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睦遐堂,回望那一片逐次亮起的灯火,薛辞盈久久伫立。
今日随薛辞盈来睦遐堂的是采芩。
采芩并不知秦氏与薛辞盈两人在内室说了何事,但察觉到她反常的沉默,有心开解,却不知怎么开口。
夜风拂过,她吸了吸鼻子,语气里满是惊喜:“小姐,您嗅到了没?”
“这沁人心脾的香气,应是园子里那两株紫丁香开了罢,”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明儿我们去采些来,做花酱或是酿酒都极好的。”
薛辞盈勉强牵了牵唇,兴致却并不高,随口道:“好啊,只别捋净了,光秃秃的,便不好看了。”
“您是不是累了?”采芩觑了觑薛辞盈的神色,犹豫着问。
薛辞盈摇摇头。
薄云笼月,轻风剪剪,她却只觉春寒如水,一点一点贬入肌骨,不由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系了系身上的丝缎披风。
夜色里,她眉眼清冷。
“盈盈,我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盈盈,我已向父皇请旨大婚,你可欢喜?”
誓言犹在耳旁,而他早已忘却。
这三年,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执着与坚守。
或许,于李忱而言,于家族而言,娶她为妻,便是践行昔日之诺,不负往昔情意,她该欢喜的,不是么?
便连她的亲人,都希望她,薛辞盈,如那些妾室和后宫的妃子般,使出浑身解数,去求得一个男人的宠爱,将此生悲欢系于一人之心。
只因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君主,便注定他不会只有她一人。
这便是她今后的人生么?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毋庸再说,她的娘亲,已经用生命为她诠释了答案。
许思柔和春桃主仆二人回了宣春殿,自是先去见许淑妃,却不巧,淑妃去德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辛夷姑姑仿若未看见许思柔泛红的眼圈,含笑扶着她坐下:“好孩子,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可得谨慎着,先将这碗热热的红枣燕窝羹用了罢。”
“娘娘惦记着表姑娘,晌午回来便命小厨房炖上了。”说着,她亲自从桌上的托盘里取出一个红釉小碗,奉到许思柔面前。
“多谢辛夷姑姑。”辛夷是姑姑的陪嫁,深得姑姑信任,许思柔回过神,忙双手接过,起身谢道。
“当不得表姑娘的礼。”辛夷姑姑侧身让了让,笑意更深。
许思柔重又坐下,垂头看着手中的燕窝羹。
郎窑红釉小碗薄如蝉翼,燕窝一根根晶莹剔透,那恰到好处的温度便透过陶瓷传递到她的指尖,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可心头的寒意呢?
她只是借着姑姑的势暂居宫中,常常心下不安,便施以小恩小惠着意笼络下头的小宫人,淑妃对这唯一的侄女并不吝啬,她的和颜悦色对照淑妃的手段威严,久而久之,表小姐性情宽和,体恤下人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穗儿便是她笼络的其中之一,她原是永和殿负责浣衣的宫人,一日因洗坏了某个宫妃极喜爱的一件衣裳,被掌事姑姑责打,许思柔偶然路过,为她说了几句话,又温言安慰,却不经意从穗儿的口音里,听到了乡音,备感亲切。
这才知穗儿也是有了后娘,便有后爹,小小年纪便被亲爹卖进了宫,因着这份同病相怜,许思柔便求了辛夷姑姑,将她调入永和宫,做了一个洒扫的粗使宫女。
只一个小小的宫女,辛夷姑姑自然不会驳她的面子,况她知淑妃的心思,薛辞盈是太后看重的,未必能和淑妃婆媳一条心,淑妃接了侄女上京,意在拿侄女笼住儿子,痛快允了。
不想,因着这随手之善,穗儿待她极是忠心,那日淑妃母子争执之中,她进殿抱猫,无意听到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句,当晚,便避着人寻来,告诉了她。
许思柔指尖颤了颤。
是她想的那样么?姑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对她,真的会如此狠心吗?
“表姑娘,凉了便不好用了。”辛夷姑姑善意的提醒下,这一小碗燕窝在她手中似乎有千钧重。
许思柔将手中的羹匙慢慢放入口中,素日甜润的滋味,今日竟是苦涩中带着淡淡的鸡卵腥气,她勉强咽了一口,顿觉肺腑气血翻涌,似要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忍不住侧头拿手帕捂住了嘴,呕了出来。
手中的燕窝羹也砸到了地上。
“哎呦”一声,辛夷忙伸手接过帕子,关切道:“表姑娘这是怎么了?”
许思柔惶恐站起身来,眼圈和鼻尖都是通红的,似乎是忍得眼泪汪汪,细声道:“姑姑,对不住,我不知怎地,有些恶心难受。”
“那姑娘快歇着去罢。”辛夷想起了什么,目中便带了几丝怜悯,心里暗暗叹气,面上纹丝不露,命小宫女收拾残局,亲自扶着许思柔回了宣春殿后面的偏殿,又服侍着她躺下。
可许思柔神思惶惶,如何能安心入睡?
