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里有了两个孩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像复苏中的金色牧场。
孩子老想在丫丫面前逞强,不肯叫丫丫姐姐,丫丫牵他的手,他把丫丫的手打开。丫丫委屈地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不批评谁,人家是姐,姐是女人,你得疼女人。孩子喜欢乌力天扬的说法,马上不和丫丫闹矛盾了,再出门时,丫丫要牵他的手,他就让她牵上。
萨努娅疼丫丫,老拿丫丫当卢美丽,只是不明白,卢美丽来家时十五岁,怎么这会儿工夫人没见长,倒往回缩了。再就是丫丫的名字,“卢美丽”这个名字是萨努娅给起的,现在改名叫丫丫,她不高兴,也不同意。萨努娅不高兴丫丫的名字,但宠丫丫宠得厉害,尤其看不来乌力图古拉偏心,一点儿小事儿两个人就干起来,干得脸红脖子粗。
乌力天扬看出来,乌力图古拉偏心孩子也好,萨努娅宠丫丫也好,那都是表面现象,实质里两个人是在斗争。两个人斗争了几十年,斗争方式在不断变化,斗争性也越来越强,拿着任何事情都要往斗争上发展,连家里多出两个孩子来这件事也不例外,若不这样,两个人的生命就没法儿继续下去。乌力天扬想,什么叫冤家?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冤家呢?
乌力天扬看出这一点,他们吵让他们吵去,吵出一个新世界他也不管。不是他的新世界,他管什么?
乌力天扬说不管,后来还是管了。管是因为一封来自德国的信,写信人是乌力天扬的舅舅,前苏联逃亡分子,前前苏维埃职业革命者,前前前国际共产主义革命家萨雷·库切默。库切默如今在法兰克福一家医院里等待死神降临,他患上了帕尼斯综合征,心脏衰弱到经不住任何人的咳嗽声,他的第十四任妻子离开了他,消失得无踪无迹,同时带走了他抱病写下的自传。好在一家欧洲的报纸愿意分批支付他的医疗费,前提是能分批从他那儿拿到他保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一批秘密档案。库切默在信中告诉妹妹,在他分期分批延续着他最后生命的时刻,他非常想念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可爱的、单纯的、毫无斗争经验的莎什卡,他多想见她一面啊!
萨努娅流着泪一遍一遍地看亲爱的柯契亚的来信,把眼睛都哭肿了。乌力图古拉不让萨努娅哭。医生说了,萨努娅不能受刺激。乌力图古拉没收了国际主义战士的信。萨努娅让乌力图古拉把信交出来,还宣称要立刻收拾行李,动身去德国,给柯契亚送医疗费。两个人为这事儿差点儿没爆发战争。
“爸你能不能绅士一点儿,”事情本来与乌力天扬无关,他不认识这个舅舅,也知道母亲这个样子是不能去德国看舅舅的,看父亲在那儿欺负母亲,实在看不下去,说乌力图古拉,“你都这样了,站久了都晃悠,还和妈过不去,你就不能让着点儿妈?”
“把你的脚揣进口袋里,别在老子面前充英雄!”乌力图古拉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乌力天扬,“我让谁?我让得出谁去?我让石头石头闹地震,我让燕子虎燕子虎装神弄鬼,我要都让了,这世界有个太平吗?还有你,我让你放眼看天抬头做人,你呢,眼在哪儿头在哪儿?种菜让一脚盆脏水泡了,百十号人都端不住,让人给踹了窝也不冤枉,就你这种熊样儿,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
“我说妈的事儿,你扯种菜的事儿干什么?”乌力天扬皱眉头,“菜让水泡了又不是我让泡的,大半个中国都给泡了,我也没闲着。”
“你妈是谁?她是我老婆!我爱扬鞭扬鞭,爱尥蹶子尥蹶子,山南跑到海北,那是我的事儿,羔犊子变成马熊也是我的事儿!”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种菜是你的事儿。你没种好就是你的错,你让水泡了就是你的错!你泡了菜地国家就少了一块菜地,你把国家的阵地丢了,你闲没闲着都是错!”
