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鲁红军在汉口惠济路有一套公寓,公寓大得离谱,上上下下好几层,鲁红军操纵自动轮椅在房间里自由穿梭,为乌力天扬沏茶、取香烟。没有仆佣和助手。也许楼下或者楼上什么地方有一套属于助手的套间,供助手们玩电子游戏或者看录像,同时把耳朵竖起来,聆听主人的咳嗽声。
那些茶水和香烟都安顿下来之后,鲁红军开诚布公地告诉乌力天扬,他之所以在香格里拉见他,并不是要他陪自己吃饭,而是要亲眼看看他,如果对几年后再度现身的他还感到满意,他会让他跟着自己干。
鲁红军丝毫也不遮掩,说他尽可能地了解过他这几年去过什么地方、去那些地方干了一些什么,既然乌力天扬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回来又不是串门,他这种情况,等于是穷困潦倒了,就这么把自己生命的头三十年花出去了。不,不叫花,叫浪费,浪费得什么也没有剩下,既然这样,他总要吃饭吧,他总不能做一粒社会渣滓吧,那么,他跟着鲁红军干,是最好的出路。
“你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不错,一直,在等待。我只能等待。我不能跟着你去高原、森林、沙漠或者别的地方。”
“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你就是这样,总是回避现实,这让人很讨厌。”鲁红军有些不高兴,在沙发里蠕动了一下,敲了敲沙发扶手边的一只铜铃,“我让你见一个人,你会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要面对现实,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给你的建议。”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楼上下来。那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从小撒尿和泥的朋友,一块儿当兵一块儿上战场的朋友,乌力天扬。这位,这位是,”鲁红军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困惑,好像他得了健忘症,“慢着,慢着,我不太清楚应该怎么介绍她。她叫符彩儿,她是学经济的,也许是硕士吧,好像就是这样。”鲁红军抬头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乌力天扬的符彩儿,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符彩儿冷冷地朝鲁红军看了一眼,然后把她那张瘦削得像一把尚未开刃的青铜刀似的脸转向乌力天扬。你好。她对他说。
“她比七年前更漂亮了,对不对?七年前你叫她什么?对了,你叫她‘猫’。对吧?”鲁红军很开心,甚至有些得意,目光熠熠生辉,“在你离开武汉之后,她和我来往,你可以把这个叫做鬼混。是我把她勾搭上的,她一点儿也不反对鬼混。和我一样,她想让你知道她受到了伤害,为了这个,她等了几年时间。她知道你会出现,她等着。遗憾的是。我不能让她满意。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废物。我倒愿意试试给她介绍一头骡子,也许它会让她满意。”
“你好。”公寓里的恒温设施让乌力天扬有些缺氧,他那样和符彩儿打招呼使他显得很笨拙,然后他转向鲁红军,“我想,我可以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跟不跟着我干。”鲁红军粗鲁地把符彩儿从身边推开。
“听好,”乌力天扬尽量控制着自己。“我承认,我没有把你整个儿带回来,我欠你的,但不等于我一辈子都欠你的。”
“哈,你根本就不欠我的,从来就不欠。你说你欠我的,你什么意思?想做我的救世主?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你三哥,能把自己弄废,弄成半截人,然后躲开这一切?你这个胆小鬼!”
