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去看望阵亡战友的父母,看望那些折了脊的山梁、断了流的江河。
他为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不那么做,不去敲响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的门,不去面对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家人。只有一个理由让他那么做——那些子弹和炮弹击中了他们,而不是他。他是他们的排长,他们死了,他活着,他得替他们看一眼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或者,不是替他们,是替他自己。我得把他们还给妈妈!为他自己。
那些阵亡的战友们的家人,他们大多在伤心欲绝中保持着一种骄傲,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是他们后半生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他们的精神全都崩溃了,无所适从,见到他,先是呆呆的,涩涩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然后他们手忙脚乱,拉他进家,为他扑扫身上的尘土;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说话。
“麻浩他保卫祖国,死得光荣。部队上给记了二等功,还给寄了抚恤金。三百块钱,去广西给他扫墓,都花光了。家里?麻浩是老大,他爸那年修水库,砸掉了一半肺,家里就麻浩一个劳动力,两个妹妹小,干不了活儿,化肥用不起,困难呢。部队上说了,每年补贴六十块钱,能给补三年。明年就他爸去广西看他,我不去,花钱呢,没钱呢。我给部队首长提过,能不能把麻浩接回家里来,要不每年去一次,一个人来回得一百多。花不起。首长说,部队有规定,不让迁。麻烦你给首长说说,让我们把麻浩接回来,要不,这么老远的路,我们看不起,真得让麻浩一个人在那儿孤苦伶仃地待着了……”
“郭城是好儿子,他陪我下棋,给我剪脚趾甲,说我脚臭,我骂他,他不还嘴。他打破别人家窗玻璃,我揍他,脸上三道印子,他一声也没吭。首长说,要好好照顾烈属,孩子他妈当时就哭晕过去,说还是首长知道,儿是妈的血肉。其实,不照顾也没办法。我们就郭城这么一个儿子,他姐姐小儿麻痹症,在家里待着,没有参加工作,也没人管。郭城那年考大学,差六分儿,没考上,就去当兵了。听说是回来路上出的事儿。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们,人没了。我和他妈往广西赶,人没见着,照片也没给一张,光看见墓地,老大一片,怪瘆人的……”
“郭城?他骗人,他根本就没有谈过那么多恋爱。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他就跟我谈过。他成绩不好,个子又矮,我们街上的姑娘谁也看不上他,见他就躲。我是看他死缠着,天黑了还在电线杆子下靠着,探头探脑往我家看,可怜得很。他对老人孝敬,邻居都夸,说他煤球捏得结实。我妈身体有病,我想以后结了婚,他可以帮我伺候妈,我就答应了他。他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呢。有一次他说想亲我,我豁出来,眼睛都闭上了,等了半天没动静,睁眼一看,他早溜得没影儿了。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撒谎?我现在不能说他。我只后悔,没有答应他,他说和我睡觉。我正来那个,害怕,又生他的气,觉得他像流氓,不学好,动歪心思。要早知道他回不来,我就不管这些,让他把我好了,让他把我流氓了,这样他就没有遗憾,也不用撒谎。现在说也没用,后悔都来不及了……”
“好学死得值得,好学给俺王家正名儿了!他二爷爷当过皇协军,俺王家三十年抬不起头,好学让俺王家抬了头。接到部队通知那天,俺说,他娘,别哭,俺该高兴才对,高兴才对得起好学。俺去代销店赊了一挂鞭,给俺王家放了一串响。亲戚那边也放了好几挂,都夸好学,说亏了好学,老王家翻身解放了。那啥,口号里不是说,牺牲一个人,为了十亿人吗?好学他躺在那么老偏僻的地方,为谁?他是为俺王家呀!他是给王家换匾呢!就为这个,俺得放鞭。俺还和他娘一块儿去看了孩子,卖房卖地也得去看看出息的孩子……”
“其实吧,他首长,也不全是你叔说的那样。你都看到了,俺这儿是山区,光见石头不见土,有雨的年头儿能收上点儿瓜干儿,天一旱,就得饿肚子。儿子苦吃巴做养出个模样儿,说没了就没了。也不怨谁,要怨就怨俺当老人的,琢磨不出个道道儿,就想让好学他当兵吃粮,让他偷偷多报了一岁,这才当上了兵。没想他攀不上这个福气,倒是让福气给噎死了……”
“好学不是自己攀福,是给俺老王家正名儿。他首长,俺给你说个秘密。看好学的盘缠是王家人集体给凑的。二百多块呢!来回花了一百八十多,还余下几十,来年的种子钱够了。不是正名儿,谁给你凑,对吧首长?凑不凑,借上盘缠也得去呀!去看看俺出息的孩子。他不是噎死的,是正名儿……”
……
乌力天扬坐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和恋人面前,听他们急匆匆地向他述说。有时候他会和他们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是他杀死了他们的亲人,他把这件事隐瞒了,没法儿向他们交代。
乌力天扬把这些兵丢了,他自己没丢。他没丢,挨家挨户去看望丢掉的兵的家人。他就像一个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凶手。一路杀着人,一路杀将下去,到肖新风家的时候,已经血灌两袖,心力交瘁了。
2
果然如肖新风所说,肖家很穷。家里四把秃锄,三副朽桶,两间干打垒的草房,将倾未倾。肖新风的父母本分得要命,每天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子响,费力地咳着痰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儿,和肖新风吹嘘中专横跋扈的农机站长相去甚远。