“你还讲理不讲理?”乌力天扬真是火了,没见过这种没理都能翻出理来的人。尤其是,这个人已经老了,而且还中过风。
“我的理我管着,谁也拿不走,这辈子没人能拿走!你翻翻自己的巴掌,看看上面翻不翻得出一根道理来?你这辈子就这么光着巴掌过下去?”乌力图古拉阴阳怪气,把儿子往墙头上踢,踢上墙还加一颗钉子,钉死。
乌力天扬没办法和乌力图古拉说话。他无法原谅那个比孩子还要逞强却逞强得没有道理的老家伙。也许这样说不对,是无法原谅那个拿个人道理当天下道理的老家伙。要不是童稚非出来拦住,真不知道乌力天扬会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2
童稚非还是有埋怨,只是不再说出来,也不让乌力天扬插手。乌力天扬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小妹。事情全是他揽的,他说我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说领家去吧就领到家里来了。话好说,可孩子是属鸟儿的,得一颗草籽一条虫地喂大,不是风能吹大的,让童稚非做一只老鸟,整天和老人孩子纠缠,自己的生活全荒芜了。实在是害性命的事儿。
乌力天扬琢磨着请个人来帮助童稚非,但乌力图古拉不让,理由是他和萨努娅已经退下来,不能再为国家做贡献,家里有公勤员,有司机,不能再给国家找麻烦。乌力天扬说,扯不上国家,国家不管你家里需不需要人手,相反,找个人来做家务,来的要是下岗工人,解决了再就业问题,来的要是农民,解决了孩子读书的问题,那是为国家做贡献。可不管乌力天扬怎么说,乌力图古拉就是不同意,申明他的生活不用别人操心,碗筷自己洗,尿盆自己倒,就算走路走急了跌一跟头,别人也不用上前拉他,他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还拉长了口气嘲讽乌力天扬,你要眼馋地主老财,想用长工,你去别处用,我家不用。
左思右想,乌力天扬瞒着童稚非找到小蔡。他和小蔡商量,小蔡和童稚非先把事情办了,小蔡不用住学校,住到乌力家来,小日子和大日子一块儿过,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如果小蔡同意这个方案,不用小蔡说,他去做殷伯殷母的工作。
小蔡愣了半天,说还真是的,不入赘不等于不能住到岳父母家里嘛,这事儿我怎么就没想到?看我这书读的,都读傻了。想了想又沮丧,说想到也没用,事情不光得通过自己的父母,还得稚非同意,她要不同意,大小日子都过不成。
乌力天扬坦白说,妹夫,我这样做,主要还是考虑小妹,你要不认,就算我的错,我出了馊主意。我是真对不起小妹,对不起妹夫你,我是想,你俩到一块儿,家务事儿不用你做,夜里不读书了,你和小妹说点儿贴己话,让小妹有个躲起来抹眼泪的地方,要是能这样,我就算再欠小妹的,欠你的,也算没欠到底。
小蔡一听这话,一把握住乌力天扬的手,哆哆嗦嗦地涨红了脸,不让乌力天扬再往下说,就冲乌力天扬这话,这回他不让当哥的拿主意,不让哥的小妹拿主意,也不让父母的儿子拿主意,这个主意,他当妹夫、未婚夫和儿子的拿了。
小蔡果然拿了主意,一改优柔寡断的性格,要和童稚非办事,两个人的小家就安在乌力这个大家里,还拿出尚方宝剑,把自己的父母接到乌力家,让两个赞同特区政策的开明知识分子当面申明男方家里毫无保留地支持。
童稚非没有想到,磨了这么多年,事情竟然这样容易就解决了,解决得一点儿遗留问题都没有,这个结果让她有些失控。那天两家人高高兴兴在一起吃了顿饺子,商量好事情什么时候办,怎么办。商量完,送走小蔡的父母,回到客厅里,童稚非靠在门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怎么都止不住。乌力天扬不会劝人,说小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切完葱没洗手啊?没洗手你揉眼睛干吗?童稚非说,你走开,我不要你管,我爱洗手不洗手,爱揉眼睛不揉眼睛。
乌力天扬走开,在走廊里背着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4
原以为小妹的婚事有了头绪,会向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乌力天扬和父亲不对付,也不打算再对付下去,打算小妹的事一办,自己就离开家去黄陂种菜,不在父亲眼前晃来晃去,免得他看哪儿都不对劲,那样会委屈一方,或者委屈双方。哪知道,童稚非的事情还没办,乌力图古拉就出了事。
一伙水耗子看中江边废料场上的汽车,趁天蒙蒙亮从江里泅上来,把汽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卸了下来。谁也没想到大冬天有人命都不要了这样干,江边的流动哨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风去了。乌力图古拉每早的“长征路线”有江边废料场一段,那天刚好碰上。一个病病歪歪气喘吁吁的老头儿和七八个能在三四摄氏度的气温中往江里跳的年轻人对阵,明摆着前者不占优势,乌力图古拉偏偏以卵击石,要打这一仗。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过!除非313师打没了,让狗娘养的从313师头上踩过去!他要捉水耗子的俘虏,水耗子不干,两边动起手来。乌力图古拉走路都困难,手中一支枣木手杖不是汤姆式冲锋枪,只一个回合,就让水耗子给撂倒在地上。
乌力图古拉身上有两处挫伤,下颏儿给碰破了。左手中指骨折。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乌力图古拉被推倒在地之后,人站不起来,在冬天的江风中躺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一点一点顺着“长征路线”往回爬,爬上江堤,爬过果林,远远地叫住营区路上的行人,这才让人发现。这个过程时间长了点儿,冻着了,染上了感冒,后来发展到肺炎。
萨努娅嘲笑乌力图古拉,既然寡不敌众,不是对方的对手,干吗不讲点儿策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可见还是落伍了,至少是轻敌,不是什么真英雄。后来还是童稚非觉察到乌力图古拉的情况不对,人才从基地医院转出去,转到军区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萨努娅对乌力图古拉转院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完全可以服两片感冒药,踹开门吧嗒吧嗒地满世界撒野去,转个什么院?