“离开这里。”乌力天扬压低声音对符彩儿说。他不看她。他的喉咙里有一种毒蛇发起攻击前的嘶嘶声。
符彩儿眸子里掠过一道寒冷的光。那是一种因为兴奋而越发寒冷的光。她起身朝楼梯走去。在那里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两个男人,然后上了楼。
乌力天扬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鲁红军走去。鲁红军飞快地从茶几上抓过一把水果叉子握在手中,大张着嘴,兴奋地看着乌力天扬,像一头目光中充满了焦急渴望的河马。乌力天扬用膝盖顶着宽大的意大利沙发,毫不费力地把它和鲁红军推到墙角。鲁红军努力挣起上身,把手中的水果叉子用力捅向乌力天扬的肚子。乌力天扬没有躲闪,迅疾地在鲁红军的脸上来了两拳。鲁红军捂住脸,好半天没有拿开他的手,等他慢慢地拿开手时,他的脸已经被血污糊湿了一大片。
“给我纸巾。”他喑哑着嗓子命令乌力天扬,呻吟着,用一大堆纸,勉强止住鼻血,接过乌力天扬从客卫里拧来的湿毛巾,痛苦地敷在脸上。“别出声儿,我要靠一靠。”他警告乌力天扬。然后费力地躺进沙发圈里,疲倦地把眼睛合上。只一会儿工夫,他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满足的鼾声。
乌力天扬隔着衣服,从小腹上拔下水果叉子。把它丢在茶几上,坐回原处。血在一点点往外流,不断渗进衫衣,打湿了皮带。他静静地发着抖。
他不能离开这里,不能从这套宽大的公寓里走出去。不是他面前放着刺进他小腹的水果叉他走不出去,而是不管他走到哪儿。不管他离开了多久,他都得回到原地,回到他曾经中断过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中断了,有什么事情中断了。鲁红军说得对,他是一个胆小鬼,一个什么事也干不成的人,从小就是,现在仍然是——他从来就没有战胜过自己,战胜过生活;从来就没有攀上过幼儿园练功房的窗户,看到他想要看到的简雨槐;从来就没有炸毁过那架96式陆基攻击机;从来没有吐出过像样的烟圈;从来就没有剃掉父亲的头发或者杀死父亲;从来就没有救下或者寻找到母亲。他知道鲁红军在撒谎,根本没有什么等待,鲁红军没有,符彩儿也没有。他们和他一样,只是恐惧,只是害怕——害怕生活,还有他们自己。这才是原因。他知道鲁红军用不着水果叉,他完全可以敲打一下扶手旁的那只铜铃,楼上或者楼下的什么地方就会冲出一群衣着鲜亮的打手,他们会从容不迫训练有素地揍他。把他揍成一块肉饼。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撒谎,天健、天时、天赫、安禾、高东风、汪百团、罗曲直、段人贵、肖新风……那些逃避开的、倒下去的、踽踽独行的,他们全都在撒谎,他们全都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生命,害怕自己的战场。因为害怕,他们把什么东西给中断了,把自己给中断了,这才是原因。
公寓里静极了。当鲁红军醒过来,睁开眼睛呻吟了一下的时候,乌力天扬十分平静,甚至在鲁红军表现出不耐烦的时候,他也没有发作,而是递过去一沓纸巾。
“好吧,我们怎么合作。”
“去你妈的!乌力天扬,你听好了,不是合作,没有什么合作!是你替我照场子,你给我打下手,因为是我给了你机会,我在照顾你,我是你的老板,我是排长,我给你下命令,明白了?”鲁红军欠起身子,抓起一件东西丢给乌力天扬。那是一部摩托罗拉手机,那种砖头似的、能当哑弹把人脑袋砸开花的家伙。鲁红军笑了,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排长,你当然可以那样做,可以在你干不下去的时候,用它砸我的脑袋。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你得跟着我干,你得替我卖命,给我当马仔!”
乌力天扬离开公寓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腹部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他知道猫在楼上看着他,瘦削得像一柄青铜刀,只是离得稍远了一些,所以他不会再一次受伤。
乌力天扬没有回头。也许这是他的错。至少他不该再叫她猫,而应该叫她符彩儿。
2
这是一场战争,不管别人怎么想,乌力天扬就是这么认为的。但这是一场与别人不相干的战争,他自己就是战争的双方,他自己,他和“他”。
乌力天扬把汪百团招回到他的身边。不是他一个人需要拉起幕布,不是他一个人需要打赢这场战争,汪百团也需要。
乌力天扬给汪百团约法三章:戒毒;和狗屎上线分道扬镳;把衬衣洗干净。汪百团不含糊。答应了后两项,保证天天换衬衣,背公民自律手册,除了乌力天扬,从此谁也不认识,可就是不戒那些能够让他往返于地狱和天堂的玩意儿。
乌力天扬认为他也应该考虑高东风和罗曲直。他俩一个辞了职,整天在家里装牙病患者,在外面装精神病患者;另一个看谁都像看水鬼,恨不能上帝再来一场大水,这回连诺亚方舟也不要,是条命都在水面上漂着,等着他十元一个捞起来数钞票。
乌力天扬征求高东风和罗曲直的意见,告诉他俩,他决定跟着鲁红军干,给鲁红军照场子,打下手,他拉上了汪百团,如果他俩愿意,那就大家一起干,一起拉幕布。高东风和罗曲直不是汪百团,有骨气,他俩一唱一和,把乌力天扬骂得狗血淋头。
“你再说一遍?替那个王八蛋组织护院队?时代没发展呀?你白出去革命了几年呀?”
