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镇的诡异情形,是从七日前开始的。
起因是镇上金家缠绵病榻多年的小儿子金三郎没了。
病了许多年,亲人们也都做好了准备,甚至邻里聊起,都说能不再受零碎折磨,对这一家人都是好事。
哪知金三郎咽气的第二天,金家人便纷纷做起了梦,梦中惨白枯瘦的逝者徘徊不肯离去,就阴森森的站在灵堂里。
金家人找了个阴阳先生来看事儿,那先生说,是死者心愿未了。
追根溯源,金家先前和镇上的富户白家订过婚约,后来白家买了几艘船贷出去跑生意,逐渐发达了,两家差距越发悬殊,不想将女儿嫁给个日薄西山的痨病鬼,便补偿了金家些钱财,将婚事退了。
现如今,那白姑娘早就又许了人家,是外地的富商,婚事将近。
金家人也犯难,当初退婚是大家商量好,并没撕破脸,这会儿也没道理去纠缠白家,便想另给小儿子结个阴婚。
沿海地方一些女子进了厂做工,能养活自己,便不想出嫁被婆家磋磨,要做个自梳女。少不得要嫁给死人,给自己寻个名义上的婆家,以免将来无处安葬。
金家便偷偷隐藏了三郎不肯安息的事,悄悄联系媒人,定下了一桩阴婚。
哪知那姑娘才上门守了一晚上灵,就害了风寒,烧的满嘴胡话,后来姑娘家人到处找人打听,才从阴阳先生那儿得知金三郎不肯安生,生怕闺女被勾了魂去,这阴婚也不结了,还痛骂金家人不厚道,竟瞒着这样重要的事。
因为两家人在灵堂前大吵一架,故而半个镇子的人都知晓了。
经这么一遭,只是婚配不成,金家人没脸,闭门谢客,金三郎只能以孤寡之身出殡。
偏巧金三郎出殡那日,白家也要送嫁。
杨花镇很小,接南通北的大街就这么一条,送葬和送亲的两队人迎面撞上了。
按当地习俗,出殡在清晨,送嫁则是天黑出门,丧事和喜事论理是永远撞不上的。
白家觉着金家就是故意找晦气,起先拒不退让,后来实在熬不住,怕误了吉时,这才去找金家人商量。
等凑近了,就见那些抬棺的扶灵的根本不是活人,都是些脸上画着僵硬的笑容,眼睛空洞无神的纸人。
白家人被吓的半死,急忙绕道。
然而这诡异的送葬队伍却和白家杠上了,绕路之后,两方还是迎头撞上,就这么的,整整堵了一整日,从天亮到天黑,竟是谁家也没走出杨花镇。
第二日仍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白家人受不了了,去请阴阳先生化解。那阴阳先生哪里敢去,面上答应,转头就逃出了杨花镇不见踪影。
至于金家,门庭寥落,无人敢去一探究竟。
镇上的人也害怕,逼着白家解决此事。
这时候,白家的亲家却找上门来了。
婚期耽搁这么久,再多借口也要生疑。
白姑娘那未婚夫倒是跟从前的程乾之有些像,不信邪,认准了就是金家人在搞鬼,很快放出消息,说既然送亲送不出去,就干脆在岳家摆酒成婚,邀请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去吃一杯喜酒,分发喜钱,见者有份。
原本镇民都觉着晦气,可谁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准备酒席这两日,镇上没再发生怪事,便也略微放了心。
再说了,人那么多,阳气那样旺,又能出什么事?
于是,昨日黄昏,许多人家都去吃酒席。
之后进了白家宅院的人,再没有一个能出来。
天一黑,送亲的队伍又出门了。
只是没有吹打,一片安静,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送亲的也全都是纸人。
然后,就又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金家送葬队伍撞上了。
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半夜,沿街店铺无人敢出入,就这么僵着,只巴望着天快点亮,这事儿能过去。
程乾之唏嘘不已,觉着这简直就是惊悚版梁祝。
他偷眼看向苏商。
苏商用酒铺老板端上来的炸小鱼和卤菜下酒,始终一言不发,已经喝完了半壶的桃花酿,这会儿脸颊微微泛着红,终于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已经口干舌燥的酒铺老板:“这就说完了?”
