秦娇不插话,也不做别的哗众取宠之事,在秦府一众太爷看来,便是一种安守本分的态度,很值得夸一夸。又怕她小人家家的不禁夸,便夸的有些隐晦,独他们知道其中的意思,秦娇是不懂的。
三老太爷听的高兴,胃口一开,席间难免多吃了几口,还吃了半个粽子,另一半分给秦娇吃了。
北巷秦府虽不如南巷东府,却比西府好多了,席上的饭菜很精致,做的也软烂清淡,养身的功效也足,很适合牙口不太好的老太爷们。
秦娇吃着是有些不合口的,不过她胃口一向好,能吃饱肚子的饭食她都不挑,席间吃了三老太爷没吃了的那一份。几个老太爷见她伺候祖父颇有些得心应手,又憨然可爱,俱都怜惜于她,将自家桌上的菜品分了一些给她,一顿饭吃完,好似身体又圆润了几分。
宴客的二老太爷便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品性与她祖姑婆仿佛。”
太爷们有个姑姑,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日里看着憨憨的没心没肺,出嫁后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遭遇过家难,又立了起来,将儿女抚养长大成家立业,一直活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是个品德真正厚重又艰韧不屈的老人家。
秦氏的声望不止担在家里男人的肩上,女子也能担得三分。
在这些经过了多年岁月磨洗的太爷心中,女子也是分智分慧的,人说聪明伶俐或是处事精明人情炼达,那是智,而看着不深不浅`不显山露水安然守拙的,那是慧,真正集智慧一身的人,则少之又少,女子则更少。
头脑主智,心主慧。
太爷们说,那位祖姑婆是个很有上慧的女子。
三老太爷便满足抚须而笑,小三房自来势弱,行事不争不抢,蒙祖荫庇佑,小三房所出的孩子的品性都不错。
东府四老太爷就对小三房的三人说:“四叔过寿(过世)了,你们也该想想家里子弟的前程了,不可再耽误了,家业要遵守,仕也是要走的。”
小三房三兄弟俱点头道:“省得呢。”
便讨论起来,这个说:“我家老八那里缺个亲近的做左右,我看老二十一就好,暂无家小拖累,早些任了职缺,也算是个正经出路。”
那个说:“我家老十四也缺人用,早还写信回来说想邀了老十八与他去,又担心老十八脱不得身。”
老二十一是秦娇的爹的排行,老十四是七院三老爷的排行。
又有些陆续的建议,小三房的听在耳里记在心间,族人愿意扶持拉拔,他们当然高兴,不过这都不是准话,若想出去跟人做事,还要尽一尽人事的。
都思量着家里还有些什么,早去各家里打点打点,待打点妥当了,出孝之后就能出去,无论官职大小,总算不必在家里死守着了。
上了年纪的人,精神也短,吃过饭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了乏意,俱都想回家里歇着,二老太爷也不留,让自家儿孙过来送一送各家太爷。
秦娇又与各族叔族兄们见了礼,然后安静的跟在三老太爷身边,做一个合格的随者。
十一叔问秦娇:“怎么不去后面找姐妹们耍呢。”
秦娇说:“跟在祖父身边能听许多有意思的事,这样好的机遇不多,就舍不得去耍了。”
十一叔就笑,叩了叩侄儿的额头道:“还不如你妹妹懂事,让你来伺候你祖父,你却只想去游河。”
十八郎斜眼看了一眼秦娇,有些不甚看的起,好圆滚滚的丫头,又是哪一房的妹妹?
大家儿郎,多少有些骄矜之气,秦娇并不理他,本来就是狗嫌狗厌的年纪,性子纯粹直白,这个族兄没开口取笑她就算是好的了。
扶着三老太爷上了马车,她也与诸位族叔揖过别礼,钻进马车。
十八郎看着后,很不敢置信,这位圆滚滚的妹妹可真是他见过最灵活的妹妹了,上车那叫一个利索,滚将进去似的。
胖兔子也能脱的动么?