闻讯从下面赶回来的葛军机给萨努娅解释,爸不是当年的爸了,年纪大了,抗不住,得重视。萨努娅虽然还没想明白,但也不再说乌力图古拉的风凉话。
5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的“乡里庄园”正在黄陂县蓝花荡划地的时候,鲁红军结案出了看守所。
鲁红军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内外有别。公司里的事,能说的他一样没瞒,公司外的人,口风却一直很紧,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他一个也没提。预审组有经验,知道天要黑着,什么道儿都不能走到底,并不真要撬干净他,看着能结案了,就放他过去。这一点帮了鲁红军。那些在电话里装不认识他的关键人物,不都是明哲保身之辈,案子一结,就有人私下给有关方面打招呼,做了种种工作。鲁红军是昔日的战斗英雄,又是残废军人、省人大代表,将功折罪,判了两年。考虑到他的残疾程度,采取保外就医的方式监外执行。公司以及鲁红军个人非法所得全部罚没,这个判法,也还说得过去。
鲁红军的事,一直是符彩儿在奔波。公司垮掉之后,符彩儿始终没有离开,到处疏通关系,甚至沸沸扬扬闹到有关人士的家里去,这和那几个关键人物出面打招呼不无关系。
鲁家在鲁红军发达之后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鲁家别说光耀门楣,鲁爸爸退休前想让儿子找区里说说,给自己调个正处调研员,那样生病住院的时候能住四人小病房,而不是八人大病房。鲁红军推掉了,说多大点儿事呀你就敢动我。鲁爸爸做前列腺手术,鲁红军连医院都没去,就是过年的时候,连点儿年货都没往家里送过,所以,鲁红军的事,鲁家不愿管。
鲁红军出来的事,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鲁红军情绪消沉的事,也是符彩儿告诉乌力天扬的。符彩儿的意思,是让乌力天扬去看一下鲁红军。不光家里回不去,鲁红军现在是众叛亲离,过去围着他转的人如今都离开了他,办公司时得罪下不少人,还欠下不少多头债,仇人和债权人整天追着找他,他只能躲在招待所里,日子很不好过。
“只有我会为他做这些事。”符彩儿平静地对乌力天扬说,“也只有你还会帮助他。”
符彩儿没有带乌力天扬去鲁红军那里,她要赶去火车站,从那儿去北京。符彩儿读书上瘾,考上了人大的博士生,半个月前拿到录取通知书。她知道乌力天扬会去看鲁红军,所以连火车票都买了。她还知道乌力天扬为什么回到武汉。
“我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我从这里走掉,再回到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不错,谁也看不出你消失掉再出现和出现后再消失掉有什么不一样,或者你永远都待在这座老死的城市里,或者你从此不再回来,这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一件事情例外——走掉和回来的不光是你,不是你一个人。”
乌力天扬在料峭的北风中眯缝着眼睛迅速地看了符彩儿一眼。乌力天扬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符彩儿,符彩儿变化很大,好像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成熟的机会,不用躲在什么人的背后神经质地嘤嘤哭泣,若是青铜刀,现在还是,冷飕飕的,只是刀已经开了刃,出了鞘。而且犀利得很,能伤人了。
“你走了,她也走了;你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一个人的存在和两个人的存在不同,它们或者有序,或者混乱。不管那是什么,一个人没有过去和未来,两个人才会有。”
“你还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吗?”
