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的搜查室内部充斥着设备的噪声和热气,以及仿佛无声的战场似的紧张感,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目前最先进的电脑硬件设备密集地放在这一空间里,让人无法估量它们的数量。小星坐在房中间放着科学搜查用录音设备的展台旁,戴着耳麦,正紧张地听着录音证据资料。她的眉头随着音轨曲线的高低抽动着,看得出她的注意力非常集中。
“……”
小星抱着大海捞针的心情,听着出租车司机们被审问的资料,努力分辨出他们所有人的声音。
各种语调的年轻的声音,或者尖尖的,或者慢吞吞的声音信息正被小星的耳朵筛选着。
“我就在这儿停了一会儿车,那个浑蛋就来刮它。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如果你的车还那么破,人家还能打你的车吗?所以总之,要先拿去修一下吧,不是吗?”
“那为什么要把记录器拔掉呢?”
“那是什么东西……啊,你说是计价器啊?那个东西,我们公司说要统一规格,全部都换掉了,我干吗要花自己的钱去弄?”
鲁力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反应,虽然努力忍住自己焦虑的心情,但还是不断地去瞟一眼。终于——“呼……”
小星还来不及取下耳麦,鲁力便着急地向她发问:
“怎么样?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小星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些也不是……那个人的声音没有这么尖。”
小星感觉这些电流的声音还在耳中嗡嗡作响,她揉着耳朵,像是要打扫这些残留在耳中的电流声。
好不容易才开始的搜查连一点进展都没有就要结束了,鲁力看起来也很失落,但马上,他又努力摆出轻松的表情,安慰着小星。
“啊……原来如此……也是,今天也只是听了其中十分之一,不用着急。比起那些,还是先吃点什么,补充点体力吧。明天还得去听这些司机超级多的抱怨和谎话呢。”
“……”
听出鲁力的声音传出的安慰,小星才微微笑了笑……
“切,出租车?什么出租车!”
林冲穿着滑轮鞋,飞快地滑行在路上。当他经过仍然挂着的告示前时,突然止住。想来想去,林冲还是觉得上火,不耐烦地拔掉耳塞。他把声音调得很大,都能听到从耳塞传出来《虫儿飞》的旋律。
“什么特级出租车,是大众高尔夫6!那分明就是大众嘛!说我这双眼睛看到的是假的,而那个瞎子说的是真的,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林冲想到那些人,就仗着他们是大人想都不想就否定自己,嘴巴不满地嘟囔着。真是倒霉,大人又不是什么特权阶级,现在连个瞎子都看不起他,这让林冲无语。
但最让林冲生气的,就是自己被当成了骗子。活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有,也没有必要去说谎。那些都是软弱的人才要耍的手段,所以林冲想,自己更没有必要去说什么谎。但问题不在这里,毕竟这只是牵扯到自尊心,但他们竟然把他说成为了钱欺骗他人的坏蛋。
哼,要说谎早就说了。林冲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为了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活,谎言算是一种有用的工具,但是林冲不想被分到那种类别的人群中去。这也是他和妈妈做的最后一个约定。而约定是只有遵守才有意义的。
当爸爸不顾生病的妈妈,也不顾幼小的自己而离开他们的时候,林冲就下定了决心,要变得足够强大可以去保护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要成为这样的人。
那个时候,他没有能力好好保护妈妈,但林冲的决心到现在也从来没有变过。
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吩咐过林冲,不可以恨爸爸。就算不一定要去爱爸爸,但也不可以背负着憎恨活在世界上,妈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那一瞬间,妈妈在林冲的眼里变得特别潇洒,虽然已经是癌症晚期,妈妈都已皮包骨头,但是在林冲的眼里,妈妈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潇洒。说起来也是当然的,即便是那么痛苦的治疗,妈妈也始终在努力把每件事做到最好。每天,她怕林冲会感觉到,从自己身上传来的死亡的气息,她都会随时换床单、沐浴身体。妈妈是如此自尊心强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林冲到最后也没有觉得妈妈有多可怕。有些人说,确定死亡的人,会传出一种死者的气息,它会让自己身边的人渐渐地远离自己。而只有这样,活下来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林冲年纪小小,却能如此冷静地送妈妈上路,林冲周围的人都指着他说“这孩子真毒”。但是,林冲丝毫没有在意那些人的眼神。林冲是如此自信的孩子。
看着即将要被送进火葬场的妈妈的尸体,作为最后的礼物,林冲和妈妈做了一个约定。这也是林冲对妈妈的回答。
“我绝对不会忘记,我是妈妈的林冲。”
林冲是自尊心强的妈妈的孩子,所以会把妈妈的自尊心作为遗产,自己也会像妈妈一样,守着自己的自尊心活着。他想着,总有一天,守护好自己最珍惜的东西。
现在,他还是吊儿郎当地穿着滑轮鞋满地跑,但这只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林冲一直自我鼓励着,总有一天能够找到自己最想要保护的东西。但是那个警察,竟然说我在说谎,竟然说我是个骗子!
