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开出很远,将琉璃观远远抛在脑后,程乾之才觉着自己是终于从地府爬回了人间,又活了过来。
他心有余悸的问:“刚才那位,是什么……人?”
没敢直接问她到底是不是人。
苏商这会儿正在用指甲弹小巫槐,身体力行的校训它,只随口道:“哦,我家小孩,身子弱,脑子也不太好,你别介意。”
程乾之干笑:“好好,不介意。”
他哪敢介意。
至于为何来这么早,程乾之说,他想带苏商白日去看,毕竟那些腥臭的血污白日也不会消失,若是看出什么门道,也好做准备。
没说出口的是,他也跟那些工人似的,不太敢在天黑后进厂址去。
苏商不觉着有什么可准备的。
她从前待的地方,就算到了白日,太阳也被一层烟云笼罩着,鬼怪横行,踩点之后布个法阵等天黑这类从长计议这种战术行不通。
她可太习惯乘机应变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
被苏商当解压玩具戳了一路,小巫槐还算比较老实,直到一路经过了南安市,距离厂址不远处,才又突然活跃起来,悄然探出了头。
只是这一次不是奔着程乾之使劲,而是车窗。
苏商顺着它的方向,只瞧见了一片荒地。
跟程乾之一打听,原来是片荒废许久的野坟地。
程乾之是被彻底吓破胆了,紧张兮兮的问:“这坟地,跟我工厂的怪事有关吗?”
其实已经离得不算很近了……
苏商摇头。
虽说巫槐对这儿很感兴趣,但大太阳底下,一个鬼影都瞧不见,就算有鬼,也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孤魂野鬼。
很快就来到了才动工的纺织厂。
这会儿,整座只有外墙完整,里头则是大片挖了还没填的地基,以及给工人用的简易木板房。
就如程乾之所言,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苏商径直去了厨房。
停工很匆忙突然,没人做饭,也没人收拾厨房。
一片狼藉的小屋里头,满墙满地都是泛黑的脓血干涸的痕迹,左一道右一道的到处都是,还夹杂着些许细小的划痕。
扫视过一圈后,苏商突然问道:“你们这开工之后,打过生桩,请过地仙庇护吗?”
程乾之连连摆手,保证绝没有这种事。当初他可不信这些,就算信,也干不出这样的缺德事。
“那这就不是你们供奉的了。”
苏商这样说着,从地上散落一地的物件里拎起一只碗。
碗里头黑乎乎黏腻腻,是干涸的饭粒被暗红的东西沾在碗里……
程乾之不太能确定,看向苏商。
苏商则给了他笃定的答案:“是血,鸡血。”
有人每夜在这里,偷偷的供养了什么。
至于为什么选在这,具体又供奉了什么,苏商这会儿也说不好。
她打算守株待兔,等晚上把这供养鬼仙的人逮着,好好聊一聊。
聊不通不要紧,她也略通拳脚。
程乾之犹犹豫豫的,问了句:“那……我也留下?”
一听说是人祸,他的绅士风度就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了。
虽说苏商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单独丢人家在这儿,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苏商原本无所谓。
“想留……”
话说到一半,感受到巫槐又探头了。
苏商一把捏住。
都说了不要吃雇主!
然后没好气的扫了程乾之一眼。
“想留也不能留,碍事!”