乌力天扬想转移话题,问过这句话之后就后悔。这句话问得很蠢。大约知道乌力天扬心里怎么想,符彩儿没有回答乌力天扬的话,抿嘴笑了笑,将额前被风吹散的乱发捋了捋,说:
“有一样东西,一直想还给你,但又舍不得。还记得那枚战功章吗?”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符彩儿在乌力天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几样东西中最终挑选了那枚战功章。她把战功章火种似的捏在手里,一点一点剌进胸脯,把它别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骄傲地问乌力天扬,自己是不是像个伤痕累累的大兵。
“我一直保存着。不是我硬要留下,毕竟它记载了我年轻时的一段岁月。我忘不了,也不想忘。我想过了,还是不还给你了吧。”
乌力天扬和符彩儿在新华路长途汽车站分了手,看着符彩儿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弯腰钻进车里,车向火车站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车流中。乌力天扬转身向另一头走去。一群中学女生迎面走来,情绪激动地说着自杀身亡的三毛的事,有人抹眼泪,有人语无伦次地说话。
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都二十岁了。可却不知道该去干什么。我有时候会不坚强,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都过去了。他们都在寻找,而且在抵近或抵达。
6
招待所属于一家中央在汉单位,深藏在洞庭街的一个院落里。几十年来,老租界的建筑增添了不少,法桐树却不受干扰地往上长。那种老式的哥特式四层小楼在杂乱无章的建筑中非常不起眼,有时候找到楼下,却不知道是不是要找的地方。
出示了身份证,问清楚山西的鲁力先生住在哪个房间,乌力天扬按服务员的指点上了三楼,来到房间门口。
几乎是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乌力天扬听到房间里传来一种轻微的、熟悉的器械撞击声。手悬在半空中,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下楼叫服务员开门得费尽口舌解释,时间不够。眼睛往门上一睃,得出判断。人往后退一步,回身朝门冲去,臂膀重重地撞向门。
黄漆陈旧的房门一声闷响,沉重地向里倒去,乌力天扬随着惯性扑进房间,眨眼间将屋内的情况尽收视野。
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靠里墙的一张床上被子凌乱,枕头皱巴巴的。床头柜和地板上放了好几个烟缸,每一只烟缸里都装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乌力天扬吸进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满屋都是烟,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可他没有停下来,准确无误地扑向窗帘下靠墙坐着的那个半截人。但是,他在半途中倒抽了一口凉气,急速收住身子,颓丧地站在了屋子当中。
一支有螺纹枪口的手枪阴森森地指住了乌力天扬。
是国产67式改进型手枪,使用64式7.2MM无底缘手枪弹,九发弹匣装,消声装置简便,具有良好的平衡性。那支手枪捏在鲁红军手中。鲁红军头发凌乱不堪,胡楂儿乱糟糟的,眼眶深陷,眼珠子里透着血丝,人靠坐在靠墙的床边,拉严的窗帘搭在他身后,棉袄敞了上面的两粒扣子,两只断腿下各垫了一只枕头,上面胡乱搭了一条毛毯。他的身边有一盒拆了封的红塔山牌香烟,一个打火机;地板上丢着几个凌乱的烟头,其中一个冒着余烟;一盒打开的二十四发装手枪弹,盒中的枪弹少了三粒。
果然不错,敲门之前传出的,是叉簧和套筒滑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房间里的人和撞进房间里的人同样受过良好训练,并且接受过死亡考验,能够在第一时间阻止住对方。两个人如同两条攻击能力一流的蝮蛇,停滞在原地,盯着对方。一个咻咻地喘气,一个冷冷地纹丝不动。
“她叫你来的?”
“是。”
“算你来过了。走吧,门给我带上。”
“枪给我。”
鲁红军冷笑了一下,垂下眼看了看手中那支冰冷的家伙,因为身子靠着墙,半截下身使不上力,握枪的手下意识地往回带了一下,枪口顺到一旁。可没等乌力天扬收缩肌骨扑向他,枪口又回到原来的方向,指住乌力天扬。
“别动。”
“这么做没意思。”
“我没请你来。”
“犯得着吗?”
“这是我的事儿。”
“枪给我。”
“滚出去,要么我把你一块儿捎上。”
“红军你听我说,”乌力天扬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自己卑鄙得很。他根本就不想这么叫对方,却这么叫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公司垮掉了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垮掉,大家都在垮……”
“闭上你的臭嘴!”鲁红军恶狠狠地说,眼里的血丝充盈得更厉害,“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算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来教训我!”
“……每天都有人垮。垮就让它垮。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你已经垮过了。你人已经放出来了……”乌力天扬紧张地盯着对方手中的那支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地雷炸了,人被掀起来,脚没了,睾丸没了,这没什么,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再办一家公司……”
“你他妈的,太逗了。”鲁红军抽着气大笑,笑得急促,凌乱不堪的长发在额前乱晃荡,手中那支枪也在剧烈晃动。“那叫什么重新开始?狗屎!我要重新开始就没有地雷什么事儿。我要长回我的脚来,长回我的睾丸来。如果我还是男人,我要做一个有鸡巴的男人。我能做到吗?”