“哼!”
林冲的怒火还未消,把手机拽出了自己的口袋。
“听了一整天的录音材料,耳朵痛了吧,饿不饿?吃点这个吧。”
鲁力将放在前面座位上的快餐袋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了汉堡递给了小星。
“不,我不饿,您吃吧。”
“唉,别这样嘛,吃点吧。这个最近卖得挺火的,叫手工汉堡什么的,看来最近连吃的都要有流行的呢。”
“谢谢您,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胃口。”
鲁力劝了三次,但还是被小星拒绝了,他觉得有些下不了台。鲁力本来就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也从来没有为让谁吃东西而哄谁,所以鲁力也不清楚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
鲁力僵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过一会儿,悄悄转过了身,把汉堡打开,大大咬了一口。
“嗯,不错嘛,不愧是手工汉堡,好吃,真不错!”
鲁力正吃得开心,突然发现趴在后面的聪聪。它闻到了味道,也想要吃一口。
“啊,对不起哦,聪聪!忘了买你的那份了,不过反正你没法吃这个,这可是狗肉哦,呵呵!”
闻着味道的聪聪突然唰地扭过了头,就像是听懂了鲁力的话一样。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哈哈!”
小星一直黯然,鲁力演着独角戏,开着从来都没有说过的玩笑话,努力缓和着气氛。
虽然鲁力这么努力,但小星还是依着窗户,在认真地想着什么事情。
“丁零——丁零零——”
鲁力的脸上充满感激,因为终于能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了,但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他马上又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个家伙。”
鲁力按下免提,让小星也能听到。
“鲁警官,我是林冲!”
小星听出林冲的语气中残留着的怨气,不知不觉地就转过头来。
“那个撞人的车,真的是大众高尔夫6!真的不是出租车!”
“唉,我说,你这个家伙……”
鲁力看到小星的神色变得更加黯淡,慌了手脚,想着,早知道就不把免提开着好了。
“总之,我,很确定,反正,信不信由你们……切!真的是那个车,靠!”
林冲说完这些话就挂掉了电话。
“什么啊,这个家伙自顾自地在说些什么呢?啊,好可惜。”
鲁力无语,手上的汉堡也掉到了地上。然而,尽管鲁力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小星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黯淡。
早知道不打什么电话了。
林冲因为这种结果而懊恼,僵在那里好长时间。反正又不会相信自己,这下就像是自己独自在作秀似的。
“本来,如果一开始就准备相信对方,就算是杀人犯的话也听得像是事实。同样,如果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的眼镜去看,就算是一张白纸,也能看成是红色的。他们看到我的着装和态度,一开始就没有准备相信我,”林冲想着,“所以,我才眼睁睁地被一个瞎子打败。”
“切,管他抓不抓什么犯人,关我屁事。”
林冲戴上耳机,下定决心再也不去管这件无聊的事情了。
唐峥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林冲,包括他和鲁力通话的时候。唐峥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暴雨中的那个男孩的样子,这两个人的身姿慢慢重叠在一起。
那天晚上,瓢泼大雨,唐峥打开了雨刷,雨刷启动的瞬间,他看到对面有个男孩,肩膀上挂着滑轮鞋。闪电下,这个男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车。他就是那个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的、恼人的目击者。
那天以后,唐峥为了寻找这“恼人的目击者”一直在这个地方守着,因为回到犯罪现场的,往往不一定只有犯人。
“啪——”
他打开一个精致款式的zippo打火机,打火机喷出透着蓝色光的橙色火花。唐峥右手腕的金属手表闪了一下,就像是在黑暗中盯着猎物的猛兽的眼睛。
唐峥吐出来的白色的烟正追着林冲。他的车也慢慢动了起来。
“鲁队长,您真的相信我吗?”
鲁力心里一惊,毕竟小星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而一开口竟然是这么没头没脑的发问就是不让你好过!。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问这个问题呢?
“当然了!就像有人会相信瘸子也能抓肇事犯一样啊,我当然会相信你啊,当然。”
“肇事犯”这一词引起了小星的注意,她把头转向鲁力。
“五年前,有一个叫hardicecream,就是卖白粉的团伙,我追查过他们。但是我太‘鲁’莽了,我本来没想让祖先给我的姓蒙羞的,哈哈……我一脚踹门进去!没想到,那些家伙除了有hardicecream,还有喷射机呢。”
“喷射机?”