“呕欠,这是什么世道呀,为什么人们非得把自己弄得像条狗?难道人们就不可以拥有哪怕一点点的尊严吗?”
“嘿,我说,你现在是生意人了,要体面一点儿,注意你的形象。要用右手握着大哥大,还有,去给自己弄两套板儿装,别一天到晚穿着牛仔裤到处走。”高东风最后拿腔拿调地总结说,“你把祖宗三代都忘啦!”
高东风说的是《平原游击队》里老勤爷的台词。老勤爷最著名的台词是,皇军好,皇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抢粮食,你看这有多好呀。
汪百团幸灾乐祸,一会儿点着香烟,一会儿把香烟摁熄,眨着一只瞎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让他在短时间内不必走来走去,让人犯晕。
3
“我警告你,不许再和他们混在一起!”童稚非一听乌力天扬又和汪百团那几个来往,立刻就急了,“你没听院子里的人怎么议论他们,叛徒、吸毒犯、骗子、革命家庭的败类!”
童稚非恋爱六年了。男朋友小蔡在地质大学读在职博士。为了照顾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两个人到现在也没结婚。
乌力天扬第一次见到小蔡,小蔡紧紧地握住乌力天扬的手,眼圈红了,“天扬哥你到底回来了,我和稚非,我们有情人也该成眷属了。”
“他接下去要说他吃了八年方便面,一见方便面就想吐。”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我们家四代单传,谱系上长期处在家族灭绝的临界点。我爸说,他不管一万年以后的事儿,他只管他看得见的事儿,不见到孙子,他决不闭眼。”小蔡补充说。
“接下去,他要说先把婚结了,孩子生了。人分开住,他住学校,我住咱家,孩子住他父母家。”童稚非提醒乌力天扬。
“小蔡,稚非,”乌力天扬愧疚得很,觉得实在对不起妹妹和小蔡,“你俩年纪不小了,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稚非再晚要孩子,对母子俩都不好。”
“谁不想早点儿?我觉得我特可恶,让我遇到了他,耽搁自己也就算了,把他也耽搁了。”童稚非狠狠地捏小蔡的手,不满意地瞥乌力天扬,“可怎么个快法呀?他是独子,他爸妈不同意他入赘到咱家,我要嫁走,谁管爸妈?”
“我管。我这次回来,再不走了,老人的事儿你们不用再操心。”
“哥你不用说这个,我不担心你走,最多我和小蔡结了再离呗,反正孝敬老人是姑娘的事,我是这家的姑娘,当着小蔡我也这样说,我不要自己的家也得要老人。可你这样,又和汪百团他们混在一起,让人怎么指望你?”童稚非嘴不饶人。
“姑娘怎么了?你们说姑娘怎么了?”萨努娅手里捏着一颗核桃仁,东张西望地到处看,“安禾呢?她怎么还没放学?天扬你去找找大妹,要她回家做作业,别老在学校给老师添乱。”
“妈你快剥核桃,一会儿咱们要煮粥了。”童稚非哄着萨努娅,然后再说乌力天扬,“你学学二哥,都是一个爸妈养出来的,他给爸妈争多少光呀。对了,二哥昨天来电话,要我给雨槐姐送药。”说到葛军机,童稚非想起简雨槐,又从简雨槐想到了简雨蝉,“五哥,雨蝉姐回来了。她把北京的工作给辞了,回武汉来照顾雨槐姐。”
乌力天扬伸出手去,从萨努娅面前的碗里捡了一片核桃壳出来,鼓着腮帮子用劲吹碗里的核桃仁屑皮。我喜欢你报复。我等着。说好了一辈子啊?不许反悔!他小心翼翼地把剥了壳的核桃从萨努娅手里拿下来,放到一边。
“她丈夫不愿意她回武汉,她硬要回来。是她第二个丈夫,国家旅游局的什么官儿,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出国跟上厕所似的,一趟一趟没个完。”