“……办公司又不是挖山。人家山都能挖。人家愚公一大把年纪,只有锄头,他不是挖一座,他是挖两座,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他干劲儿大得很。他都不怕,你怕什么……”乌力天扬紧紧地盯着对方手中的枪,不让自己停下来,也不让对方停下来。他把身子往一旁移了一下,让自己离开枪口。“……你又不是没有让人废过,又不是没有从屎堆里爬出来过。你腿没了,睾丸没了,这不算什么。要怨你就怨你自己,怨你现在这个样子,看你长得有多肥,下巴都长双了,坐都坐不直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样你还要什么睾丸?还不扇自己的耳光?还不长进?你要连这点儿事儿都禁不住,就算满身都长上鸡巴又有什么用?你就是一个没用的家伙……”
“我崩了你个兔崽子!”鲁红军勃然大怒,手中的枪冲着乌力天扬伸出来。
够了。乌力天扬已经判断出来。鲁红军手中的那支枪,弹匣里装有三发子弹。其中一发有可能顶上了膛。但他还是找到了机会——手枪握把左侧的手动保险在闭锁状态下,武器尚不能击发。这真得感谢对方把枪口指向他,这样他就可以装作害怕。或者采取凡有避弹经验的人都会采取的动作,往旁边移一步避开枪口。当然,他选择的是向右边移动,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位置在握把左侧的保险装置。还有第二个机会——他激怒了对方,让对方失去控制,把枪伸了出来,这样枪就离对方远了两尺而离自己近了两尺,对方要收枪解开保险就会延迟两秒钟。
“别开枪,我这就……”
乌力天扬扑出去,越过外面的那张床,直接扑到鲁红军身上。几乎是将七十三公斤重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鲁红军身上的同时,他双手握住鲁红军持枪的那只手,枪口抬向空中,靠近鲁红军的那只肘臂猛撞鲁红军的胸口,在鲁红军负痛失神的一刹那,飞速拧腕,把枪夺了下来。
鲁红军捂住胸口,痛苦地顺着墙倒下去。乌力天扬迅速地从鲁红军身上起来,退开,同时摁动握把下方的弹匣扣,卸下弹匣,拉开套筒,退出弹膛中的子弹,从抛壳窗检查了一下弹膛,释放套筒,扣动扳机,听清楚枪机撞击空仓的声音后,将空仓的武器反手插入后腰带。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虚弱,汗水一片一片顺着脊背往下滚,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动。各自待在原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儿,下楼去了。老房子,地板的质量靠得住,塌陷不下去。那么呆坐着,也不知待了多久,鲁红军嘤嘤地哭起来,后来哭得动静大了,然后,他拖着没有了腿的臃肿身子向乌力天扬爬来。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站起身,厌恶地离开鲁红军伸向自己的手,朝门口走去,颤抖着手,去把撞开的门扶正。掩上。他没回头,脑袋支在门上,手还在颤抖,大喘粗气,想要呕吐。他有了一种幻觉,眼前火光一闪,看着身后挂着枪说说笑笑走在路上的鲁红军被掀翻了,人倒下以后还撑着坐起来,看了看被炸得飞到一旁的两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步枪,人往下一歪,倒了下去。红军!红军!别动我!你鸡巴眼睛到哪儿去了!哎哟!疼死我了!我操你妈!你个王八蛋,踩鸡巴踩!把我的腿给我!哎哟呀!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乌力天扬把自己支在那里,支在门上,人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天使,他寻找的天使,他们不在天堂里,而在地狱中,他根本不可能在天堂里找到他们,他也不可能在天堂里学会做一个天使那样的生命。他知道,他也许还会重新走上战场,他肯定会重新走上战场,可他永远也不会再撕裂着嗓子对谁喊叫,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松开那个被地雷掀起来又落回到地上并且丢掉双腿和睾丸的兄弟的手了。
7
春节快到的时候,简雨蝉姐妹俩回到武汉。
不仅北京,简雨蝉带着简雨槐跑遍了上海和广州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专家,做了无数治疗。总是在绝望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希望,说有一位大隐于市的奇人,他能治这种病,或者什么科研部门攻克了人类不治之症,简雨蝉就带着简雨槐赶过去,然后希望又像美丽的气泡一样破裂,简雨蝉再带着简雨槐去寻找下一个不知在什么地方藏匿着的虚无缥缈的希望,直到精疲力竭,所有美丽的气泡都破裂为止。
窗帘拉上,留出一道缝隙,一缕目光从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紧张地看着日光,日光随着窗帘的摇动而摇动。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向忽去忽来的目光,接近它,突然跃上,足尖被目光托住,托稳,日光飘摇。她也飘摇,双臂缓缓抬起,翩翩跹跹。
一、二、三、四——灯光亮了,追光灯罩住她。
五、六、七、八——灯光次第亮起来,舞台辉煌一片。
日光跳跃了一下。门锁响。她颤抖了一下,停下来,收束回双臂,离开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靠拢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拢住双膝,保持静止的姿势。
门开了,是乌力天扬。他放下手中的旅行包,目光从窗帘边收回,那里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又消失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乌力天扬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从衣兜里小心地取出一封信,递给角落里的那个人,“不,还不是人,现在还不是。是一封信。反正都一样。信是他写的。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简雨槐把日光从窗帘边挪回来,落在信上,没有动。好像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她在想,它是不是日光,她该不该接住它。
乌力天扬搬了把椅子来,在床边坐下,拆开信封,取出信瓤,轻声地为简雨槐读那封信:
在汽车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圣彼得堡的马车夫们为了让马在拉车时不受干扰,常常给马戴上眼罩。我这一生就是戴着眼罩走过来的,这使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扰,使我能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
知道上面这段话是谁说的吗?乌兰诺娃,你最喜欢的舞蹈家;或者说,我认为,她是你最喜欢的舞蹈家。
而我喜欢乌兰诺娃的这句话。她这句话说得多好啊!我们都是马,是马一样热爱自由的生命:我们的眼睛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蒙上了,上天为我们制造了那只眼罩。我们戴着那样的眼罩长大,长大后继续前行,去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我们的确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真正干扰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不明白、我们的质疑,而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在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时,我们应该同时寻找到和生命的自由相适应的限制性力量。