程乾之只好同她约定,明日一早再来接,便揣着千疮百孔的自尊心走了。
苏商在厂房里逛了一圈,拖了个长椅,找了个不那么臭的地方,躺下闭目养神。
再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周围连虫鸣鸟啼都听不见,只有风在墙垣间安静的穿行。
就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拎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灯笼,从虚掩的工厂后门饶了进来。
他手里的灯实在太暗,也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脚步拖在粗粝的沙地上,磨出沉闷而接连不断的沙沙声。
苏商熟练的捻起一张黄纸,叠作一只小蛾子,以血点睛,又对它吹了口气。
折纸蛾子借了活人一口生气,短暂的有了灵性,扇着灰扑扑的翅膀往那人影方向飞过去。
飞蛾喜光,这小东西可以明目张胆的飞到那人面前去观察,而不引人注意。
苏商闭上眼睛,借助飞蛾的视角,看到了昏黄的灯笼。
这年头玻璃制品虽然贵,却也不是完全消费不起,这盏灯笼的外壳就是玻璃的,却诡异的透不出多少光线来。
等蛾子飞近了,就见遮挡住光线的并非油污,而是许多蜈蚣蝎子蜘蛛一类的虫子。
许多得虫子被关在提灯里,被炙烤的痛苦不已,都紧贴在四壁上疯狂爬动,沙沙声响不绝,本就不强的灯光随之影影绰绰,昏暗闪动。
蛾子本能的不愿靠近那些天敌,不远不近的绕着灯飞了半圈,仰起身子往斜上方去,终于让苏商也看清了来人。
男人生的粗鄙健壮,从右边肩头开始蔓延出许多脓疮,半边胳膊,胸膛,以及大半张脸都肿胀变形。
这种情况下,穿衣服就是一种痛苦,他赤裸着上半身,被五血浸透了,泛着油光的衣服和几个布口袋都系在腰上。
其中一个口袋里,还有活物在动个不停。
哪怕在白日,在旁人眼里,比起人,他绝对更像鬼,接连吓傻了守夜人和程乾之夜不奇怪。。
但苏商清楚,这是个活人,且他也不是罪魁祸首,而是个被利用的倒霉蛋。
她曾经看过关于蛊师的记载,其中有种名为百子千孙的蛊术。
一旦被这蛊术缠上,受害者便会格外招毒虫的喜爱,所有毒虫都会闻着味儿寻来,却不伤此人,只将其当做产卵的温床。
在他的血肉之中,幼虫孵化的极快,之后也不会离开,仍旧留在他身上繁衍后代,生生不息,甚至在其死后,仍旧不肯离开,还不许旁人靠近。
毒虫们是在保护巢穴,但不懂行的人乍看上去,就像是它们在保护尸身一般。受害者往往会被人误认为,是主动用自己血肉去豢养蛊虫,遭了反噬才死的。
杀人不说,还败坏人家的名声,极其恶毒了。
这样看来,幕后黑手是一位蛊师。
小灰蛾子已经跟着男人到了伙房里。
男人将灯放下后,随手将腰上刚咬破了他皮肉钻出来的蜈蚣丢进提灯里去烧,这才弯腰又捡了个碗,打开腰上的口袋,往里倒了米,又打开另一个口袋,把里头装着的活鸡脖子拧断,鸡血浇在饭上。
随着那一口生气散尽,蛾子像是燃尽了生命力一般,跌落到了灯罩中,化为纸片的同时被火舌燃烧殆尽。
苏商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在男人终于颠三倒四的处理完了贡品,离开伙房之后,悄无声息的跟上了他。
来的不是罪魁祸首,但不耽误她的计划。
“能耽误你一会儿吗?”她问。
男人停下了脚步,却不回答,下一秒陡然转身,将满是毒虫的提灯往苏商身上砸过来。
苏商没想到,自己这么有礼貌,他却连句话也不肯好好说,矮身躲过了男人的蛮力,单手撑地,右腿横扫而出,脚背精准地击中了男人的脚踝。
男人看起来高大凶悍,其实早就被百子千孙蛊折磨成了空架子,没有多少力气在身上,维持不住平衡,狠狠跌倒在地。
苏商不急不缓的点燃了辟邪避毒的符篆,这才走上前去。但她仍旧嫌男人身上的脓疮恶心,只用脚尖虚抵在他背后。
“这回能聊聊了吗?”
这人既然是被蛊师胁迫着来的,没道理拼命保守秘密。
哪知男人像条大肉虫似的,耸动着身体笑起来,只道:“跟你这种凡夫俗子,没什么可聊的!”
哎,不是?
苏商纳闷极了:“你不想终结你身上的痛苦吗?”
她确实不会解蛊。
蛊术是专门针对人的,对鬼,哪怕对僵尸都没用,随手捞到典籍,可以打发时间时扫几眼,但不会真去花心思学。
但这不代表她帮不上这男人,把幕后的蛊师揪出来,揍一顿,让他自己来解不就行了?
男人仍是笑:“痛苦?这是我该赎的罪!马上,马上我的罪就要赎清了,菩萨就会渡化我成仙去了!”
苏商无语。
这是被忽悠傻了啊……
邪教,害人!
苏商有心解释,奈何这人十分执拗,好话赖话都听不进去。
苏商的耐性很快耗尽。
她刚闲把这人打晕,突然感受到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就仿佛有千百只眼睛在阴毒的盯着她。
转头就见身后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起,安静的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这影子不断上浮,带着松软的土地微微隆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的话影响了,苏商竟真觉着这黑影有那么点儿菩萨像的意思。
那黑影的身形宛若盘膝而坐,身侧轻薄朦胧的虚影,像是观音纱。从庞大的身体中,伸出了六只略微纤细的手,都向上托举着,掌心空无一物。
下一刻,地面龟裂,观音骤然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