回了家,三老太爷果然疲惫非常,饮了一盏菖蒲酒就歇了,见屯见蒙两个一人在屋里给三老太爷打扇赶蝇,一人候在院里,用摇旌赶树上的鸟儿,不叫它们喳喳啼鸣,打扰三老太爷午睡。
秦娇出了屋,见蒙丢开摇旌,跑去她屋里,捧了一盂杨梅出来给秦娇看,说:“这些是东府里派人送来的,老太太沾不得酸,就把她的那份分给我们两个,我听说姑娘会制果子酿,就没舍得吃,留着等姑娘回来教我做果子酿。”
秦娇颇失望的说:“原来不是留给我吃的?”
见蒙将碟子往身后一藏,道:“姑娘也有,给你送回院里了,是小甲姐姐接过手的……这些是老太太给我们两个的。”
秦娇就说:“舍不得给我吃倒没什么,只是制果子酿的工序有些繁琐,使用的配料也不少,需用许多的霜糖和清酒,这些我倒是有不少,可我不能白搭给你不是?我为你做些事,横不能功劳苦劳一样儿都不占吧?”
见蒙思量了一会儿,从盂里挑了三四颗偏小的杨梅果儿给秦娇,余下的着紧护住,见秦娇吃了一颗,她才小心开口道:“姑娘吃了我的果儿,可能教我制果子酿了么?”
秦娇可喜欢看见屯见蒙两个纯稚的性子,就算是小气也小气的可爱,便摆出一副不大愿意的样子说:“行吧,谁叫我吃了你的果儿呢,正好这时候我也闲着无聊,就教一教你吧。”
院里就有清酒,于是叫见蒙去厨上取些盐、糖回来,见蒙得了仙令似的兴冲冲取去了,半晌,东西是取来了,厨房的柳妈也追来了,边追边骂见蒙,还扯了根柳条要抽她。见蒙左右两边捧着两只黑瓷小罐只管在前头跑,还不望回头跟柳妈嚷道:“原是姑娘要我取的,姑娘要取自家的东西可不是天经地义么,你老霸道什么,难不成,秦家的好物都成你的了?”
柳妈气的不成,扬着柳条要打她,又怕她前顾后盼的跑,将盐罐子糖罐子摔了,还要叫骂一两句:“作死的蹄子,仗着老太太姑娘性儿好,越发不得了,会活抢东西了,你且仔细跑,要是摔了,看我不揭了你那张灰鼠皮——”
一路的撵到院里来。
见蒙飞快跑到秦娇后头躲了起来,柳妈进院来也不敢再叫骂,用手指着见蒙说:“可别再落我进我手里,管叫我仔细收拾你一顿。”
又对秦娇说:“姑娘好性儿,可也不能由着这丫头张狂,天老爷,来厨房横的什么似的,像是活土匪转世,说是姑娘要制果子酿,抢了糖罐子盐罐子就走,我说她几句,她还拿话嗞我,浑是不见半分规矩。”
秦娇看了一眼见蒙,小丫头心虚的瑟缩了一下,将两个罐子小心放下。
秦娇各自取了一撮,装好,又叫见蒙倒碗凉茶出来给柳妈喝,柳妈告了状喝了凉茶,火气可算消了,重又对秦娇说:“我只顾跟这小蹄子生气,倒把正经事忘了,东府里送来了一些粽子,有一篮子煮熟的,还有两篮子没煮的,叫厨上给各房分去,我正分着呢,就给这小蹄子搅了,忘了给姑娘带两个白粽来,正巧有糖,能蘸着吃。”
秦娇说:“我才在北巷那里吃过饭,暂且不饿,等下晌太太们回来,再跟她们一道儿吃。”
柳妈略坐一会儿就回厨房了,秦娇坐廊下荫凉处教见蒙制果子酿,她说,见蒙动手做,拢共几捧杨梅,过家家似的都塞进一只小黑陶罐里,将将小半罐,活了泥封了口,见蒙似捧宝贝似的捧回她自已屋里。
秦娇见院里无事,也回自己院歇了。
蝉鸣雀语躁的很,三老太爷睡的不安枕,一连翻了几回身,还咳了几声。见屯出来,看见蒙不在,没人赶鸟沾蝉,很是不高兴的骂了声:“这懒货,又不知道偷跑哪里躲懒去了。”
捡了颗小石子朝院外的大树上打过去,惊走许多叽叽喳喳的麻雀,便又回屋给三老太爷摇扇去了。
扇着扇着,困意卷上眼皮,不知不觉的抵在榻边睡了过去,扇子落在了地下……