“雨蝉姐不是方阿姨生的,是她小姑生的。不是真小姑,是简先民的相好。后来雨蝉姐知道了这件事,她原谅简先民了,说要回武汉来伺候简先民,伺候方阿姨。”
乌力天扬知道这个。石头是天生的,比如我;砖头是制造的,比如你。他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相好,自己该伺候谁。他觉得自己可恶得很。他只能夹核桃。核桃在核桃夹中转着圈儿走,一夹一颗,一夹一颗,碎得均匀,剥起来很容易。
4
那部砖头似的摩托罗拉突然响起,铃声尖锐而固执,把乌力天扬吓了一跳。
鲁红军总是在他想找乌力天扬时拨通电话,有时候在电话里和乌力天扬说说业务上的事,有时候纯属闲聊。没事儿,扯一会儿淡,他在电话那头说。说业务的时候,鲁红军总是三言两语,说完就挂线,也不问乌力天扬有没有话说。闲聊时就没个钟点了,天上地下,常常弄得乌力天扬得把手头的事情放上半天,或者人在浴室里,通完电话,身上的肥皂已经结了壳,要洗半天才能洗净。
乌力天扬要找鲁红军的时候,必须通过鲁红军的助手。助手的头衔是董事长助理,鲁红军一大群助理中的一个。这个乌力天扬不奇怪,他奇怪的是,鲁红军干嘛要用简明了做他的助手?
乌力天扬发现不光是简明了,那些小时候在一起玩的伙伴,不少人成了鲁红军的员工。乌力天扬觉得鲁红军像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有保姆癖。但是鲁红军只带基地的孩子,是基地的保姆,这个和别的保姆不一样。
本来乌力天扬想和简明了说点儿别的事,比如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俩比赛抽丝瓜藤的事儿,简明了却和他拉开距离。
“我警告你,别再给我来女孩子为什么不站着撒尿那一套,一硝二磺三木炭也别来,亲戚的话也别来,总之,玩儿滑头的事对我不起作用。我现在是董事长助理,你也知道,我和董事长是老同学,炒你不行,参你一本还是行的。”简明了警惕地对乌力天扬说。
5
没想到符彩儿会背着鲁红军来见他。
“烟不抽了?”
“戒了。”
并不是符彩儿要报复乌力天扬,也不是鲁红军要报复乌力天扬,那是鲁红军编出来的话。没有什么报复,几年前她和乌力天扬分了手,分手时乌力天扬要她去读书,还给她讲了两个故事,她被那两个故事迷住,就去读了书,一读就读成了优秀学生,而且上了瘾。她不再是阿难,而是佛果园悟,知道怎么看脚下了。
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她遇到了衣着光鲜印堂发亮的鲁红军。她早就知道乌力天扬和鲁红军的关系,鲁红军也听说过她和乌力天扬的关系,两人一拍即合。现在想起来,那天在宴会上,他俩谈的都是乌力天扬,要说一拍即合,也是因为乌力天扬,他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人。
“是吗?”
“是的。”
猫成了现在的符彩儿,不光为鲁红军的“红旗飘飘”撑门面,还成了鲁红军的姘头,为无法抵达性爱尽头的鲁红军吹箫。不过,这好像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他已经没有战功章了,不能再让如今的符彩儿的乳房上开出一朵骄傲的花来。
鲁红军又来电话了。符彩儿迅速地看了一眼电话,站起来,整理一下裙子走开了。没事儿,扯一会儿淡。鲁红军在电话那头儿说。“我们谈谈简雨蝉。你该去见见她。你不知道吧,她丈夫和我一样,性无能。那个男人老得像史前动物,他变态地爱她。他知道她在外面有人,又痛苦又兴奋,老拿这事儿问她,要她告诉他,她怎么和人调情,怎么和人上床。”
“我在和人说话。”
“我知道,是符彩儿。你们在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真是浪费生命!”