肖新风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四个儿子,除了肖新风,其他三个都是白痴。三个白痴儿子不干活儿,坐在屋檐下,嘴里流着涎水,互相捉虱子,冲着乌力天扬傻笑。乌力天扬还见到了肖新风说到过的那头牛,它已经上了年纪,在院子外面披着脏土没精打采地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风沙吹过的时候眯上眼睛,入定和尚似的一动不动。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保护好他。”乌力天扬愧疚地说,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
“别这样说孩子。别说这种话孩子。你怎么能保护他呢?你保护不了。”肖新风的父母反过来安慰乌力天扬,要他别太悲痛,振作起精神;要他别太惊吓,照顾好自己家的老人。
那天他们没出工,没听哨子响,没去伺候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收获到手的庄稼,忙进忙出,洗锅刷碗,去亲戚家借鸡蛋,给乌力天扬煮鸡蛋吃,四个不够,得吃六个,六个好,六个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儿子的战友。他们太穷,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儿子的战友。他们要杀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乌力天扬去夺刀。他说别杀它,您别杀它。别死,你别死,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肖新风的母亲说,杀,得杀,新风离家的时候就想杀给他吃,新风不让,和你说的一样,他说妈,别杀它,你身体不好,留着下蛋给你补身子。他走时没杀成,想等他探亲回家再杀,谁想到……得杀,不能留下,你是新风的排长,你就替他吃一口吧……
鸡杀掉,炖熟,盛进碗里。乌力天扬端在手上。抬头看那两位满脸老树皮似的老人,他们那么急切地看着他。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埋下头,胃里一阵阵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吃鸡,连骨头一块儿嚼碎咽下肚去,嗓子眼儿划得生疼。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里。
肖新风的父母不让乌力天扬走。要他在家里过一夜。他们恳求他那样做。他们想让儿子的战友在家里过一夜。他排长,就当你替新风,在家睡一宿再走,求你了。
那天晚上,肖新风的父母不睡,双双进屋,搬了条断了腿的长凳,并肩儿坐在炕边,看着乌力天扬睡。看是静静地看,不敢咳嗽,老慢支喘紧了,揪起衣襟捂住嘴,把咳堵在胸口里。
乌力天扬还是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他衣裳没脱,蜷在土炕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他想,他睡的地方,就是肖新风当年睡的地方吧?肖新风在这个地方睡了十七年,然后走出这个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夜,很长。
第二天早上,乌力天扬离开肖新风的家。肖新风的父母把他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公路上,在那儿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长途汽车来了,停下,乌力天扬上了车,车门关上,扬起尘土开走,两位老人还在尘土中站着,只是站不空站,颤抖着扬起手臂,向乌力天扬挥别,好像他是他们的一个儿子,他那样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乌力天扬一直忘不了郭城的女朋友离开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因为失去了最亲爱的人而张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日子的女孩子失声痛哭,然后泣不成声地责问他:
“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你活着?”
3
乌力天扬精疲力竭地回到部队。一进连部,连长左公宝就告诉他,十二连失踪的兵罗曲直和王洪亮回来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不明白地看左公宝,好像左公宝不是在说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在说他,是在责问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回来。
“没回部队。人在广西学习班,回来的人都往那儿送。罗曲直是路上憋不住,躲到丛林里解大手,让人家特工给按在林子里,接着又在路上按住了王洪亮和周明。周明在路上想逃,夺人家的枪,被捅死了。这回换俘虏,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头一批给换回来的。”
“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交代情况呗,背靠背找证明材料呗。甄别完,有变节问题的当变节分子处理,有出卖情报的当叛国分子处理。屁股上没屎的,学上一段时间,复员拉倒。”
“罗曲直一向谨慎,家里来信,看完都用胶水封起来,为什么不在路上拉,非得跑到林子里去?”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让王洪亮和周明一头儿一个守着,子弹在膛里,还怕谁看见屁股?尤营长刚才从广西回来,营里两个被俘的,都在我们连里。尤营长说。罗曲直在学习班里眼泪巴巴,直后悔,说他当时该拉响光荣弹,可当时光顾着提裤子,一分神儿,让人家按在那儿。你说他,真不该管裤子的事儿,要拉响光荣弹,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我们连反倒多了一个战斗英雄。”
这个事儿,有关裤子的事儿,乌力天扬真回答不出来。离开连部以后,他认真想过,要是换了自己。会不会拉响光荣弹。答案是,不会。他宁愿让人家给按住,也不会拉响那颗小炸弹。问题是,然后呢?再然后呢?怎么办?也像罗曲直一样,在被遣送回国后,痛哭流涕地后悔不该管裤子的事儿吗?
