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苏商的人,名叫程乾之,一个平平无奇有钱人家的少爷。
程乾之留过洋,回国后决定发展实业,但南安地贵,便选定了远郊的一块地皮修建工厂。
刚一动工,夜里就开始闹鬼。
起先是伙房里的粮食蔬菜总被偷,工厂里也总是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腥臭味。
最初工人们只以为是闹耗子,弄来几只猫。
可当天晚上,守夜人就听到伙房方向,猫叫的鬼哭狼嚎,不多时,炸着尾巴猫跳出来,飞快逃了。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吓的。
守夜人凑近一点,就能听到伙房里传来“沙沙沙”的怪声,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隐约还有微光闪烁,鬼火似的。他哪里敢冲进去看个究竟,当即躲的远远的。
到了第二日天亮,伙房里不仅粮食又没了,还满地满墙都是干涸的脓血粘液,腥臭扑鼻。
工人们惶惶不安,闹着要涨薪,就算涨了,也只肯白天阳气足那一阵子来干活,天还没黑就走的一干二净。
程乾之原本不信鬼神,他笃定是有竞争对手来闹事,也是胆子大,偷偷去了厂房过夜,打算亲自把闹事的人给抓出来。
他喝着浓茶,瞪大眼睛等到深夜,就等到了带着恶臭和沙沙声的鬼影。
白日的胆气骤然散了,他也不敢上前去确认,硬是在角落里熬到了天亮。
自此之后,程乾之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人也委顿起来,今日去报社,本是想去找他的一位朋友,南安日报的主编。
这位主编曾经提起过,年幼时多亏了一位算命先生指点,才逃过一场死劫。
程乾之最初嗤之以鼻,还笑话人家都出国学习最新的科学技术了,怎么还信那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
这会儿不敢不信了,想请主编帮他引荐这位高人。
主编却道:“别找了,你这种事儿,找算命先生是没用的。先前我老家也有亲戚撞邪,想去拜托他来瞧。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肯出山,说他只能参详命数,助人避灾躲祸,可真被邪祟缠上,他就爱莫能助了。得找道士,天师,那些狠人才能降住邪物。”
程乾之催头丧气的走出主编办公室,正巧听到了苏商和编辑的对话,下意识就跟了上来。
苏商心底觉着程乾之怂过头了。
倒是看一眼嘛,就看一眼,她也好分辨那鬼影是什么路数。
但毕竟是顾客,她便也没抱怨,只道:“这样吧,你安排个时间,我去你厂房瞧瞧。”
程乾之见她并不故弄玄虚,快人快语,仿佛这就是举手之劳,大喜过望,敲定了明日开车去接她。
他习惯性的要跟苏商握手。
却见苏商但笑不语,却不伸出手来,才又讪讪收回手。
是他唐突了。
跟其他进步青年交往惯了,都要忘了这些玄门中人,向来是很传统的,肯定不愿跟男人有肢体接触。
他不太好意思,窘迫的移开目光,告辞之后,同手同脚的走出了雅间。
直等到已经听不到程乾之的脚步声,苏商才从桌子下把手举了起来。
她哪里是不肯握手呢,是因为这小巫槐一直不安分!
它是天生邪祟,在苏商看来,是由99%的食欲和1%的玩乐心组成的玩意儿。
那总不能是觉着程乾之很好玩,必然是想吃。
苏商哪能放任它把客户吃了,方才那会儿,桌子以上跟程乾之谈笑风生,桌子以下在打地鼠,巫槐从哪边探头,她就从哪边按回去。
这会儿客户走了,它却仿佛刚才绷成狩猎姿态的不是它,只绕着苏商的手腕不断的转圈圈,用蛇信轻点苏商的手心。
嗯……
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苏商闹不懂它为何会对程乾之感兴趣。
要说程乾之不是活人,或者身上有鬼怪附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苏商老家,遍地妖魔鬼怪的阴冷气息,苏商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分辨得出各类鬼怪的气息。
这是活命的基础,就和呼吸一样。
穿越之后,在热闹的南安城,这种阳气重的让苏商都要紫外线过敏的地方倘若有鬼怪白日出行,简直就是往兜里揣了几块长沙臭豆腐,那叫一个明显,藏不住的。
但苏商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想不通,就不想了,既然小巫槐不是见谁都想吃,只针对程乾之,那隔开他们俩就好。
于是苏商将这事抛诸脑后,高高兴兴的去逛街看电影,又去成衣铺子搞了几身新衣裳,最后去酒店开了间房。
倒不是要睡在城里,而是想泡个热水澡。
这个时代很是割裂,城里头的公馆和酒店用上了西式的上下水,有电灯有电话,还有人开着小汽车。
而几小时路程之外的镇子上,则跟百年前一样,哪怕是有钱人,也用不上水管里流出来的热水。
有钱人靠仆役,普通人费了力气挑水烧水,洗过还要拎去沟边倒掉,折腾个小半日,所以他们平日里不常洗澡,用湿毛巾擦一擦能挺半个月。
苏商受不了。
她可以受累,但不能吃苦。
泡进热水之后,苏商长舒一口气,看着舒展开身体,从她掌心游出来,在水里翻腾的小红蛇。
她伸出手指,戳它脑袋。
“给我省点心啊,不然就不要你了。”
也不知道小巫槐听懂了没,被她戳到了水里,干脆不再浮出水面,摊成一张半透明的饼,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当初且敬且畏,恨的牙痒痒,如今地位倒转,竟是怎么看都觉着可爱。
直等到傍晚,焕然一新的苏商来到街头。
她是雇了马车进城的,车夫白日自去做自己的事,这会儿回来接她。
只是他完全没认出苏商,还是苏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准备上车,他才反应过来。
“苏姑娘?”