鲁红军在电话那头儿像个女人似的咯咯笑,电话里一阵嗡嗡作响。乌力天扬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把电话移开了点儿。
“符彩儿离开了?她总是这样。她穿裙子没?她一穿裙子就害人。简雨蝉从来不穿裙子,这让我非常痛心。她把自己的两条好腿给糟蹋了。她故意那么做。真是暴殄天物。有一种人,他就是能让你心疼,让你心疼而又没办法,让你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能的家伙,从此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简雨蝉就是这种人。”
这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城市,城市里的人同样爱憎分明。他们早在一百年前就从洋人那儿学会了抽纸烟、打克郎球、骑自行车、赌马。一座江湖城市,让所有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江湖气味。
“你在打哈欠?狗日的你在打哈欠对不对?你他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学赤军和红色旅。来点儿革命的。”
“好吧。”
“好吧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的脖子越来越硬朗。你就当你随时都在勃起好了。”
鲁红军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子,把电话挂断。
6
鲁红军和几个家庭背景显赫的北京人来往密切。他们中间有两个货真价实的家伙,就是那种路子很野但智商很低的狗屎。
有一个北京人,大家叫他紫砂壶,老爹是中顾委的。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老爹的事挨过打、坐过牢、在内蒙古放过马,吃了很多苦,显得很深沉。他同乌力天扬,觉不觉得他像托洛茨基。
红旗飘飘会所,水陆杂陈,蟹蕈宴,自助式。假模假式的人造瀑布旁,红绸铺蒙住一溜长长的条桌。佐蟹的是女儿红,五十年沉缸,缸体上的暗霉故意不擦掉,在火光下散发着腐蚀色。几个面目呆板的中年侍者在一旁无声无息地进退,为主人换布碟,递姜醋汁和净手水。
鲁红军驾着轮椅过来,手里端着殷红的高脚杯。活像一个得道的屠夫。告诉他,他像不像。鲁红军命令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没有见过托洛茨基,不太好判断。他用冥思的神情凝视一阵儿紫砂壶,然后告诉他,蟹和蕈来历可疑,很多时候它们是带毒的。不如他告诉他这个。
“他在讨好你。”鲁红军对迷惑不解的紫砂壶解释。
紫砂壶狐疑地看着乌力天扬。他是那种认定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他的人,对什么事都要琢磨上一会儿。
“人的爱好不同,有人把《圣经》当成《共产党宣言》,有人把《共产党宣言》当成《圣经》,那是他们的自由,谁也没有权利干涉。像别人也是一种自由。你说像就像。有一次我对人说。我像三叶虫,人家也相信了。”
“好了,他告诉你了,他是对的。”鲁红军对紫砂壶说,然后命令乌力天扬,“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7
简雨蝉君临一切地站在一大群北京人中间。北京男人。他们全都穿着挺括的晚礼服,剃着寸头,活像一群打着领结的方头蝙蝠。她空着手。那些时髦的男人被她迷人的目光定在精巧的灯光下,显得十分可笑。
简雨蝉依然那么婀娜多姿,保养得很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大髻,黑而发亮的发丝衬托着她长而白皙的脖颈和脸上的红晕,一袭白裙,圆润的肩头随意搭着一条随时可能滑落掉的淡蓝色斗篷,像令人眩晕而又傲慢地宣称自己不守规范的唐朝女人。她的目光澄澈而明亮,很容易看进去,可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鲁红军像一个身着红袈裟的胖住持,把乌力天扬推进人群,“介绍一下,乌力天扬,我的助手。”
简雨蝉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清澈的目光如水般淌过乌力天扬的脸,再淌过他整个儿人。宽肩膀,宽颧骨,长胳膊长腿,肤色黝黑,一套脏兮兮的丹宁布牛仔。这样的乌力天扬站在蝙蝠当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诸位,别往他身上瞧,别以为那是‘红旗飘飘’的标识,我可不喜欢这种落魄的品位。”鲁红军就像一只发情的鸽子,咕咕地围着乌力天扬,转动他的轮椅。
“你还是把我当成野蛮人吧,”乌力天扬平静地说,“那样我会更舒服。”
“少蒙我,”鲁红军哈哈大笑,用力拍乌力天扬的肩膀,“我知道你怎么想。”
“干吗要羞涩?”简雨蝉问乌力天扬,口气旁若无人,然后她转过身去,微笑着看蝙蝠们。“他有一种破坏与毁灭的时尚,对吗?”