4
乌力天扬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开始了他的军校生活。
战争刚结束,学员中一多半是参过战的基层年轻军官,差不多全立过功受过奖,一个个牛皮烘烘,教员根本不用教他们如何挺胸,反而得随时提醒他们,拔正步时别把脑袋仰得太高,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校里都不被允许。
乌力天扬突然间失去了从众的感觉,不适应孔武有力的军营生活,也不适应那些和他一样胸前扎过大红花的战友。
红脸蛋儿的河南兵,女人模样的上海兵,高门大嗓的东北兵,声色俱厉的武汉兵,趾高气扬的北京兵,爱开玩笑的四川兵……骂人上瘾的教员,心事重重的教导队长,言辞华丽的宣传干事,目中无人的作训科长,圆头滑脑的事务长,谎话连篇的政治队长,厚颜无耻的通讯员,拍马屁的示范兵,老爱打听人家对象的学员队文书,牢骚满腹的炊事班长,衣着鲜亮的门岗……
荒唐的人很多,荒唐的事情更多,好像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上一次战场;上一次战场,就是为了从战场上回来后充当一个在人群中仰着脑袋走路的小丑。
乌力天扬觉得,他不该到军校来。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向往曾经有过的流浪儿生活。
乌力天扬越来越不适应军队的生活。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学习有一搭没一搭,风纪不整,衣襟上总是沾着一星稀饭的干痕,人站在那儿,手不由自主就揣进裤兜里,有时候神秘莫测地笑一下,突然又不笑了,样子怪怪的。他在步校里的表现乏善可陈,他的学习每况愈下,甚至因为破坏学员队的规定挨过两次队前批评,记了一次过。
学员队长和教员向教导队长反映,说乌力天扬学习上挺认真的,他老在琢磨问题。教导队长怀疑这个说法,琢磨什么问题?问问他。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是在琢磨问题,他是战后综合征,脑子出了问题!
乌力天扬的确在想问题。他一直在想,而且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死?为什么他活着?为什么?
乌力天扬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伴的样子给忘掉。他也不能忘掉那些同样勇敢的对方士兵。他们被猝然打倒的样子,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死后瞪着天空的不甘的眼白,一直萦怀在他心头,始终不肯离去。活下来的人们撤离之后,战争双方的士兵并排躺在那里。在那之前,他们是彼此的死亡之神,现在,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不离不弃地长眠在熟悉或陌生的大地上。他们不能像他一样活到老,不能和他一样站在操场上甩大步,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甚至不能再看见天空。
乌力天扬的胸口老是疼痛。那里不断冒出大股的血花,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现在他才明白战前乌力天赫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什么胜利,没有人会胜利。
乌力天扬苦恼地承认,他不是乌力天赫,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也许正是这一点,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5
距离1980年的元旦只剩下四天。
晚上7点刚过,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位于喀布尔市中心的国家电信大楼火光一片,共和国首都与外界的通讯联系随即中断。与此同时,喀布尔市街头出现了大量蝗虫般的苏军坦克和装甲车,一批批身着深土色冬装的俄国士兵很快封锁住市区的交通要道和政府机关大楼,电视台、电台、报社和军营很快被苏军105空降师控制住。
第二天凌晨,距离喀布尔市以北五百公里的苏阿边境上,苏联军队的东路突击群五万军队在360摩步师T-72型坦克的前引下,越过喷赤河大桥,向马扎里沙里夫开进。同一时间,西路突击群四万军队在舍甫琴科中将的指挥下,越过库什卡河,向坎大哈省挺进。一批接一批安-12和安-22巨型运输机飞临喀布尔,卸下105、104和103空降师的士兵,那些大鸟停在跑道上,连引擎都不熄灭,呕吐似的吐出腹中身穿冬季迷彩服的士兵们,没等他们冒着螺旋桨卷起的风沙走开,就立即起飞,去运载下一批次士兵。
三个多月后,身着柯尔克孜族传统服装的乌力天赫从新疆明铁盖出境,沿着当年马可·波罗进入中国的那条道路,穿过狭长的瓦罕地区,向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进发。这里是帕米尔高原余脉,人烟十分稀少,瓦罕河自东向两奔流不息,偶尔能遇到几个柯尔克孜族部落的牧人。他们骑术精良,异常骁勇,一个个骑在骏马上,沿着清冽冽的瓦罕河放牧他们的骆驼和羊群。
