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旦忙碌起来,生活就变得像生活了,好比一头驴,有鞭子在后面抽着,驴就像一头驴了。
乌力天扬喜欢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忙碌让他老有汗出,可以大量喝水。他觉得自己恢复得非常好,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就像一匹来自罗德河谷的巴伐利亚温血马,身体的发育越来越适合用来进行杂交了。
蔬菜养殖基地在武汉北部的黄陂县,离家远,中间隔着长江,乌力天扬回家一趟比去一趟上海还难,有时候开着基地那辆破烂不堪的“江陵”面包,咯叽咯叽地过江回家,要是车在路上拉了缸或破了胎,到家准得天亮。
童稚非不爱给乌力天扬开门。童稚非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说乌力天扬,你就不能不回来。乌力天扬不能不回来,他越来越喜欢小时候睡过的那张床,他还要帮助萨努娅对付乌力天时的褥疮。乌力天时终于生褥疮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植物人,过了二十年才生褥疮,这是奇迹。
乌力天扬成了乌力家的主心骨。萨努娅定期看病的事儿,乌力天时定期复诊的事儿,还有,家里有什么需要和老干处交涉的,乌力天扬全包了。
乌力天扬还向老干处搬西红柿,一箱一箱的,搬得很卖力。西红柿分到老干部家,算福利,不要钱。都夸乌力家老五,院子里富起来的子弟不少,没看谁拿一个西红柿回来。
乌力天扬只是处理不好和乌力图古拉的关系。乌力图古拉即使中过风,即使热衷于坚持不懈地进行他“一个人的长征”,也不放弃对乌力天扬的管教。
乌力图古拉对乌力天扬失踪几年这个事耿耿于怀。乌力天赫离家出走,二十年没有回家,乌力天扬也出走,他们想干什么?生他们下来,把他们养大,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不高兴的时候、挺不住的时候出走吗?要这样,他们干脆变成一只贪恋新鲜草籽的黑鸨子,飞得远远的,去别的地方“呵——瑞——呵”地尖叫,别再出现!
乌力图古拉歪着嘴冷笑,因为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尚未痊愈,半边身子不断地颤抖。他颤抖着身子冷笑的时候,乌力天扬有一种受到了挑战的冲动,不由得也颤抖起来,乌力图古拉要不是他爹,他会一脚踢破他的睾丸,这个他保证能做到。
乌力天扬为乌力天时擦身子。温水、干毛巾、痱子粉。萨努娅坐在床边,和自己的头腹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毛主席的话,有时候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卡住,比如萨努娅突然问乌力天扬怎么不去温习功课,乌力天时被乌力天扬抱起来洗屁股,这种时候萨努娅和乌力天时会终止说话,然后他们继续。
那是一个安静的、神秘的、具有禁忌主义色彩的游戏。
2
“为什么不早说?”乌力天扬听完匡志勇的话,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压都压不住,“多长时间了?”