现在,我已经走完了我的一生。我是说,戴着眼罩的一生。我已经结束了我的起源、成长、变迁和死亡。我该死而复生了。
雨槐。二十年前,当我在福建南部山区的一座大山里看到你的一幅剧照后,我一直在对你说话。我对你说了二十年,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不想再说了。不,不是不说,是不再在纸上说,不再在心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回到国内去,我要见到你,把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断生长出来的话,说给你听。
你会看到,我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永远放在左胸上。
等着我。
乌力天扬把信折叠好,放入信封,探过身子,拿过简雨槐的一只手,把信放进她的手里。
“好了。我走了。”
乌力天扬这么说,站起来,提起地上的旅行包朝门口走去。他说他走了,没说他去哪儿——他从这里离开之后,会去火车站,从那里去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去找一个名叫段人贵的人——或者他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他去看他,看看他能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会回到这座城市。也许是他一个人回来,也许是他和他,如果后者在战场上留下的伤落下了残疾,并且愿意跟着他走。不管回来几个,他会在回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时间去司法部门,告诉他们,他在几个月前接过一件活儿,他们不会喜欢那件活儿,但去他妈的,他接了,干了,并且不会为接下这件活儿而后悔。至于他将受到如何处置,那是法律的事。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他在那里听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声音。是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那些野鸽子。
乌力天扬站下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简雨槐。他眼眶湿润。他想,她一直在等待“他”的这句话,她一生都在等待“他”的这句话,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这么想着,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把门稳稳地带上。鸽哨悠悠,从窗外掠过。
“那个孩子,是你的孩子。”简雨槐对着空空的门说。然后,她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信上。一缕日光悄然移过来,跃上信封。
8
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种急救器械,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基地也来了人,有些夸张地走来走去,公事公办地张罗着,因为专司老干部工作,业务上很熟练,也很尽职。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打招呼。萨努娅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说,你进去吧。然后平静地对主任们说:
“不。你们听错了我的意思。不是不开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们认为必要的、《急救手册》上规定的抢救措施,都不要。”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有作用,不过,抢救过来的几率还是存在的,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长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没有首长。他不需要抢救,我已经说过了。”
乌力天扬推开病房的门。浓烈的丹参味道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
乌力图古拉在弥留的回光返照阶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脑袋下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看见乌力天扬进来,皱了皱眉头,脑袋往一边歪,嘴里咕哝着。因为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假牙给拿掉了,嘴里咕哝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想说什么。
乌力天扬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场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个歪着脑袋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时刻呢?他们作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对抗了三十多年。厮搏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战胜谁,谁也没有赦免谁。他们其实是敌人,是那种敌人的关系。现在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他们喜欢吗?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乌力天扬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病房的门,走出去。他去街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他出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萨努娅说话,也没有和葛军机说话。他那个灵魂出窍的样子让两个人都有所警觉。
葛军机跟着乌力天扬进了病房,萨努娅随后也进来了。童稚非先不肯让人看见她哭肿的桃子眼,隔着阳台看见乌力天扬在那儿咬围布上的线头,擦掉剃头推子上的黄油,也进来了。
“你要干什么?爸爸他不能动,会有危险。”葛军机担心地说。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葛军机,把剃头工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在床沿上坐下,先在腿上垫好枕头,再把手伸进乌力图古拉的胳肢窝,环住他的上身,小心着呼吸机的管子,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他抬到自己腿上,搁在枕头上,搁好,再替他围上围布,然后拿起推子。
萨努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她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坐得舒舒服服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神态自若,平静得要命。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那片头发,他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剃头。很好,推子很好用,头发也很配合,一片片往下落。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著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并可以抵达的尽头。