在从加兰尔前往瓦罕的路上,乌力天赫交了好几个朋友。他们是部落首领古里巴德的儿子塔鲁德、青年牧民齐里扬诺和塔鲁德的小妹妹米米拉娅,他们待乌力天赫就像亲兄弟。实际上,乌力天赫和他们就是兄弟,他身上流淌着一半柯尔克孜人的血液,这也是他选择由瓦罕地区入境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原因之一。
乌力天赫在塔鲁德暖和的毡包里吃到了他出境后的第一顿热饭。饭是手抓饭,快乐无比的米米拉娅做的。米米拉娅往饭里放了大量的葡萄干、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和去骨羊肉,放了足够多的新鲜的浅草茴香、迷迭香、肉桂叶、豆蔻、荑葱,淋了足够多的葵花子油,香味扑鼻。乌力天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风情万种的手抓饭,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个流浪的阿拉伯王子了。
十几个牧人围着乌力天赫,好奇地看着他把甘美的羊肉往嘴里送。乌力天赫脸上有一块深陷的伤疤,右脚缺了小趾,走路时有些轻微的瘸,因为不断受伤失血,显得苍白而消瘦,这使得他像一个赢弱的知识青年。他慢吞吞地吃着饭,一副去了很远的地方、终于回到家的样子。塔鲁德要牧人们离开毡包,别打扰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让。乌力天赫安静地对塔鲁德说,让他们看着我吃吧,他们难得看见一个外乡人。
后来青年牧人齐里扬诺带头,牧民们一个个端着鹿角酒杯过来,排着队敬乌力天赫的酒。他们自己不喝酒,但他们决定把这个形销骨立的外乡人灌醉。乌力天赫一连喝了七八角杯醇厚的麦子酒,坐在那儿东倒两歪。米米拉娅看不过去,拿鞭子往外抽赶牧民。乌力天赫拦下米米拉娅,结结巴巴地说,请别抽他们,让他们灌醉我吧,他们是蓝天白云下的主人,有资格得到这样的乐趣。把一个外乡人灌醉,这样的事儿,他们会记上一辈子。
部族接班人塔鲁德热情地邀请乌力天赫留在美丽的瓦罕河流域,和他们一起自由地享受伟大的安拉赐予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美丽的米米拉娅亲手为乌力天赫缝制了一件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紫羔皮坎肩,还特意在两只袖褡上镶嵌了几粒珍贵的青金石。
他们和乌力天赫有着共同的血缘,却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唯一的理性生活是背诵《古兰经》。他们把那些记录在兽皮、石板、海枣树枝或者驼羊肩胛骨上的优美文字当做魔力无边的诗歌、咒语和卜辞。每当这个时候,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的就是威严而典雅的、优美而流利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鼓舞和安慰人们的圣者的心灵讲话——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我在那高贵的夜间确已降示它,你怎能知道那高贵的夜间是什么?那高贵的夜间,胜过一千个月,众天神和精神,奉他们的主的命令,为一切事务而在那夜间降临,那夜间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显著的时候。
米米拉娅把乌力天赫当做一头小牛犊,往死里喂他新鲜驼奶。她问乌力天赫知不知道“夜间”是什么。乌力天赫不知道。米米拉娅为此非常生气,罚乌力天赫去河边背水,一掌将乌力天赫推进河水里,自己嘻嘻笑着跑开,一会儿,毡包里传来她动人的歌声: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你的哥哥。
他们会用它去猎熊。你的梦会破碎。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你的父亲。
他会用它去种麦子,你的梦会哭泣。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过路的青年,
他会带它去远方,你再也找不回它。
6
塔鲁德骑着雪青马,带着部落里的几个年轻人,一直把乌力天赫送到兴都库什山下,然后和乌力天赫告别。
乌力天赫答应红了眼圈的米米拉娅,他会回到瓦罕,给她讲他路上经历的事情。
乌力天赫不知道,他将永远无法兑现他的承诺。在他离开瓦罕后不久,大批苏军塔吉克族士兵越过卡拉潘贾山口,入侵了瓦罕地区。他们接到命令,对瓦罕的土著居民进行灭族屠杀。生活在瓦罕地区的一千多名柯尔克孜人奋勇抵抗,试图保护自己的家园,但终因寡不敌众,惨遭屠灭。
九天之后,靠着塔鲁德准备的鹿肉和烧酒、米米拉娅缝制的紫羔皮坎肩和在背风处挖出的雪洞,乌力天赫翻过了兴都库什雪山,向南折往米特拉姆,再前往喀布尔。他将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回头向东,进入贾拉拉巴德,从那里出境,抵达巴基斯坦的白沙瓦。