“四个月。四个月零九天。”匡志勇脸红得像一堆刚屙出来的牛粪,紧张地支吾着,“说不出口。我们也知道,首长家三个病人,病得都不轻,情况比我们糟糕。说不出口。”
“那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耽搁她吗?”乌力天扬火了,把手中的复合肥培养基往脚下一暾,嗓门儿提高了八度。看一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的匡志勇,后面的话压住,没让它冲出来。
乌力天扬当天就随匡志勇赶到蒲圻,在厂职工医院见到了卢美丽。
卢美丽得的是癌症,细胞癌。先当感冒治,又当贫血治,后来到地区医院检查,原来的诊断和治疗全错了。厂职工医院处理断指头崩眼球行,拿癌症没办法,就算能检查出来也治不了。
卢美丽一见到乌力天扬就哭了,硬要下床回家,去给乌力天扬做回锅肉。老五喜欢吃回锅肉,而且挑肥拣瘦,肉片咬去瘦的,留下肥的。趁安禾和童稚非一扭头就往两个女孩子碗里埋,这个坏习惯她知道。
“一定要买五花肉,带皮的,瘦肉要多。”卢美丽叮嘱匡志勇。
“我现在不吃猪肉。改了,吃天鹅肉。”乌力天扬想哄回卢美丽的眼泪去。
“志勇你买鹅。鹅和天鹅是一家,没家养之前也是天鹅。”卢美丽冲床边的痰盂呕吐了一气。吐完不好意思地拿一块肮脏的手绢抹眼泪,“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棵没有水分的老白菜。”
“来,到这儿来,让我抱抱你这棵老白菜。”乌力天扬真就把卢美丽给抱进怀里了。
“我要死了。丫丫还没长大。我不想死。”卢美丽在乌力天扬怀里哭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乌力天扬和失去了主张的匡志勇商量——不是商量,是决定——半分钟也不耽搁,他带卢美丽回武汉,让卢美丽在武汉接受检查和治疗。治疗费不用匡志勇操心,照顾卢美丽的事也不用匡志勇操心,匡志勇带好丫丫,在蒲圻等消息,他会每周给匡志勇一个电话,告诉他卢美丽的治疗情况。
“这怎么好,拖累你。”匡志勇难过得要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说这话有什么用?你别找我呀!”乌力天扬不是看不起匡志勇一个大男人抹眼泪,是恨匡志勇拖了那么长时间才告诉他。癌症,跟溺水似的,抢一天是一天,卢美丽的诊断出来四五个月,都三期了。
乌力天扬当天就带着卢美丽回到武汉,在肿瘤医院找到一张床位。即便有心理准备,治疗费之高还是吓了他一跳。积蓄全部拿出来,只够检查和头一个疗程的治疗。凑钱的事成了当务之急。
3
卢美丽的事,乌力天扬没有给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乌力图古拉的工资从来没有拿全过,小一半帮助了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再小一半往水灾旱灾虫灾的地方丢,几十年如一日。萨努娅的工资,看病自费部分花了不少,还得继续花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乌力天扬不想再去挤兑他们那两个可怜巴巴的养老钱。再说,和医院商量治疗方案的事,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也帮不上忙,他们要知道,相反会瞎着急,更添乱。
乌力天扬好几次要汪百团戒毒,两个人为戒毒的事闹过几次。乌力天扬把汪百团的屋子翻了个遍,被褥衣裳丢得到处都是,毁了汪百团的毒品,为这个,汪百团差点儿没跟乌力天扬动刀子,扬言乌力天扬再逼他,他非翻脸不可。汪百团毒没戒掉,公司发的那点薪水全换了货,隔三差五还得找乌力天扬要几个,指望不上。
罗曲直倒是挣了几个死人钱,可钱由汉川媳妇把持着,借罗曲直行,借来杀了剁馅卖都行,借钱一个子儿也别想。
乌力天扬问高东风,能不能凑两个,有了就还。高东风用一种刚刚成功地接受了厌恶疗法的患者见到让他堕落的罪恶源的眼神看着乌力天扬。
“什么?你在寻求?你想把自己翻十倍、一百倍?你在寻求信徒?——去寻求零吧!”高东风严肃申明,“这不是我说的,是尼采说的。他说得多好啊!”
“她是你家亲戚,你叫她表姐。”
“尼采怎么说?”