秦娇回了致弘院,就是三房六老爷的院子,秦娇是六老爷的长女,下头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八岁,唤做秦毓;一个六岁,唤做秦疏。大弟排二十八,小弟排三十四,不过在家时,不唤族里的排行,只叫毓哥儿、疏哥儿,毕竟年岁太小,还担不起一声“小爷”的称谓。
大家都去东府里过节了,院里只留了三四个照看院子的人,一个是秦娇母亲六太太的奶母,秦娇姐弟三个要称她姆姆,她是个本分至极的人,身体也不大好,等闲不出府,只喜欢守在院里,看护秦娇姐弟三个。
今日天气好,她也在廊下半躺着歇晌,秦娇进来时没惊动她。
小甲小乙是秦娇跟前伺候的人,十二、三岁的年纪,仆似主人形,身子也比别的丫头圆润几分。七院的丫头都熟悉,只是各房人的名字不同,比如大房的丫头,唤做金珠银珠玉珠宝珠等,二房的丫头唤做丁香木香菊香桂香等,到三房秦娇这里,直接给两个丫头取了小甲小乙,因这么两个不成样子的名字,两个丫头出去没少被人取笑,还被气的哭过。
叫的久了,这两丫头倒觉的,小甲小乙这两个名字别有一番出尘的味道,便欣然接受了这两个名字。
两人也在院里,就着西厢房蔽下来的荫凉坐地上做针线,针线篓旁边还放着一把杏子干,没垫绢帕,就在地上放着,两人缝几针,就捡一个杏子干,用嘴吹吹上面的浮尘,然后放嘴里嚼,酸的眉头直皱。
院里晒的半簸箕杏子干,已经空了一半。
秦娇说:“吃多了小心酸倒牙,那就吃不着糖白粽了。”
小甲小乙仰头憨笑,然后收拾了针线,将剩下的杏干揣进兜里,一人打水给她洗手擦脸,一人从井里吊出一个小提桶,将浸了半天的杨梅取出来。
丁姆姆也醒了,走过来伸手进秦娇的衣服,摸她的后背,见略有些潮意,热烘烘才起了一层薄汗,便不打紧的缩回手,蔼声问道:“娇姐儿吃饭了不曾?”
秦娇答说:“吃过了。姆姆别管我,这会儿了阳气散了许多,不算多热了,您再歇会儿。”
丁姆姆笑的舒和:“歇好了,再歇晚上就要走困了。你去北巷,各府的太爷可都好?”
秦娇捏了两颗杨梅,一颗给了丁姆姆,一颗扔自己嘴里,含糊着回答:“都挺好,身子还算朗健。”
又问:“咱家太爷可舒爽?”
秦娇点头:“看着比前几日又好了,席间吃了不少,回来就歇下了。”
丁姆姆就不再问了,看秦娇吃杨梅,待她吃过六七颗,就不许她再吃了,怕酸倒了牙。
小甲小乙两个也捡了几颗吃,吃过后重又吊回井里,等两个小郎回来吃。
秦娇在外奔忙了半天,这会儿也有了倦意,洗手时不禁打了个哈欠,丁姆姆又催她快去睡会儿,说五月皇天,日头最辣最毒,可小气招了暑气。又说端午这天中了暑,身子一整年都不利索,不能仗着人小精力足,就不将这话放在心上等等之语。
丁姆姆平常也是有几分啰嗦的,一开腔就古话今话说个没完,她自已是没甚见识的,便将各处听来的许多话当做了见识,有道理没道理都是要拿来说一说的。
秦娇怕她再说教个没完没了,就很乖顺利落的回屋睡了,让小甲小乙两个先陪丁姆姆说话。
小甲小乙平时也是不爱听丁姆姆讲古道今的,但今儿院里没别人了,只能从屋里端了半温凉的茶水出来,给这位老人家润润喉咙,再坐下来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的间或几句话头。
秦娇听着丁姆姆反复絮叨的话语,笑了笑,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