乌力天赫在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有一次,他被卡尔迈勒的人抓住,挨了一顿揍,差点儿没给毙掉。一名普什图族士兵把苏式冲锋枪对准乌力天赫,要他往前走几步,免得溅出来的血弄脏了自己的新军装。幸亏乌力天赫随身携带了几本书,它们使他化险为夷。那是苏联新闻社印制的《政治读本》《勃列日涅夫回忆录》和《列宁关于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劳动、关于合作化、关于武装力量的作用、关于新型政党、关于青年的论述》。一名从苏联留学回来的土库曼族年轻军官拦下了那名士兵。
乌力天赫抹掉嘴角被枪托揍出来的血沫,向年轻军官解释,自己是“青年与四月革命”阿富汗人民民主党领导下的青年组织。组织属下“火焰”俱乐部的基层干部,他的工作是了解山区青年在建设新阿富汗过程中的作用,并且调查革命和爱国主义内容的书籍在基层的推广情况。
年轻军官很欣赏乌力天赫。像是遇到了知音,尽可能地安抚乌力天赫,问他什么时候加入的人民民主党,说像他这样有志的青年。应该加入政府军,而不是在青年组织中工作,要是这样,每个月他可以领到一千五百阿富汗尼薪水,而且不必为生活必需品的匮乏犯愁。
这当然是一个好建议。但是乌力天赫另有打算。他郑重地向年轻军官保证,他会考虑他的建议,在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光荣任务之后,重新回到军队中去。
乌力天赫如今是一名志愿者。他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份,不与任何组织联系,甚至不再拥有个人历史和国籍。也就是说,乌力天赫是那种人们所说的自由人。那是一颗闪闪发光却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它洒下光明,掩护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则因为光明而永远孤独,成为人们眼里身负重罪的怪物。他将和一批来自各国的志愿者一起,在白沙瓦的一个难民营里从事他波希米亚流浪汉的工作。
出国前,乌力天赫接到了辗转寄给他的乌力天扬和葛军机的信,两人都问到他是否考虑回家看看。不。他不考虑。他没有家,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和个人历史,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回去。这一次他将走得更远,或者说,这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他的行程比以往更远,远到他再也回不到出发地。他将彻底消失,甚至不会对一只蚊子说出他的去向。他没有给他的兄弟们回信。如果愿意。他可以用普什图语或者达里语来写那两封回信,但没有。也许这样问题会更单纯。
即使这样,在出发之前,他还是给母亲萨努娅写了一封信——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我将为您去战斗。我将为全世界被侮辱和损害的母亲去战斗。也许这一次,我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您了,我会倒在陌生的地方,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为这个而害怕。
但是妈妈,请您记住,永远记住,不管我倒在什么地方,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每一滴血,它们都是深爱着您的!
在给母亲写过那封简短的信之后,乌力天赫没有停下来,又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必须承认,是差异和冲撞孕育了地球和地球生命。人类因此信奉差异和冲撞,甚至因此迷恋战争。
在宇宙初建的洪荒运动中。无数尚未建立起轨道的彗星被抛向年轻的地球。它们带来了大量的冰块,形成海洋、河流和地球的大气层。它们孕育着地球上的生命,同时也在摧毁那些生命。
行星撞击地球,陨击区顷刻毁于一旦。在陨击发生后几年内,食物链底端的植物因为没有了光合作用而迅速灭绝。食草动物死亡,继而食肉动物死亡。
不,我说的不是四十亿年前发生在地球上的陨击时代。而是贯穿整个人类蒙昧期至文明时代的战争。人类一直在以战争的方式突破自己的空间。摆脱限制。他们究竟需要多少,需要多大?
看一看吧。这个世界正在关心什么?关于军队、国家和领袖的关系、政教分离、军政独立、联邦与共和、普选代议、三权制衡、防御体系……在所有的道貌岸然之下,我只听见狗苟蝇营者的艳笑、窃权者的阴谋、宫闱政变的权力杀戮和狡兔死走狗烹的祭坛血灾之声。
不,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苦难。我想知道,为什么人类会有那么多的苦难?是什么让人类必须经历苦难?