乌力图古拉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他甚至哼哼了一声,想要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儿子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可惜这个他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你妈和天时跟天赫过。”乌力图古拉咕咕哝哝地说。
“爸您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妈和天时跟我。我会把妈和天时照顾好。”葛军机看看乌力天扬没有开口,接过话来说。
“妈才不跟你呢!妈跟我!谁也不许抢走妈!”童稚非突然地勇敢起来,抬手抹掉一串眼泪,倔强地说。
“我谁也不跟。我自己过。我和天时过。”萨努娅说,目光从儿子和女儿身上移开,移到丈夫身上,“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就操你自己的心。你死你的。死好。死彻底。别落下什么牵挂。别玩儿什么猫儿腻,回头又闹。我们没时间陪你。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天时的事你也不用操心。”
“怎么不操心。”乌力图古拉咧了咧嘴,不是推子把他拽疼了,是他想笑,谐谑地笑,拿它反击妻子,结果没笑好,笑得质量不高,“我当然要操心。”
“把你自己的心操好。”萨努娅一点儿也不买乌力图古拉的账,“你操好自己的心,世界就安宁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乌力图古拉遭遇到反击,有些烦躁,有些不耐烦,在乌力天扬怀里咳了两声,不是咳,是用气抵开胸中正在往上涌的什么,然后固执地说,“我说了,你和天时跟天赫过。”
“天赫不在。”葛军机镇定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他不在。”
“我不干。我不让别人抢走妈。谁都不许!”童稚非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她的勇敢没有退却,还挂在脸上,和眼泪在一起。
“他会在的。”乌力图古拉很肯定,目光炯炯,而且倔强得很。“他逃不过去。他已经够了。让你妈跟他过。”
“我说了,我谁都不跟。我跟我自己。”萨努娅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妥协。
“别惹我。”乌力图古拉生气地瞪萨努娅,警告她,或者是威胁,“别给我说屎壳郎的事儿。它不是大象的奶妈。”
“你也一样。别在草尖上练跳高。别挂在鱼竿上睡大觉。还有,别来你的军阀作风。”萨努娅讥笑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这一次她开心极了,直起腰板,抬了抬骄傲的下颚儿,向他宣布,“你也够了。你也逃不过去。”
乌力图古拉在喉咙里咕哝地咆哮着,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萨努娅。
萨努娅仰起脸儿,挑战地迎上乌力图古拉的眼神,丝毫也不退却。
“妈的。”乌力图古拉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咧咧嘴,想笑,笑不出来,沮丧地说,“妈的。”
“这就对了。”萨努娅满意地笑了,温存地说。
乌力天扬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推子,抬眼看母亲。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坐在藤椅上,她的坐姿非常优美,就像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牛蒡花。乌力天扬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不是他俩都说了粗话。说了他们自己能听懂、别人听不懂、别人就算能听懂他们的母语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的粗话,而是母亲。
萨努娅不是萨努娅了。萨努娅思路正常,辨析条理分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失忆症的表现,好像那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科安萨科夫氏综合征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而且,她没有背任何人的语录。
萨努娅用平静的目光迎接住儿子。她甚至在那个时候都是平静的。乌力天扬知道这是他的问题——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明白,没有理解,在传承上走开了,脱离和丢失了出处,这些都是他的问题。
“剃干净。给老子剃干净,什么也别剩!”乌力图古拉命令,喉咙里咕哝着。
乌力天扬从母亲脸上收回目光,继续给乌力图古拉剃头。他当然要剃干净,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让它留下,而且他保证能做到这个。他走开了,脱离了,丢失了,没有明白和理解,所以才找不到那些通道;现在他回来了,回来就能找到,就应该找到。
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乌力天扬把乌力图古拉剃光了,剃得整整齐齐。乌力图古拉的脑袋新鲜得像一只饱满的蘑菇,看起来意味深长,而且他很信任他的老五,相信他的老五会把他剃干净,剃得什么也没留下,所以他没有要求照镜子。他从来不照镜子。
“你出去。”乌力图古拉咕哝着说。
“听你爸的话。”萨努娅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女儿。
童稚非看了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的目光等在那儿。童稚非抹了一把泪,出去了,把门掩上。
“扶我起来。”乌力图古拉命令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图古拉。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们没有来得及、根本就没有想到、根本就没有习惯,为他准备墓志铭。一头把自己钓上了鱼竿的大象。一阵收不住脚的风。一丛疯长着的植物。一滴反复来往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雨珠子。一个除了胜利什么也不要的奴隶。他会不会告诉他们。他打算自己来写他的墓志铭?
乌力天扬还想,他起来干什么?他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亲人了,他连自己都无法主宰。他已经剃过头,像一只饱满的蘑菇,还要干什么?要唱歌吗?乌力天扬想起一首歌:“金色的灰背鸟啊,初一十五唱歌哟;银色的乌拉盖花啊。从春到秋开放哟;成群的灰背鸟啊,在乌拉盖河岸飞翔哟;簇拥的乌拉尔盖花啊,在科尔沁草原开放哟……”
“老子死之前,得撒,一泡尿。”乌力图古拉有些不耐烦。
“你们的老子,他要撒尿。他不想躺着撒。”萨努娅骄傲地向两个儿子宣布。
乌力图古拉被摘掉呼吸器和鼻饲管,搀扶起来,或者莫如说,被乌力天扬和葛军机兄弟俩架了起来。要想把他弄到卫生间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体已经散开了,骨骼和肌肉全都没有了附着力,如果硬要那么做,他们得一块块地往回捡他。他们只能把他抱着,让他站在床边。
时间漫长得足够孕育一茬儿好种子。乌力图古拉终于尿了。屎液渍湿了乌力图古拉的衬裤,一点点地顺着裤腿浸透下去,没有水花四溅的效果,量很少。甚至没能打湿他自己的脚面。
乌力天扬把眼睛闭上。他在想象壶口瀑布的样子,黄果树瀑布的样子。他在想血溅出血管的样子,生命冲出子宫的样子。他想,“他”还是赢了。这个老家伙,他还是赢了!