“嗯……嗯?”酒铺老板犹豫了一瞬,随后斩钉截铁道,“说完了,一点没漏下。”
昨日去了喜宴,这会儿生死未卜的,就包括了他妹妹一家人,先前叫门的声音就有几分像他的小外甥,他也盼着有人能解决此事,自然不会隐瞒。
他听话的给这位天师送来好酒好菜,还搜肠刮肚的把他知道的小道消息都说了。
苏商皱了皱眉:“那位白姑娘怎么说?”
老板一愣,显然没懂苏商的意思。
苏商抿了下唇,不太耐烦:“就是说,你们镇上都能乱成一锅粥喝了,那位新娘子,白小姐她什么状况?”
酒铺老板下意识道:“还能什么状况,闭门不出,准备出嫁……她能有什么……”
但眼见着苏商的目光好像在看傻子,他就莫名的没底气,最后几个字跟蚊子哼哼似的。
旁边程乾之已经反应过来了。
是啊,金家人,白家人,甚至那个都没几人认识的新郎官,他们的意思都明明白白。
可白小姐呢?
分明她是这出大戏的主角,却没人知道,她对于悔婚另嫁他人是否甘愿,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可否遇见了旁人不知道的诡异情形。
棺材里躺着的金三郎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那顶静默无声的喜轿里,白小姐,还活着吗?
酒铺老板不似程乾之多敏多思,他只觉着,人家小姐金尊玉贵,被保护着从不见外人,白家人不往外嚷嚷,谁能晓得她的情况嘛!
苏商倒也没有没有特意为难酒铺老板的意思。
只是这样一来,最重要的事儿就不好判断了。
她起身,悄无声息的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看向外头两队不知疲惫的纸人。
红白撞煞,还僵持了一整夜,那可不光是一边凶残,而是不分伯仲。
酒铺老板被苏商突然开窗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直等到苏商将窗子再度关上,才意识到,天边已经蒙蒙亮了,那两队纸人还站在原处。
所以,天亮了还没结束?
酒铺老板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晕倒,他看向苏商:“这件事,您看……您能救吗?我们镇上这么多人,这定是一桩大功德……”
苏商摆了摆手:“别跟我说功德不功德的,收钱驱鬼,概不赊账。”
酒铺老板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问:“多少?”
苏商:“三千。”
“三千?银元?”老板没忍住提高了声调,随后急忙忙捂住嘴,惊魂未定的往窗户方向瞥了一眼,之后才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你这是疯了!”
他从没听说过哪个看事儿的先生敢要这么多。
三千银元,哪怕是到了南安市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都足够买下三进的大宅院,若是愿意去近郊,都能买小洋楼!寻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旁边的程乾之也大为震惊。
平息他厂子的事,苏商原本开价一千多银元。是他想跟这位高人打好关系,以便将来别管是他自己,还是亲朋好友,万一遭了事,也好请人家优先帮忙,这才咬牙凑了个整,给了苏商共计两千元的红封。
而苏商也没让他吃亏,还保他后续不被那个蛊师找麻烦。
酒铺老板口不择言,等冷静下来,又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猛打了自己嘴巴两下,讪讪道:“这个,我拿不出这么多,也做不了主,我得等能出去门了去找镇长,还有商会的会长他们,他们肯定凑得出!所以您看……”
该怎么让他能出得去这个门呢?
苏商一挑眉:“这好办。”
想结束外头的僵持很容易,打破平衡,让其中一方倾轧吃掉另一方,就可以了。
她的手伸进口袋,鼓捣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满头长发的的小纸人,推开窗,送了出去。
纸人的肚子圆鼓鼓,跑几步就要摔,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纸人放出去之后,苏商就将窗子关闭,一个缝都不留,回过头来道:“老板,问你个事?”
酒铺老板看到那纸人在她手里长出头发的时候都看傻了,这次态度已经从恭敬变成了畏惧:“您说!”
苏商:“如果天亮前外头那几位撤了,早餐铺子开门吗?”
老板:……
程乾之:……
少吃一顿您完全接受不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