乌力天扬的确羞涩,而且谨小慎微。
“我早就看见你了。我在想,过一会儿我们会见面的。”简雨蝉抿着嘴笑了一下,一点儿也不让乌力天扬有溜号的念头,旁若无人地对乌力天扬说,“我当然会这么想,因为我是为你来的。”
“告诉我,”鲁红军夸张地做出一副痛苦万状的表情,揪乱自己稀疏的头发,“你用什么方法让美丽的女人摆脱不掉你?噢,乌力天扬,她们欠了你什么?”
“别激动。”简雨蝉像哄一个孩子。弯下身子,抚摩鲁红军的头发,把它们弄乱,“激动对一个反复成家却不能让老婆生孩子的人是十分有害的。”
北京男人的生命迅速地枯萎下去。鲁红军在问谁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颁布的事儿。灯光突然亮了,新上来了奶油鳟鱼汤。
8
乌力天扬和简雨蝉离开大厅,去了阳台上。那里只有他和她,他们俩。
“我有时候会恨自己,”她太聪明了,看出他在想什么,“无论怎么做出轻佻的样子,都装不像。”
“还好。”他也看出来了,她在故意糟蹋自己。“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那你哆嗦什么?担心我也会抚摩你的头?”
她仍然美丽而任性,明净的皮肤紧绷绷的,却和他一样,不肯原谅对方。可这没关系,他想,黑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迷恋。即使那么多年没有见面,他仍然迷恋着她。他只是无法判断,她是怎么想的。
“知道吗?我想把你宰了,老这么想。”她对他说,口气相当轻松。
“你怎么想都是对的。”他诚恳地回答。
“我当时就想死。但我必须得活着。因为你太没志气。你那是在侮辱我。我得等,等你随时出现。我不能错过了。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得存在;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就得活着。就是这样。”她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去看月亮。
“你有个孩子。”他提醒她。他觉得他这么做有些无耻,但事实如此。她始终在生活里,而他却离开了,等他再度回到生活里的时候,她仍然在生活,一样也没少。
“是的,我得把他养大。”她承认他说得对,而且那是她的担忧。
“他像你吗?”他问这个,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不,他像他自己。”她很肯定,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我在找自己。”他看出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突然有点儿冲动地说。
“很好。找到了吗?”看起来她不太感兴趣他给出的新话题。
“这我说不好。”他说,不是因为他真的说不好,是他感到了她的不感兴趣,为这个有些失望。
“你太危险。就像陨石,把握不住。”她点了点头,把目光从月亮上收了回来,看着他,总结似的说。
“我们都是陨石,都把握不住。”他习惯她这样看着他,就像过去一样,他们根本就不会依糊语言,也不在乎语言。
“可是,究竟谁错了呢?谁有错?”她嘲笑道。
“没有,根本没有错这种东西,那不过是我们不知道过去是什么、现在怎么办、将来在哪里的一种托辞。说我们错了,这样就有了改正的机会,或者推卸责任的机会,就能苟活,或者重新开始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出这么多的话了——很久没有动作敏捷地跃出战壕了。他觉得他恢复得非常好——他还没有废掉。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同——他表现得有些不正常。
她靠在汉白玉栅栏上,在夜色中嘲笑地看着他。她突然倾过身子,凑近他,快速地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像挨了一耳光,知道她是故意,却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这比糟蹋更严重。而且,她的嘴唇很冷,比屋外的空气冷,比他想象的冷。
她吻过他以后靠回栅栏去,淡淡地看着他,举止娴雅,像个傲慢而高贵的杀手。她他妈凭什么?凭什么该她来嘲笑他?她就是那个德行,他才懒得答理她呢!他这么想,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推动他,让他穿过夜色向她抵近。
“不。别说想和我上床的话,也别说要娶我的话,”她用一种嘲笑的口吻阻止住他。
他停下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不喜欢她的决定,但很显然,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