他瞪大眼睛看着苏商,不可置信。
这会儿的苏商,穿着的是一整套的衬衫马甲西装。
但并非是进步青年的做派。
成为进步青年,第一步往往是剪头,先剪的短短的,再抹油,一丝不乱。衣服也会穿的笔挺,衬衫扣到最高的一颗扣子。
苏商却不一样,她原本半长不短的头发,洗过之后还没全干,随手在脑后盘成一个小揪揪。
为了乘凉而解了两个扣子,露出来的一片脖颈,风一吹,几根发丝搭在上边,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乍看像是刚寻欢作乐了一整夜,匆忙出门,衣衫都没整理好的花花公子,等反应过来她其实是个姑娘,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苏商不知道车夫在局促些什么,催促道:“走了走了,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她不怕走夜路撞鬼,但怕车夫看不清路,把她颠到沟里去。
车夫立刻回了神,熟练的挥起鞭子,没有多嘴,怕万一今后自家也要看事儿,求到人家那里。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和兄弟们喝酒时,好好的说一说。
小镇子平日里无甚见闻,漂亮又古怪的女人,向来是最好的谈资。
用这个话题当下酒菜,几人喝了半个多时辰,最终一致认定,苏商若是不改一改她的作风,铁定是接不到生意的,哪怕有周家给她作保都不好使,毕竟周家也只是在平江镇里有些声望,出了镇子,又有谁当回事呢?
结果第二日,娘娘庙不仅来了生意,这生意还是开着小汽车上门的。
尘土飞扬,整辆车都笼罩了一层不鲜亮的灰,程乾之一下车,就迎来了注目礼。他被打量的别扭,见娘娘庙的大门没锁,便想进去等,顺便上柱香。
往后殿去的时候,越走,程乾之越是不自禁的放轻了脚步。
破旧的院墙不过两人高,却将喧嚣尘世都隔绝在外,分明院子里还堆放着鸡笼,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感觉冷。
从内而外的,仿若被天敌盯上一般的冷。
走了几步,程乾之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这些鸡都不叫。
它们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瞪着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程乾之。
程乾之被盯的腿肚子发软,又不断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不能怂!把腰挺直了!总不能被鬼吓破胆之后,连鸡都害怕!
然而,就在几步路之后,踏入后殿的程乾之,正要从桌上拿香去点,就见供桌下边陡然伸出一只惨白泛青的手,瞬间被吓出了鸡叫。
一个小姑娘慢吞吞从供桌下头爬出来。
苏青最近喜欢睡在这儿,多了一层罩子,白日阳光一点儿都透不进来。
“你……是谁?”她问。
大概是魂魄损伤太严重,苏青的脑子失灵时不灵,尤其是白日被吵醒的情况下。
她只想得起来,苏商说过,让她提防闯进来的陌生人,别被偷家。
这男人就是陌生人,还偷偷要拿敬神用的香。
至于这人是来上香的,苏青完全没想到。
她印象里,自从她被捡回琉璃观,就只有前日那个赵老爷上过香,而赵老爷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眼前的人……
程乾之本来想解释,可他看着苏青死人般的面色,浑浊的眼睛,嘴唇已经不能完全包住的獠牙,脑子都木了,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顺溜,只想拔腿就跑。
苏青脑子转得慢,身体反应却快,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往后掰。
不心虚,他跑什么?
程乾之只觉着自己死到临头,叫出了花腔男高音。
隔壁的苏商原本还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梦里头的自己将巫槐召唤出来,成了它座下狐假虎威的第一狗腿子,鬼怪们都不敢招惹她,不仅伺候的她舒舒服服,还给她表演节目,先是穿着草裙cos大公鸡跳舞,紧接着又是一段男鬼高音合唱……
然后她就醒了,耳朵边仍旧有男高音,原本盘在枕头边的小巫槐正鬼鬼祟祟,似乎想要去后殿看热闹。
她打着哈欠,出来就看到程乾之正在和苏青握手。
“这么早就来了?你的厂房不是晚上闹鬼吗?白天也闹?”
苏青这才松了手,语气幽怨:“既是老祖宗的客人,怎么不早说。”
程乾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揉着手上五个青黑的指印,飞快躲到苏商身后,低声恳求:“咱们去上车说吧?”
苏商点头:“行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她得把巫槐留在这儿。
路途不近,要是一个不留神,让它把雇主给吃了,就没人给她结工钱了。
苏商回屋将手腕上的小蛇粗暴的从手上扯了下来,阻止它再缠上来,并掏出了一张定身符。
法术对它本身效果有限,但能控住一阵子就够了。
小红蛇被从指头上揪下来,本就委屈,见到符纸,更是一味往后缩,闪电似的躲进了墙壁的缝隙里,只将蛇信子吐出来,无声的控诉。
苏商没辙了。
行吧,不贴就不贴,经过这几天的验证,它对苏青没有食欲,可以放心留在家里。
结果,等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苏商突然感到脚腕一凉,低头就看到了一抹晶莹剔透的红。
不是,哥们,从前没发现你有这么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