我会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想走遍这个世界,走遍凡是有人迹到达的地方,以及没有人迹到达的地方。我想知道别的生命,那些穷困的、下贱的、暗淡的、被暴力裹挟着的生命,他们是怎样生活着,知道罪恶和苦难的根源在哪儿。
乌力天赫有一只熟牛皮缝制的箱子,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封他写给简雨槐的信,以及一册旧的《解放军画报》。这封信写完之后,他把所有的信读了一遍,再拿起那册画报,打开它,翻到一幅剧照。
剧照上,身穿红色舞衣的简雨槐昂首握拳,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像一个轻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灵。乌力天赫伸出手,想要抹去简雨槐身后的一道闪光。他发现做不到,那是闪电的背景。
乌力天赫合上画报,连同那几十封信,以及给母亲的那封信,把它们一起锁进箱子,提着箱子上了车。
乌力天赫把车开到野外,在一片开满紫茉莉和串铃花的湿地前下了车。用工兵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箱子放入坑内,用事先准备好的助燃剂点燃箱子,然后退到一旁,看着箱子燃起来,直到变成一捧灰烬。他把那个坑埋上,踩实,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上车,离开那里。
7
简雨槐的病连续发作了几次。她有两个多月没有去印刷厂上班了。
简雨槐的病是她一个人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长时间地发呆,然后颤抖,然后缩到床上,抖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她会靠在墙角里,就那么睡去。她睡得很不安稳,常常打一个盹,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哆嗦着下床,去一只锁着的小箱子里,翻出乌力天赫写给她的那两封信,回到床上,贪婪地读它们。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盥洗室里。一遍一遍地淋浴。她用刺激皮肤的高碱肥皂给自己消毒。她用粗糙的丝瓜瓤狠狠地擦拭身体。她急急匆匆,不依不饶,好像自己的身子很脏,好像她闻到了扁螋产卵后留下的恶臭。她反复地在身体上抹肥皂,用丝瓜瓤用力擦拭。再用清水把它们冲洗干净,然后再重复这样的动作。她的肩头被丝瓜瓤擦破了皮,露出藏红花似的血丝。
葛军机还是离开简雨槐,去了县里。他没有告诉家里,在他和简雨槐之间发生了什么。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不放心,要简雨槐住回家里去,简雨槐拒绝了。葛军机打电话回家,问简雨槐的情况。乌力图古拉问葛军机为什么不往印刷厂打,往家里打。葛军机吞吞吐吐,没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乌力图古拉感觉不对,往印刷厂挂电话,对方说简雨槐没上班,她请病假,两个月没来了。
乌力图古拉回手就把电话打到葛军机那里,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闻着不对劲儿,雨槐出了什么事儿?葛军机捂着电话小声说,爸,我这儿有人汇报工作,一会儿我给您挂过去。乌力图古拉不放电话,大声说,汇报不汇报,别拿那个吓唬我,我听汇报多了,排着队汇报我也见过,你先说雨槐的事儿。葛军机看出来,自己要不说,乌力图古拉不会放电话,就说,爸,没什么事儿,雨槐有些不舒服,她身子骨儿弱,有些积寒,我让她请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乌力图古拉放下电话嘿嘿地笑,然后挥挥手安慰萨努娅,没事儿,军机说雨槐有点儿积寒,军机在撒谎。萨努娅生气,说撒谎你还说没事儿,你还笑,丧失原则。乌力图古拉说,我当然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雨槐她为什么要请假,军机他为什么要撒谎,雨槐那是怀孩子了。你想啊,怀孩子有反应,得在家养胎吧,军机那儿有人汇报工作,不好明说,得撒谎吧。当年老薄荷对叶至珍就是这么干的,军机他学他爹,他这个政委,算是当上了。
乌力图古拉安慰完萨努娅,要郝卫国去干部宿舍把方红藤找来。方红藤一到,乌力图古拉就把简雨槐怀孩子的事告诉了她。乌力图古拉说,我一个做公公的不方便。你去做做雨槐的工作,要她搬回家里来住,炖个汤啥的,比她那没人照应的鸽子窝强。
方红藤欢天喜地地去了省委宿舍,一会儿工夫又原路返回,进门一脸疑惑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事情不像他说的。雨槐没有怀孕。这一点,虽然雨槐不肯说,生过两个孩子的方红藤有经验,能看出来。倒是雨槐的神色有些不对,问十句话不回答一句,看人冷冷的,像是拿一双眼睛当刀片,要在人心里剜出点儿什么来,看来是真病了。
简雨槐是不是怀孩子,都是一只没有伴侣照顾的鸟儿。要是真病了,就是病着的鸟儿,不能由着她放单,孤零零落在那儿,让风吹,让雨淋,让狐狸吓唬。乌力图古拉决定亲自出马,把简雨槐接回家里来。
“孩子,跟我回家,咱们回家住。”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你看你这儿过的什么日子,窗户也不开,家里冷锅冷灶,哪像个日子。”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养病回家养去,咱一家病人,不缺你的药罐子。咱办个医疗所,我当所长,你们都是我的病员,你,你妈,天时,我给你们熬粥喝,领你们晒太阳,带你们唱歌,咱们排着队,唱《解放区的天》,要不就唱《打个胜仗哈哈哈》。”
“……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怀没怀,没关系,谁怀孩子以前怀了孩子?所以,没关系,咱把身子骨儿养好,养结实了,再怀。”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百四……”
“孩子。”乌力图古拉有些沉不住气了,人坐在那里,本来笔直的腰板又往上挺了挺,“你别老数数儿,你说话。”
简雨槐停下来,不数了,是让乌力图古拉打断了,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嘴唇没停住。还嚅动着。
“孩子?”