“好了,把我,弄回床上去。”乌力图古拉十分享受。他撒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泡尿,满足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命令道,然后把眼睛闭上,等着他的两个儿子把他重新抱回床上。
“你们走吧,老子要死了。”他在床上躺好以后,躺舒服以后,向他的儿子们宣布,并且再也不理睬他们。
“你们出去。”萨努娅从藤椅上站起来,去衣橱里取出一条干净的衬裤,平静地对自己的老五说,“天扬,你去,看看他们需要签署什么文件,他们可以拿过来了。你签。”
乌力天扬像萨努娅一样平静,甚至没有再看乌力图古拉一眼,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在走廊里灵巧地穿过两台用来救死扶伤的器械,让开身子,让一位急匆匆的护士冲过去。他就像贴着地面飞的雨燕,根本不看咄咄逼人的颤抖着的天空,迅速地掠过春天里最后一道余霞,去寻找暴风雨到来的那个方向。他那样沿着走廊走着,无声而沉着,好像他是再生了,不再需要他的父亲,不再害怕找不到自己,而且他是孩子,不断地是孩子。
10
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乌力天赫去新圣女公墓看望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在春天穿越空气干爽而沁凉的红场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乌力天赫驻足红场,目送三岁的乌克兰小姑娘玛瑙从他面前走过,摇晃着两只小手向她年轻的妈妈玛斯洛娃跑去。他不认识她们。他其实并不知道她们叫什么、来自什么地方,他只是喜欢玛瑙和玛斯洛娃这样的名字,喜欢乌克兰这样的地方。他微笑着看着小姑娘扑进美丽的母亲的怀抱,急促地和母亲说着什么,然后,他冲着并不曾注意到他的母女俩扬了扬手,继续往前走去。
山毛榉、槭树、桦树、寒地杨。卓娅和舒拉、契诃夫和果戈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爱森斯坦、马雅可夫斯基和绥拉菲摩维支、索菲娅公主和赫鲁晓夫……还有,柴可夫斯基梦中的天鹅湖。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军帽和军刀雕刻在他的墓碑下方,他本人则斜着身子,靠在硬朗的枕头上,瘦削的手边搁着一摞厚厚的书稿,看着前方。乌力天赫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冰凉的军刀,又摸了摸军帽上那颗有些暗淡了的红五星。他看着奥斯特洛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表情是安详的,因为彻底摆脱了疾病的困扰而显得从容淡定。乌力天赫为这个感到高兴。他还为这位好兄弟没有活在这个时代感到高兴。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这位好兄弟在病床上写下的那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愧疚,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告别了奥斯特洛夫斯基,乌力天赫去看望加琳娜·乌兰诺娃。为了一个承诺,他去看望这位伟大的芭蕾天使,看望那双人类最美丽的脚。
乌力天赫找到军方的朋友普列宁。向普列宁提出,他希望“借”到普列宁年轻美丽的妻子佳娜。以便能够以一位人类艺术的敬重者的身份走进莫斯科大剧院。乌兰诺娃已经与世隔绝。在医院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乌力天赫无法见到她,他只能去看望她曾经演出过的那座剧场,在那里寻找她的霓裳。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之后,乌力天赫换了一套整洁的正装。一脸严肃地挽着光彩照人的佳娜的手臂,走进莫斯科大剧院。
灯光亮了,美丽的农家少女吉赛尔出现在舞台上——那是乌兰诺娃最好的学生马克西莫娃。朦胧、神幻的奇妙色光笼罩着她,莱茵河畔的微风吹拂着她;见到阿尔贝特,她的脸上流露出妩媚的天真和纯净;撕下占卜的雏菊花瓣,她的脸上流露出柔弱的忧戚和渴望;戴上收获季节女王桂冠,她的脸上流露出单纯的欣慰和欢愉;得知巴季尔达是阿尔贝特未婚妻,她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震惊和癫狂;在坟场与阿尔贝特重逢,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伤逝和绝望。轻盈而谨慎的足尖踩出娇羞,柔美而易折的双臂探询着多情,令人轻声叹息的头部微摆,让人不易觉察的长睫震颤……
美丽的佳娜发现,乌力天赫哭了,泪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急促地流淌下来,一颗接一颗地滴落在洁白的衫衣领上。佳娜的眼睛湿润了。她朝乌力天赫伸出手,把手放在乌力天赫的手上,握紧了他。她想,是什么让这个有着蓝色水晶般忧伤气质的中国男人流下了眼泪?是那些灵魂无所依附的维丽丝,是她们吗?
2005年7月28日至2006年9月15日写于汉口
2007年1月2日至4月30日改于汉口
2007年10月15日至10月25日再改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