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跃上日光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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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力天扬就像一点雨滴,在阳光出来之后,悄然消失在亲人和熟人的视野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做过一些什么事,甚至他是否还活着。

乌力家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孩子老是出走,而且是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走了以后也不给家里来信。告诉家里他们在什么地方。在那个地方站着,躺着,思考着,或者发着呆。

乌力天扬没有离开地球。他始终生活在地球的引力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做过一些什么和他是否活着的原因,是他从不和人交流这些事情。他甚至不怎么说话。在这七年当中,他说过的话寥寥可数,全部记录下来,不会记满小学生的一个抄写本。

当乌力天扬再度回到武汉时,这座城市刚刚成为中国首批期货市场的开设城市。中国正在发生着一些橘红色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草案)》公布……美国总统布什访问了中国……民工在国务院的紧急通知中被称作盲流……居民身份证查验制度开始实施……公安部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和卖淫嫖娼活动……八九政治风波……西方对中国采取经济制裁……违法走私现象猖獗……伪劣商品充斥市场……“扫黄”风暴在全国展开……邓小平要求辞去中央军委主席职务……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发现……中国对其他国家开放的一二类口岸达到了四百五十二个……

对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着的那些大事情,乌力天扬置若罔闻。回到武汉的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父亲乌力图古拉的中风。

乌力图古拉歪着脑袋看扛着一只肮脏的行囊走进家门的老五,目光中透出一股尖锐的蔑视,因为中风后遗症,嘴巴合不拢,张嘴冷冷地哼了一声。乌力图古拉每天都要完成医生叮嘱并经自己修改过的康复锻炼计划:一瘸一拐地走五公里,踢三十组一共九百次腿,接受公勤员心不在焉的软组织按摩,一本正经地深呼吸,转身、再转身、继续转身,等等。他看自己老五的姿势有点儿像康复训练中的一种。

乌力天扬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不可思议不在于乌力图古拉对他事隔这么多年突然出现在家里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乌力家的人,干什么都决绝,干什么都往漫长里去,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乌力天扬不可思议的是乌力图古拉。

这个在乌力天扬记忆里永远像一头出林的豹子似的男人,他居然中风了,居然被强大的命运撂倒了,哈!

萨努娅的失忆症仍然未见好转。从远方来的风在她身边总是迷乱得找不到方向,因此而停顿下来。她和它们彼此迷失。她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有感觉、知觉、感情、意志和道德,但记忆却断裂了。她靠道德专注和道德行为来控制自己。她的灵魂和圣人语录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她完全沉浸于一种儿童的行为之中。

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对老五在消失了那么多年之后再度回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她走上前来,努力把乌力天扬往怀里抱,显得有些不高兴,“放学也不回家,到哪儿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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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力天扬在街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迈下马路,穿过二十二磅大锤敲击残墙扬起的粉尘,朝藏匿在楼群中的简雨槐走去。

简雨槐存在于她自己的历史中。简雨槐患上了严重的自闭性强迫症。悲观地说,没有人能把简雨槐弄出她的世界。

简雨槐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拉上,只留出一道缝,让日光从那道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日光随着窗帘的摇曳而在地上移动,然后。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接近那道忽去忽来的日光,突然跃上日光,随着日光的飘摇而翩翩起舞。要是黑暗或者她一个人的空间被打破,比如灯亮了,窗帘拉开,老鼠从走廊里跑过,风在窗外行走,她会立即停下她的舞蹈。离开那道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去,把自己缩成一团,紧张地盯着亮光处或者声音传来的地方,好像那个地方藏匿着什么,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伤害她。

葛军机有时候会来看望简雨槐。他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宿舍楼下,自己上楼去待上一会儿。他还像几年来一直坚持的那样,不进屋,搬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坐一会儿,然后走。他们不交谈。简雨槐不和任何人交谈。

葛军机当上了地委书记。他是全省最年轻的地市级一把手。下一步,他该调回省里来当厅长,再下一步是省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当然,这得等上几年,等待某种机会。

乌力天扬出门前,乌力图古拉歪斜着身子,拖拉着一条生硬的腿,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交给乌力天扬。她不会给你开门,你得自己开。乌力图古拉有些漏风的声音在发了霉的办公室里回荡。

“开什么门?”萨努娅警觉地问,嘴唇立刻苍白了。“天扬,别开门,别让他们进来!你爸他是叛徒,他会出卖我。你得救我!”