“小时候,她偷偷给你碗里埋过红烧肉,你爸去锅炉厂后她还给你送过菜。”乌力天扬提醒高东风,“我会还你。”
“让我们面对自己的行为毫不怯懦,让我们不厌弃自己的行为,良心的折磨是不体面的。这话也是尼采说的。”高东风低下脑袋痛苦地说。
乌力天扬不知道尼采,但他知道,给卢美丽治病需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算下来,能掏出这笔钱的只有鲁红军。也就是说,能让卢美丽活下来的是魔鬼。
乌力天扬拨通了简明了的电话,说奶牛场的饲料里让人给投了毒。鲁红军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没等鲁红军开口骂娘,乌力天扬就告诉鲁红军,投毒的事已经处理了,没事儿,虚惊一场;这个月的报表也出来了,货款整整多收了两成,几家大酒店希望下月多送点儿高端菜和精品菜。而且——乌力天扬特地强调这个词儿——他已经开始和黄陂县政府谈蔬菜养殖基地的新用地问题。黄陂方面答应,他们对基地的发展非常看好,三千亩的新用地——如果鲁红军还记得这件事——不是不可以谈。
“不当副总,薪水提到副总水平行不行?我缺钱用。”
“做梦吧你,缺钱你抢银行去,贩毒去,当蛇头去,剥削色情工作者去,赖我什么?我的钱也不是白捡来的。”
乌力天扬收了电话。汪百团问鲁红军怎么说的,借还是不借。乌力天扬把鲁红军在电话里说的话告诉了汪百团。
“又不是没干过贩毒当蛇头的事儿。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干就干。”
“你试试,迈一步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鲁红军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乌力天扬看了一眼那个隐藏了来电显示的电话,示意汪百团拿着电话,告诉汪百团,头两个不接,要有第三个,就接,问他人,就说看地去了。三千亩地,且得看一会儿。
“为什么第三遍才接?”
“不知道。”
4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商量,这些日子他有事儿,不能回家,爹妈的事。三哥的事,她多操点儿心。童稚非问,“这些日子”指多少日子?两天还是两年?乌力天扬盘算了一下,说半年吧。童稚非冷笑一声,说我就没有正经指望过你,我就知道,让螳螂做看田的稻草人,难。
好容易在电话里等到葛军机。葛军机刚处理完农民哄抢种子库的事,有点儿余火没发出来的意思,问乌力天扬要那么大一笔钱做什么,用途合不合情、理、法。乌力天扬让葛军机别问干什么,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挂电话。葛军机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个数日够修一条简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给不出。葛军机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是他所有储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给随时撞上的揭不开锅的农民。
“贪官什么时代都有,我不是没有条件当贪官,但目前我还没当,只能给你这么多。”葛军机说。
乌力天扬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钱都积攒起来。它们不够。他开始想别的办法。
“道儿上的”朋友非常爽快,乌力天扬开口借五万,人家不借,钱丢在桌上,让乌力天扬拿去用。乌力天扬扭头往门外走,说就当我没说这话。人家起身把乌力天扬拉住,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出门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势。么意思?两方钱的事,搞得那清楚,冇得味口。乌力天扬把钱揣进怀里,打了一张借条,说好银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给,再借还是这个规矩。
5
夏天悠悠地过去。卢美丽死了两次又活了回来。武汉在这个季节里有雨,是长蘑菇的时候。乌力天扬把命都拼出来了,看见一只蘑菇就踢一只,踢断了根再跟碎,一只也不让它们在卢美丽身上长出来。在迅速变化着的潮湿空气中,他让自己坐在阴影里,不让卢美丽看见他脸上迅速攀升的绝望。
卢美丽从病友那里知道了天价治疗费的情况,人吓傻了,当天就拒绝继续治疗。见了医院的人直往旁边躲。
“我不治了。我十辈子也换不来这么多的钱。他们欠了我什么?他们是我的恩人,我做了什么孽要来祸害他们。”卢美丽连饭也不吃,后悔得直流眼泪,还因为用了那么多的钱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乌力天扬打听到有一种国外进口的针剂,对吞噬已经扩散的癌细胞有非常好的疗效,肿瘤医院为几名患者注射过,真有起死回生的样板。一万二千元人民币一个疗程,三个疗程一组,至少得用五组。乌力天扬小心翼翼地核实过,是一万二千元,不是一千二百元。