“爸。”
“你说话。”
“说话。”
“你说什么?”
“我要和,军机离婚。”
8
葛军机接到乌力图古拉的电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爸,您别急,雨槐是一时的气话,是我对她关心太少。我太顾自己的事业,过些日子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我就回去和她好好谈谈,她会忘掉这事儿,她还是您的儿媳妇。直到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把简雨槐的病症告诉了葛军机,说雨槐不是气话。也不是一时,葛军机才急了,从县里赶回武汉,两脚杆泥地回了家。
“跟我走。去医院。”
简雨槐没说去还是不去。眼睛盯着葛军机的裤腿,还有他的身后。葛军机他明白过来,简雨槐是看他带进屋来的那些泥土。“他”把“她”的屋子弄脏了,把“她”的世界弄脏了。
“先看病,看完病我会把屋里收拾干净。”
简雨槐还看。但这次不是看泥土,是脸色紧张,看被风掀动的窗帘。
“雨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放在以后来处理,先给你看病。我们去看病。”
简雨槐还看。她越来越紧张。是害怕,人往墙角缩。好像这样做了,就可以躲避开一切。
“雨槐,雨槐你听我说,你要理智一点儿。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天赫他没有死。我不光知道他没死,我还知道他离开家之前干了什么。他刻钢板留下的草稿和蜡纸是我替他销毁的,宣传队那台印刷机的铅字也是我偷出来丢进长江里的。我没告诉他。我没告诉任何人。十几年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走的,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我给他写过信,不止一封。我对他说,你应该回来,看看父母,看看亲人。他是这个家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这个家,他是爹妈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爹妈。可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让你们见一面,面对面见一面。天赫他没有回信,没有给我回,也没有给天扬回,一封也没有。”
“雨槐,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们不可能再走到一块儿,这就是结果。你和天赫,你们从来没有过开始。我爱你,我愿意把你捧在心窝里,捧着你往前走,捧着你走过过去,难道你就忍心为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始,把这一切都毁掉?”
葛军机杜鹃啼血,几乎是声泪俱下。简雨槐脸色苍白,有一阵儿她好像停止了呼吸,一动不动,眼神散开。葛军机害怕极了。他觉得他快支撑不住了。
“军机,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我为什么回来、打哪里回来的事儿?”
“雨槐……”
“我就不该回来,我应该死在那儿,对吗?”
“雨槐!”
“军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欠你太多。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答应,让我去死,我现在就去。只有一件,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是一个坏女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雨……”
“不,不是对不起天赫,对不起你。是对不起我自己。”
简雨槐说完这些话,倚着墙角,慢慢往被子里缩,缩进被子里。葛军机习惯性地欠过身子,伸出手,要替她掖被子。她下意识地拽住被角,躲开他。
葛军机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落下来。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动作站起来,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朝阳台走去,去那里拿扫帚,打扫他带来的那些泥土。
9
南亚地区流传着一个说法,印度的响尾蛇,孟加拉的猛虎,阿富汗人的弯刀,这三样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乌力天赫见识过阿富汗弯刀,但他知道,比阿富汗弯刀更凶狠的是握着刀子的那些人。乌力天赫目睹了那些穆斯林是怎样对付入侵者的。他看到过一个可以做他父亲的上了年纪的部落首领,亲手用火弩把一发发汽油弹射向自己的庄园,把躲在庄园里的苏军烧死。他也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自制的手榴弹塞进苏军伤兵嘴里,拉掉导火索,转身走开,手榴弹爆炸后飞开的血肉溅了孩子一背,孩子连头也没回。
进入喀布尔市以后,乌力天赫才知道社会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阵营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关注。喀布尔市聚集着那么多共产党人、革命民主党人、工人党人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代表——罗马尼亚共产党、德国共产党、巴西共产党、丹麦共产党、波兰统一工人党、巴拿马人民党、委内瑞拉共产党、大不列颠共产党、印度共产党、埃塞俄比亚工人党、秘鲁共产党、卡尔迈勒尼加拉瓜人民解放祖国阵线、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孟加拉国共产党、圭亚那人民进步党、奥地利共产党、伊朗人民敢死队组织、也门社会主义党……这些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是在苏联老大哥的策动下,跑到喀布尔来,主动要求支援阿富汗人民的建国大业的。