“我是什么叛徒?”乌力图古拉伸手指着萨努娅,手在空中颤抖,“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什么叛徒?”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萨努娅念着毛主席语录盯住乌力图古拉,临刑的死刑犯似的冷笑,看着对方颓唐地落下手臂,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出办公室。

乌力天扬知道,简雨槐已经不是过去的简雨槐了。他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的简雨槐,但乌力天扬还是没有想到,简雨槐会走得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可以找到她。简雨槐不光不会说话,她也不再梳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一股劣质洗发精的味道。这和那个每天要洗一百次手、到处洗洗涮涮的她不一样,和那个小辫儿扎得整整齐齐、圆口布鞋一尘不染的她更不一样。

“我可以替你梳头吗?”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乌力天扬在盥洗室里放好清水,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替简雨槐围在脖子上,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进盥洗室,笨拙地替她洗头。洗完头,他用干毛巾替她揩干头发,把她带回屋里。让她在床边坐下,为她梳头。

乌力天扬笨拙地勾起一只指头,将一小绺发丝挑在手心里,用梳子一点点地剥离开,“知道吗,小时候,我喜欢过你。”乌力天扬说,用牙叼住梳子,空出手来,小心地分开简雨槐被水粘连住的发丝,重新勾了一小绺头发在手心里,把梳子从牙间取下,用梳子轻轻地梳着它们,“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停下来,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太深刻了。那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改变了我。”

简雨槐腰身笔挺地坐在那里,目光一直在墙壁上。那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乌力天扬停下来,看简雨槐的目光,再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帘没有遮掩住的窗外看。是几片树叶,它们从高处飘落下来,路过窗户。

“是树叶。它们落到下面去了。”乌力天扬说,重新替简雨槐梳头,“也许一会儿还会有别的树叶落下来。也许有很多树叶。也许不喜欢你,我会去喜欢一棵树,或者一滴雨水。”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那一笑,就闻到了儿时的味道,从槐树的花儿中传来的。她是蜂蜜香,她是槐花香。“现在想起来,其实都一样。”他这么说,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有些心慌意乱,停了下来,控制住梳子,不让它把她给弄疼了。

简雨槐一句话也没说,呆呆板板地坐在椅子上,她看上去令人捉摸不定,手臂和腿的线条瘦削而流畅,脖颈迷人。她仍是那么美丽,美丽得心不在焉。

乌力天扬替简雨槐梳好头,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她面前坐下。

那以后就没有话了。

两个人在静静的房屋中一声不响地坐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乌力天扬去厨房为简雨槐做饭。熬了一点儿粥,炒了一碟白菜,等这些都做好,端到饭桌上,他和她道别。说他走了,会再来看她。

“她回来了。”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听见简雨槐在身后这么说。他站下,回过头看她。她仍然是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墙角。他好半天没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听到了那句话,如果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或者它是窗外的落叶带来的。头发梳过之后,她显得精神多了,可这不能说明她就会开口说话、那句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不过,乌力天扬并不需要做出什么判断,在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简雨槐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套鬼魅的房子里。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有足够的能力把一切秩序都弄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3

汪百团两年前刑满释放,出狱后干上了“湿活儿”,职业性的那一种。也就是说,汪百团靠殴击人的身体和切割人的器官这个行当谋生。

汪百团有几条相对固定的上线,他的工作全由上线交给他;适合他干的活儿。上线就找他,事情交代了,他干活儿拿钱,按照业内说法,叫接单。活儿干砸了他认,干出问题他顶着,坐牢杀头都是他的。

有一段时间环境不好。汪百团的上线生意清淡,汪百团没有生活来源,被逼无奈。坏了规矩,接了一些零担活儿干,帮人从云南带毒品回武汉,或者替蛇头送货去福建,能挣一笔是一笔。有时候,汪百团连零担活儿都接不到。没事儿可干,只好到处闲逛,和人打嘴仗,勾引郊区路边店里的姑娘,借此打发时间。

汪百团变化很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老是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转圈,不断地点着香烟,再把香烟掐熄,然后再点着,好像他很迷恋把香烟点燃和掐熄这件事。其实汪百团只迷恋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紧张起来。他服用氯普鲁马嗪和巴比妥,这玩意儿能使人产生一种类似于紧张的状态。有时候他也扎针,注射脱氧麻黄碱,在不能当英雄的时候,让自己变得像一个英雄那么偏执。在这方面,他就像一个不能左右自己的婴儿。因为酗酒和长期吸毒,他的手指总在不停地颤抖,那只剩下的好眼睛斜得很厉害。罗曲直说,那是因为汪百团要用它照顾太多方面,累的。

罗曲直离开过打捞队,后来又回去了,因为不管去什么地方,他身上的腐尸味都没法儿消除,所有的人都躲避他,他只能回到打捞队和水鬼打交道,吃淹死鬼这碗饭。

罗曲直结婚了,娶了一个汉川乡下媳妇,生了一对漂亮的龙凤胎。能生龙凤胎的汉川媳妇厉害得要命,罗曲直所有的工资奖金都被她收走。就这样汉川媳妇还不满意,嫌罗曲直畏蒽得不像一个男人,没有本事挣大钱,不能让她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也是罗曲直回到水上打捞队的原因。罗曲直背一个水鬼能挣十元钱,如果是在夏季,或者碰到上游闹水,罗曲直每个月能多挣几百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用它们塞满汉川媳妇和漂亮的龙凤胎贪婪的三张嘴。