乌力天扬等着,一直等到下班以后堵住医生,不好意思地和医生商量特效药的事。
“知道你们家属心里怎么想,你们总说手头紧,撑不住了就往外挤一点儿,能撑住你们就说不如买营养品吃进嘴里。”医生见多了,一边换衣裳一边不耐烦地说。
“我们不撑,该花多少花多少。我得把她救活,一定得救活。她是妻子,是母亲,她不能死。不应该死。”乌力天扬说。
医生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衣扣扣好,顺手取过一张处方笺,屁股挂在办公桌角上,在处方笺上画图,把药的用处讲给乌力天扬听。知道乌力天扬是转业军人,打了个比方,这种药不是大炮,好细胞恶细胞一块儿轰,这种药是狙击步枪。定点清除癌细胞,所以药价才贵。讲完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姐姐非得有个弟弟,有弟弟的姐姐死不了。
向医院定购了进口针剂,交了定金,手里的钱又见了底。乌力天扬走出肿瘤医院。他闻到石头的气味。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医院大门口那棵老桉树的树皮。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在灯光下吮吸着手指,颤抖着,仿佛要窒息了一般地清点一沓医疗账单。如今科技做了主人。账单全是电脑打印,不用复写纸和圆珠笔了。
6
乌力天扬不得不给简雨蝉打电话。简雨蝉一听他要借钱就火了。
“乌力天扬,雨槐病成这样,你们乌力家没说给她掏钱治病,你们乌力家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呀?你也就光扛只箱子送到火车站,假模假式的,还有脸向我借钱,我欠你的还是欠你们乌力家的?我算看透你们乌力家的人了……”
蔬菜养殖基地不能拨长途,鲁红军给的大哥大没有开通长途,邮电局的长途电话不好打。乌力天扬看着墙上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走得起劲儿,心里默默计算,两块八、五块六、八块四、十一块二……他不能让简雨蝉打住,得让她说够,说够了他才可能拿到钱。
“没想到你们乌力家这么卑鄙。雨槐她怎么你们乌力家了?她凭什么恐惧?她攻击了谁?她要躲避什么?谁是欺骗者?谁失去了控制?生活的谎言打哪儿来的?她干吗要有负罪感?她究竟在忍受什么?她需要什么暴露练习?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强迫症案例,她的脑子里全是窗口,到处都是撞入者,她无处可逃,氟伏沙明和帕罗两汀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乌力天扬知道这个,知道简雨槐满目疮痍,灵魂无处安放,没有任何他妈的治疗对她是有效的。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付出长途电话费,是不是可以借到救命的钱。
“我需要钱。多少都行。”乌力天扬用乞求的口气说。
“没有人告诉过你?”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简雨蝉让自己平静下来,换了不那么恶毒的口气。
“谁?告诉什么?我保证,一有钱我就还你。”要是不怕吓着对方,乌力天扬会告诉对方,抢银行他也会还上她。
“我已经离开单位了,除了卖房子那笔钱,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丈夫的。他不在乎我和哪个男人上床,但他不会高兴他的钱被任何一个男人花掉。”简雨蝉的口气冷静而残酷,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些困难。
“我需要钱。”乌力天扬非常固执,“我不在乎怎么弄到它。”
“你去死吧!”失望极了的简雨蝉在电话那头骂,然后挂断了电话。
乌力天扬付了五十三块二毛钱的电话费,他月薪的十八分之一。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没有癌症治疗费那么复杂。现在他要做的是如何节省开支,不能再从狙击步枪中一颗一颗地往外抠子弹了。他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关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方式,就像关闭不起任何作用的大门。把风关在外面。灰白色的风。
一看见汪百团手里那卷脏兮兮的钞票,乌力天扬就出了手。汪百团根本禁不住乌力天扬的拳头,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植钵机上。
“你这个该死的没长进的毒贩子!”