同样的,乌力天赫在进入白沙瓦以后,才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和自由世界对发生在阿富汗的战争有多么操心。白沙瓦,这座位于开伯尔山口的古老城市,在战争中成了冒险家和流亡者的天堂。这里不光有傲慢的阿富汗伊斯兰教逊尼派各党领袖、脾气暴躁的抵抗力量后方基地和联络站游击队员,还聚集着大量的巴基斯坦“混合军事情报委员会”的官员,美国FBI特工人员,英国军情局谍报人员,苏联克格勃情报人员,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亚的军事人员,各个国家的记者,人道主义组织官员。这里差不多就像二战时的新德里。
乌力天赫在白沙瓦很快投入了工作。
白沙瓦郊外有无数难民营,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简易木板、泥土和干麦秸盖起来的。那些难民营中,有一个叫赫卡多尔。用铁丝网拦出一个营地,约莫五六平方公里。它由一座被挖空了的小山头和数十座临时营房组成,除了持有特别通行证者,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那是一处秘密的游击队训练营地,乌力天赫和几名美国人、十几名巴基斯坦人在这里做教官。训练抵抗力量武装。在这里接受训练的每一名游击队战士都将返回阿富汗,在那里投入与苏联军队和卡尔迈勒军队的战斗。他们在离开那里之后,直到战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脑子里都深深留下了对教官“白昼”的印象。
“白昼”是乌力天赫在训练营地里的代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国籍,人们只知道他是一名自由战士,就像西班牙内战时期的那些“国际纵队”战士。
乌力天赫不喜欢那些浮躁的趾高气扬的抵抗运动领袖们,他们实际上并不关心他们的那些勇敢的战士的死活,他们更关心他们的对手是不是吃够了苦头,如果是,那在这以后他们能不能拿到更多的政治资本和各种目的的国际支援。没有人真正关心苦难,人们为了摆脱苦难而抗争,却因为抗争而在苦难中越陷越深,这就是乌力天赫了解到的情况。
乌力天赫还在营地中见到了英国首相撒切尔、美国国会议员查尔斯·威尔逊。他们到难民营来视察难民状况,发表措辞激烈的演讲,呼吁人权,谴责苏联对阿富汗的侵略。可在他们之前,人类的先知早已说过同样的话:“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可是,平等在哪儿?人们不言而喻的权利早已被这个文明世界魔鬼化了。参与魔鬼化的,包括那些以人权伸张者自居的人。
乌力天赫在岩洞密布的潘杰希尔谷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游击司令艾哈麦德·沙阿·马苏德。那是一个比乌力天赫大不了几岁的了不起的年轻人,具有卓越的指挥才能和人格魅力,人们以他的顽强为榜样,称他为“潘杰希尔之狮”。
马苏德崇拜毛泽东,他请乌力天赫吃葡萄干,并且毫不讳言地告诉乌力天赫,他用毛泽东的军事理论来统领自己英勇善战的部队,他甚至在每个基层单位中都安排了一名政治委员,他认为这是“毛军事思想的核心部分”。
“我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赢,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准备输给敌人。”
“毛会支持我。”马苏德喝了一口盛在铝制杯中的雨水,用充满智慧的目光看着乌力天赫,把身子向他移近了一些,十分郑重地说,“知道吗,毛没有死。真主知道他那不是死,他得到了永生。”
那天夜里,乌力天赫在一个部落首领的家里,借着手提式蓄电灯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如果我说我们都是苦难的生命。你会反对吗?事实上,我们正是这样的生命。
战争初期,每月拥进巴基斯坦的难民高达十几万人,战争开始两年多,难民已达数百万。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更多的人将要在战争中死去。和死去的人相比,难民的生命还在。但他们和死去没有什么两样。
占领者正在分期轮换他们的士兵。最初派到阿富汗来的士兵大多是乌兹别克和塔吉克族人,这些士兵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始明白。他们来阿富汗并非打击干涉内政事务的帝国主义分子,也没有看到阿富汗嗜杀成性的暴民,他们看到的是比沙漠还要清贫的人民、没有任何机会读到书的孩子、终日背井离乡到处逃难的妇女。被轮换掉的那些士兵,他们大多来自杜尚别或者塔什干那些南部加盟共和国。你知道,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那些年轻的士兵拒绝与穆斯林兄弟作战,占领者不得不改派斯拉夫人到前线来作战,为俄罗斯人的利益当炮灰。
战争会在某一天消失掉吗?人类会在某一天彻底摆脱战争吗?人类的苦难会有尽头吗?
乌力天赫写完这封信,在灯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划燃一根火柴。信纸在火焰中飞快地卷曲着,火焰消失后,灰白色的灰烬散落到地上。
乌力天赫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潘杰希尔谷地的风吹了进来,很快把地上的灰烬吹得没有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