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商低头看了一眼那抓着自己的烂肉团。
上头那张脸像是个悲苦的老妇人,怨念深重谈不上,显然不是她要找的正主。
她不再耽误时间,抬脚便走。
这坨烂肉的魂体弱,看起来是一大坨,其实非常轻。
寻常人被诡异直接触碰,阴气入体,就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可苏商在灵异天灾之中生活了十几年,又时常被巫槐缠着,早就习惯了。
那坨烂肉老太太大约也没想到,会有人完全不受它影响,它想松手都没来得及,随着苏商抬腿将通往后院的门暴力踢开,它也跟着飞了出去,被不算明媚的阳光晒到,瞬间冒起了烟,嚎叫了一声,风滚草似的撞开一栋小楼的房门,窜了进去。
和前院的张灯结彩不同,白家后院看不出任何喜气,四周都是二层的小楼,围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院子,像一口逼仄的井。
每一间屋子都寂静无声,也没有温度。
只有那团烂肉撞进去的门微微摇晃着,发出除了她呼吸声之外,唯一的声响。
突然,屋内传来不大规律又清脆伶仃的脚步声,似乎是在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下楼梯。
片刻之后,门边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个瘦削的姑娘,伶仃的脖颈和肩膀,很勉强的撑起了满头珠翠和描金绣银的龙凤褂。
她倚着门,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脸是白的,唇却艳红似血,双腮不均匀的涂着两片胭脂,像是上妆上到一半,陡然被不速之客打断。
房间里幽深昏暗,所有陈设都像是被抽光了颜色,只有深浅不一的暗灰。只有这女子身上的色彩,艳红似血,突兀又刺眼。
她神情恹恹的看向苏商。
“你欺负了我的奶娘。”
苏商一摊手:“天地良心,是它非要挂在我脚脖子上,还能怪我把它甩出去么?”
这准新娘子闻言,轻哼一声,幽幽道:“奶娘定是以为是有野猫闯进来,哪知竟遇上闯空门的。”
别管是人是鬼,只要愿意阴阳怪气,就会显得鲜活许多。
这点倒是让苏商略有诧异。
从踏进宅子之前,她就知道,这位准新娘白小姐,是红白撞煞中胜出的那一位。
弱小的鬼怪虽然浑浑噩噩,脑子也未必灵光,但总归还是遵循生前的轨迹。
而鬼怪越是强,越不像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遇上一个,已然没有人形,也无法沟通的白小姐,掀开红盖头就是杀。
可眼前的这位白小姐并非如此。
苏商心内有了猜测,她边走近边狡辩:“这怎么能叫闯空门?我敲门的时候就说了,我是来喝喜酒的。之前听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来沾沾喜气,这酒席不是还没办完,怎么就不欢迎我了?”
这话果然句句都扎在了白小姐的心窝子上,她原本只是恹恹无光的脸瞬间狰狞龟裂,血泪流淌下来。虚搭在门框上那只纤纤玉手上,艳红的指甲骤然伸长,将门框抓住数道深深的痕迹。
阴风再起,瞬间飞沙走石,苏商被吹的睁不开眼,只遮挡了一瞬,眨眼再睁开,周围已然变了样。
仍然是四方的庭院,但大红灯笼都亮着,烛泪不断滴落下来,此起彼伏的滴滴答答,在地面上凝成一座座赤红的小塔。
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和嬉笑声,他们围住了苏商。
人实在太多了,苏商虽然都认识,却此刻有些发晕,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些熟人此刻都神情不善,将她团团围在正中,七嘴八舌的指责她……
等等,指责她什么?
苏商听了几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啊?逃婚?
有这一回事吗?
凝神回想,还真从不知哪个角落挖出一块泛黄掉渣的记忆。
哦,原来还是真的,她确实是有个小时候父母做主定下的娃娃亲来着……
见苏商神色有些许动摇,围着她的人群便一个接一个的,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笑脸,推搡着她,簇拥着她走向一口棺材。
棺材中穿着红纸褂子的干尸缓缓坐起了上半身,半边是骷髅,半边还有些蜡黄的皮肉,看到苏商,耸起颧骨,牵起仅剩的一个嘴角,露出狰狞扭曲,急不可耐的笑。
这未婚夫实在是……骨感。
以苏商多年纵览小说电视剧法制节目的经验,老公这种东西,死的活的也没有太大区别,所以在看到棺材的时候没啥感觉。
可如果未婚夫这么丑,那她是绝不会嫁的。
有婚约也不行,她从来都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孩。
如果她真听话,在妈妈成了地缚灵之后,千方百计想要将她变成一只小地缚灵时,她就乖乖答应了。
苏商挣脱开簇拥着她的人群。
这些人很脆弱,她一用大力,就扯掉了许多胳膊,灵活的从人群中穿梭,期间又踩断了好几条腿。
只是,往哪儿跑都没有路,四围都是望不到顶的高墙。
她在人群的围追堵截之中,跑进一个屋后的死角。
那儿有一口不起眼的枯井。
显而易见,只有这口井才是解脱。
没有生路,至少还有死路嘛!
苏商似乎当真有在考虑要不要跳,她趴在井口,眯着眼睛吸了口气。
潮湿,透着微微腐败的气味,却莫名让人感觉很清新。
这会儿,苏商一手打造的残障人士们追了上来,都试图将她拖回棺材。
很隐秘的,人群中悄然伸出一只格外曲折的枯手,猛地往苏商背后推了一把。
苏商则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借力贴着井口滚了半圈,腰肢撑在井口上,反身抬脚勾住那截枯手,一个巧劲,便将它精准的从人群中拖出来,甩到了井下。
人下去了,为了防止被阳光照到而裹在身上的蓑衣,却还挂在苏商的鞋尖上,像是完美的拨开了一颗毛荔枝。
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叫,周围拥挤的人群霎时消失。
没有棺材,没有人群,只有枯井和梅开二度的奶娘。
苏商撑在井口,看了会儿在井底涌动着残肢吼叫的肉团。
被扯掉了遮挡阳光的蓑衣,它不敢就这么爬上来,只能极尽恶毒的咒骂苏商。
苏商半点没把什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放在心上。
一旦开始骂起来,那就是真没有后招了呀。
苏商慢吞吞的回到内院。
就见白小姐仍站在门边,脸色越发难看,龟裂的皮肉一块块的往下掉。
苏商一直在激怒她,就是想将她从房间里引出来。
毕竟青天白日下,鬼怪就是要吃亏些,有主场优势干嘛不用呢?
可眼见苏小姐分明恨得牙痒痒,却只能用幻觉来折腾人,本尊却不从房间里踏出半步,苏商就明白了。
白小姐这会儿很虚弱啊!
她在昨夜一战中损失惨重,是个趁她病要她命的好时机。
眼见着苏商嘴角带笑缓缓接近,白小姐开始怀疑自己本就不长的鬼生。
原来昨夜不是老天开眼帮了她,而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狡猾的雀鸟今日上门收网了。
不,这女人简直就是蛮横凶残的野猫,盯上了好不容易要爬出枯井的老鼠,饶有兴致的戏耍。
但苏商认为,自己是个和气生财的人。
先前引白小姐动手是因为觉着根本没得谈,可如果有的谈……
她眨了眨眼,笑容真诚而亲切:“我是来喝喜酒的不假,但是我这个人思想比较新潮,如果新娘子根本就不愿意结婚,那不如……逃婚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