汪百团仰身躺在那儿,痛苦地喘着气,爬起来,撑着地站起来,朝门口歪歪斜斜地走去。走了几步,想起手里的那卷钞票,把钞票丢在地上,冲钞票吐了口血唾沫,说:
“找汪大庆要的。高利贷,三分的利。她攒给孩子买钢琴的。要嫌不干净,你自己退去。”
乌力天扬像个傻瓜似的愣在那里,脖颈上的青筋突显着,怎么也下不去。他感到强烈的头晕。
7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滠水河边的草地上坐着喝酒。两瓶黄鹤楼,一碟霉千张,一簸箕黄瓜。一群群的蠓虫不断地飞过来,往他们脸上和酒瓶子上扑。他们谁也没有提二十年前发生的事,那支点32的左轮手枪和大军山少管所,也没有提那卷肮脏的钱票。月色中,几只被称作斑鱼狗的翠鸟在河水里忙碌着,黑色的翅膀发出瓦蓝色的暗光。
“百团,等卢美丽的病治好了,你去治眼睛吧。”
汪百团不说话,斜着眼,黄瓜蘸进霉千张汁里,转一个圈,咬一口,再咬一口。
“你治眼睛,我供你,咱们把眼睛治好。”
汪百团伸长脖子,把嘴里的黄瓜咽下去,拎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口。
“还有,你得成家,成个家了。”
汪百团吸了一口凉气,是被酒杀的。他的半边脸肿着,嘴角的淤血一时半会儿不会消,这使他像是长了三只眼睛。月光下,他那只坏了的眼睛显得非常亮。
“你不能老和野店里的姑娘混。她们有病。你这样,混不了两年就把自己混成一堆烂肉了。”
“谁不脏?谁没有病?”汪百团瞧不起地瞪了乌力天扬一眼。
“我没说她们脏。”乌力天扬解释。
“你不明白她们。她们心眼儿好,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过了好一会儿,汪百团说。
论到乌力天扬不说话了。他在想那些心眼儿好的乡下姑娘。她们有着结实的胳膊和野性十足的眼神,笑起来咧着大嘴,前仰后合。蠓虫找到了规律,飞来飞去的像跳祭祀舞。部落里的情况也会是这样,鹿脯烧熟了,猎鹿人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遇到狼群了吗?
“她们都是些朴实的姑娘。”过了好一会儿,乌力天扬想明白了,承认说。
“好姑娘。”汪百团纠正道。
沁人肺腑的空气中。有一道暖流涌了过来。蝈蝈的叫声在深秋到来之前将是滠水河边最后的生动。
乌力天扬突然笑了,在月光下无声地咧开嘴。他想起了一件别的事。
“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看《人体解剖学》的事儿。”
“怎么不记得。你从家里偷出来,把我们召集到防空洞。”汪百团仰头灌了一口酒,头没动,伸长脖子,用那只好眼睛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那个时候,我们最佩服天赫,可你的主义最多,跟他妈星星似的。小时候,多好啊!”
“我是害怕,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别人在哪儿,不知道这个世界安全不安全。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乌力天扬羞涩地笑。“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什么地方走岔了道儿,没有走回丛林里,所以才没长大。”
汪百团笑了,不知意味着什么,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他们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可能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你做不到。我不会让你打断。”
乌力天扬扭过头来看汪百团。黑夜未必不能看到,白天未必能看到。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知道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做人实在。我想死,早不想活了。可我没死,死不了。我活着,能干活儿,有饭吃,有好姑娘睡,还能给卢美丽弄钱,我喜欢这种感觉。跟着你,我觉得踏实,我就这样活着。你呢?”
“什么?”
“为什么回来?你完全可以不回来。”
“错过了。”
“错过什么?”
“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打心眼儿里敬重——安静地出生、尊严地死去、至死相爱,可是,我们总是错过它们。我们在错过中经历战争、灾荒、动乱、革命、运动。我们说它们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这有多么荒谬。可生命不会在想撒手不管的时候就终止,我们注定了要在荒谬的时代中经历。能怎么办?怎么办也不行,生命它有自己的性子。那么。那就回来,万劫不悔地回来!”
瓶子里最后一点酒见了底,簸箕里还剩下半截黄瓜。汪百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河堤,朝河里走去,他在那里站住,回过头来。
“我不会再胡来,但你也别管我和姑娘们的事。而且,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你并不适合她们的胃口。”
汪百团衣裳没脱,直接坐进河水里。
乌力天扬从草地上爬起来,脚上的鞋甩到一边,没脱衣裳,摇摇晃晃下了河堤,朝河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