当着辛夷姑姑的面,她不得不阖上眼,一颗心却柔肠百折,回想着往日里李忱待她的着意怜惜,两人缠绵的时刻,又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冷淡和避而不见,今日亲眼见他和薛家小姐你侬我侬,眼中越发涩然,到底是迷迷糊糊歇了一小会儿。
待再睁开眼,便见罗帐低垂,光线昏暗。
她出声问:“现下是什么时辰?”
春桃闻声放下手中的针线箩筐,将罗帐挂上帘钩,扶着许思柔起身,笑道:“表姑娘醒了,方才唬了我一跳。”
“若不是辛夷姑姑稳得住,奴婢都要去请太医了。”
又劝她:“酉时中了,姑娘起来用些晚膳罢。”
她说到这里,才觉许思柔半日没有回应,转头看她,却见她明眸望着虚空,犹自怔怔地在发呆。
许思柔闭上眼,复又睁开,这一瞬下定决心。
她虽外表生得娇柔,内心里却并非是真正柔弱之人,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骤然父母双亡,孤身来京,投奔唯一的亲人,这姑姑还因着早年便进了宫,她从未见过,是以日常相处,也是敬惧多于亲近,而表哥,是她芳心所系。
姑姑的推波助澜,亦或女子天生的直觉,让她窥得他喜欢女子柔顺的模样,有意地去靠拢,作如此装扮,去得到他的欢心。
因这意味着未来的荣耀岁月。
何况她腹中有了他的子嗣,母子连心,她怎么舍得失去他?
为这个孩子,为自己,她也要争取。
然她虽与姑姑相处不久,却已知此事求姑姑无用,因她深知,姑姑能有如今执掌六宫之权,靠的并非陛下的恩宠,而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孩子的生机,还是要得着表哥的怜惜。
“春桃,今日姑姑寿辰,表哥也忙碌一日,午宴上甚么都没吃,我想为表哥亲手做些玉兰花糕糕。”许思柔抬眼看春桃,娇美的容颜满是惦念之情。
春桃并不知道许思柔心中曲折,闻言笑道:“好呀,那姑娘做了,奴婢送到东宫。”
许思柔一双美目紧盯着春桃,缓缓道:“我想自己送去东宫。”
春桃一怔。
虽说看好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子的前程,可她心里也清楚。以表姑娘的家世,便是有娘娘的助力,也万万是做不得东宫正妃的。
殿下定也是这般心思,总得待大婚之后方将表姑娘纳入东宫,是以,平日里,多是殿下来永和宫寻表姑娘,殿下并不乐见表姑娘去东宫寻他。
许思柔自然知道春桃对她并不忠心,但自己带来的丫头进宫不久便染了病,恐传染了贵人,便被姑姑赏下银子打发出了宫,如今自己身边竟没有可用之人。
“春桃,今日太子表哥如何待薛小姐,你也看到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她拉着春桃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咬了咬唇,“表哥生怕薛家小姐不喜,想要我趁着月份小,打下胎儿。”
“怎会?”春桃失声:“殿下他......表小姐别是听错了罢。”她手足无措,想了想道:“便是殿下同意,娘娘她怎会应,咱们去求娘娘罢。”
许思柔看了她一眼,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是穗儿听到的,她是我的同乡,她说姑姑拗不过表哥,已是应下了。”
她既将穗儿都说了出来,便是笃定主意,定要将春桃争取到自己这一边。
“今儿的燕窝,我避过了,可明儿呢,后日呢,”许思柔满面凄然,“若待姑姑开口,我.....我怎能违逆呢。”
此刻她松松挽着鬓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我见犹怜,边说边轻轻地啜泣,见此情形,春桃也有些不忍心,小声道:“可若殿下和娘娘主意已定,......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呢。”
“好妹妹,我不为难你,我只想见表哥一面,”许思柔擦了擦泪,脸上浮现出坚毅之色,“我要去求他,求他放过这个孩子,我们母子便离了这里,决不会碍着他和薛家小姐。”
春桃一愣,倒是认认真真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柔柔弱弱的表姑娘。
见她摇摆不定,许思柔咬咬牙,拔下头上一支白玉嵌珠碧玉簪插到春桃头上,又褪下手上的翡翠镯子套到春桃腕上:“好妹妹,若你能保全我们母子,我定不会忘了你这番恩情,若我母子将来一日有造化,我便将你认作义妹,风光出嫁。”
“姑娘,使不得......”春桃作势躲避,却被许思柔阻拦,她神情楚楚,唇角却翘起一个淡而笃定的笑意,因她知,春桃心动了。
春桃垂下眼皮想了想,抬头道:“表姑娘,奴婢想,不若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