“就是说枪啦!妈的……这条腿就是那个时候坏掉的。但是,搞笑的是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它总是会痛,弄得我绝对不会忘记自己五年前到底有多愚蠢……”
“那件事……我听美然说过。”
“……”
小星空空的眼神晃了晃。鲁力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故意大声说道:
“我说嘛!果然警校毕业的不一样嘛!虽然我之前都没有说,但我差点就拿下了我经验丰富的警官的头衔,哈哈。”
“……准确来说,我并不是警校毕业生。”
鲁力明白这混着自嘲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心里也一起变乱。但是他马上说:
“我是想说,我就是这么相信路小姐。”
“您……您用不着安慰我,我不要紧。”
“安慰?我安慰你吗?怎么会?”
“……”
“我看您是一直在想着刚才来电话的那个家伙呢,不过没有必要去管那些事情。虽然他确实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但谁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呢。再说,就像他说的,还下着瓢泼大雨,距离离得还那么远,但是路小姐是在现场的,谁说都是您说的话接近事实啊。”
一阵沉默。
话虽如此,鲁力也知道自己刚刚那段话不可能起到安慰小星的作用。虽然鲁力觉得小星处境令人难过,但他也没有打算为了安慰她连作为警察的分析能力也丢掉。
“不想复学吗?你要是去监听班的话肯定很合适。”
小星摇了摇头。
“我已经回不去了。就算能,一个盲人警察连犯人长什么样都看不见……根本不可能……”
听到小星自暴自弃的话,鲁力突然觉得有些生气。
“即使不知道犯人长啥样,还继续死盯下去的才叫警察。知道警察长啥样,还玩儿命躲、玩儿命坏的那是犯人!”
鲁力看着小星的手握得紧紧的,还有……她胳膊上残留的自残的痕迹。
鲁力看着这痕迹想着,也许她经历了他所无法想象的、地狱般的时光。
这么多年,对弟弟死的自责感一直如梦魇般缠绕着小星。她有多爱、有多想弟弟,这梦魇就有多浓、多沉。即使失去眼睛,也无法填补她心中的伤。到底有多少次,小星被推向崩溃的边缘?又有多少次,她被死神推回这现实地狱?想到这儿,鲁力的心揪了起来独爱。
“路小星!现在咱俩就面对着这样一个家伙,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会,也不能打退堂鼓。我必须,必须,亲手逮住他。你我这样的人,只有誓不回头地往前冲,能冲到哪儿算哪儿,真要到了实在冲不动的那一天,再回头一瞅,你一准儿能明白:路,只有这一条,想拐个小弯儿、想打个盹儿,都没门儿!”
当鲁力结束了自己像机关枪似的雄辩的时候,他突然有种奇妙的感动。
“哇哦!我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都可以去参加《中国梦想秀》了!……嗝!”
刚才吃太多了。突然冒出来的饱嗝的声音让鲁力慌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想吹散饱嗝的气味。
“噗!”
小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看吧,笑起来好看多了!”
鲁力看小星的心情又好起来,自己一直揪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鲁力为了散掉车里汉堡和饱嗝的味道落下了车窗,瞬间,车里响起了“嗡”的声音。
“……”
这个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这是——
“嗡嗡嗡——”
掉进车里的雨水……
同时,从后座传来微微的颤抖。
“雨都进来了,快把窗户关上。”
那天晚上在那辆车里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小星连忙转向鲁力。
“这是什么声音?”
听到小星僵硬的声音,鲁力连忙升起车窗。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有掀背厢才这样的。”
“什么?”
鲁力见小星没有理解自己的话,就详细地解释起来:
“啊,忘了你们漂亮姑娘都是车盲了。一般的车,后备箱和后座不是分开的吗?但这种车的掀背厢则是通着的。所以,即使开得不快,风也朝后走,所以有响声。”
“……”
瞬间,小星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在那辆出租车里,我也听到了……刚才那种声音,掀背厢的声音。”
“什么?”
鲁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星的脸。
“不是说是高级出租车吗?绝不可能有掀背厢的啊!”
“再说一遍,我绝!对!肯!定!是2010年款的大众高尔夫6。要是看错了,我就是你孙子!”
……
小星的记忆瞬间产生了裂痕,然后——
小星的眼前,“咣”的一声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被害人滚到车顶,“咔嚓”的破裂声并不是车顶灯发出来的,而是全景天窗受压破裂发出的。刹车声响,车子停在路上,画面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车的确不是出租车,而是一辆——大众高尔夫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