“你应该去看看鲁红军,小子混大了,现在是省人大代表,要说不一定,你先不一定认识他。”罗曲直对乌力天扬说,“不是我让你去看他,鲁红军知道你回来了,他要见你,在我这儿留了话。”

“哦。”乌力天扬可以不说这个字,但他就是想说。乌力天扬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恢复语言能力,只是他不太肯定,在渴望之后,他能不能够做到。

4

香格里拉这种地方不太适合乌力天扬这种人,一杯猫尿似的咖啡三十八元,一杯鲜果汁六十元,它们没有一样能解渴,乌力天扬习惯喝解渴的饮料,比如泉水、河水或者自来水。

鲁红军胖得基本上只剩下了两截,头和身子。他窝在轮椅里的样子,活脱脱一头终于寻找到了幸福并深谙其义的阉猪。他被两个英俊的助手抱下车,抱上轮椅,推进大堂。立刻有衣着整洁的大堂副理和衣着鲜亮的门僮迎过去,帮助助手们恭恭敬敬地把鲁红军抬进酒吧。

“我真是太累了。”鲁红军感慨地告诉乌力天扬,他结了五次婚,当然,在娶第五个老婆之前,他离了四次,“这费了我不少钱,还有头发。”他让乌力天扬看他的脑袋,“我现在谢顶谢得厉害。脑袋上没剩下几根毛。”他并不为此沮丧,在轮椅里坐正,冲乌力天扬戏谑地眨巴着眼睛。

鲁红军给乌力天扬的感觉,就像他们没有分别过七年,昨天才见过面,而且两人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

“昨天陪奥副省长打牌,起来晚了点儿,饿了。你陪我去吃点儿东西。”鲁红军的口气毋庸置疑。

助手和大堂副经理以及门僮再度过来。把鲁红军抬离酒吧,无声地推进电梯间。乌力天扬跟在后面,像在为著名人物送葬。

“你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车了。”他们被领班和服务生安顿在昂贵的餐具中之后,乌力天扬向荐酒师示意,他不需要酒水,“好车。”

“你是说,”鲁红军在领结下塞好洁白的餐巾,“一个臃肿到不能再臃肿的人,弄一辆慢吞吞的公务车算了,偏偏追求WT-1发动机,这个有点儿可笑?”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鲁红军的话,而是坐在那里,看鲁红军急切地把汤汁香浓的红豆炖肥肠移到他阔大的胸部前。他为鲁红军担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在大堂吧里我就知道。”鲁红军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了满满一汤勺炖开了花的糯红豆,一边用力咀嚼着,一边咕哝,“你在想,凭什么要我陪你吃饭?你他妈是谁?”鲁红军说完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急促。

“你错了,”乌力天扬突然感到他捉住语言了。他为此有点儿兴奋,“我在想,你到处张望。看桌上的味碟,你是在找醋。可是你不会要山西的老陈米醋,你是想找意大利的香草黑醋。你还得费头发和钱。”

“说下去,我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会生气。”鲁红军笑眯眯地看着乌力天扬。

“不生气这样的话,你没和你爹说过吧?”乌力天扬真诚地问。

“没有,没有和爹说,和儿子说过。顺便告诉你,我正好是爹,人民的爹。我是省人大代表。”鲁红军用一种疲倦的、心满意足的口气说,示意服务生把他面前的汤盅撇下去。

“你一直就明白自己要什么,在触过电门之后,对不对?”

“你在问对不对?”鲁红军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怒气冲冲地把领结上的餐巾拉下来,丢在一旁,“那好,我也问一个对不对,只问一个。”他努力抬起硕大的头颅,象征性地把身子往乌力天扬的方向够了够,像一颗硕大的无法正常发射出去的炮弹,“如果你是我,你踩上了那颗地雷,你不会去草丛中寻找你掉在一边的腿,而会拉响光荣弹,把自己彻底炸上天,对不对?”鲁红军松弛下头颅,满意地让自己舒适地回到椅圈里,目光中满是看穿一切的鄙薄,“你是一个胆小鬼,从小就是,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少,甚至对你最好的朋友,你都一直在隐瞒你内心的想法。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

“吃好了?”乌力天扬同意这个观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变,连泽芹根腌渍的冷肉的味道都没变。他回过头,向服务生示意要消费单,“我让人推你进电梯。”

“对不起先生,酒店有约定,鲁先生的单我们不能接。”服务生弯曲着身子口齿清晰地说。

“你就当他不在这儿。”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先生,不管鲁先生是不是在这儿,我们都会当他在这儿。”

鲁红军被这个场面弄得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