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数到二百零三停下

1

雨槐:

我已经回到基地,在基地疗养院疗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整天晒太阳。像一只可悲的寄生虫,过着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日子。医生说我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他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么残酷。他们说我太苍白。这怎么可能呢?我会苍白吗?他们为什么不说鸟儿苍白,或者鸟儿厌倦飞翔?鸟儿会厌倦飞翔吗?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了。我又可以过丛林生活了。

雨槐,我已经知道了你结婚的消息。从天扬那里。我是不是一个太迟钝的人?我是不是最晚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我是说,我并不是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被这个世界隔绝了,或者说,我把这个世界隔绝了。我时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这个世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而我却不知道。

但我还是要祝贺你。军机是一个值得你去爱并且托付一切的人。他是我印象里最懂得珍惜的男人。还记得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我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我很孤独,他和你总是陪着我。你们和我一起坐在院子前面的台阶上,玩着一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玩,就那么坐着。为了我,你们失去了多少正常孩子应该拥有的快乐,而这不是你们该承担的。军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看,我在祝贺你。我祝贺了。

还有一种可能——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错过了。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我们并没有活过我们以为的那么长的时间。我们没有收获过什么,我们还处在幼儿期,还没有学会思考,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不会对这个世界说,我们是谁、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应该活到足够长的时间,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需要什么,才应该做出我们的选择,不会错过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忘掉你?为什么我在已经知道你结婚了,嫁给了我的二哥以后,还会那么深深地想念你?这是一个让我说不清的问题,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

我每天都会到山上来。山上没有别的人。动物当然不算,植物也不算,还有阳光。这让我容易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这个问题我后来想明白了。

太初时刻,运动伊始,漫天铺延的宇宙粒子相互间激烈地撞击,在这一刻。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被创造出来,所有可能创造出生命的元素全都被创造出来。我也一样。“我”在大爆炸最初的那一秒钟就形成了,所有构成“我”的重要细节在最初时刻已经诞生;创世纪的痕迹顺着时间之流而下,“我”的宇宙里,每一粒微尘都带着开天辟地那一刻创造出来的遗传基因。

那一秒钟,无异于永恒。

是的,我错过了。我错过的是你。我把你弄丢了。我一直活着,一直处在幼儿期,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没有收获你,所以我还没有长大。可是雨槐,我必须在阳光下告诉你,你是我的第一间鸽舍,第一条从高空俯瞰到的河流,第一道托着我向上飞去的气流。即使我失去了你——因为我的迷失、风雨太大、困惑无数、天黑了——我失去了你,我仍然会去寻找你。

我是说,在我的想象中继续寻找你。

(乌力天赫写给简雨槐的第六封信。在此之前,因为无人领取,又无发信地址,他写给简雨槐的第三封到第五封信,均被胜利文工团传达室以“查无此人”为由卖给了废品站。在此之后,乌力天赫仍然坚持给简雨槐写信。只是从这封信开始,他不再把它们寄出去,它们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一只属于私人的皮箱里。)

2

葛军机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7点20分,广播里正在播送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葛军机在机关宿舍的存车棚里把自行车存好,取了放在车篓里的书包和短波收音机,上了楼,在门外把收音机的声音扭小,扭到自己能听清的音量,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葛军机一路上都在收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他非常注意掌握时政新闻。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功课很紧张,尤其像他这种年近三十的大龄学生,和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一起坐在课堂里拼记忆力,显得很吃亏。葛军机是班长和学生党支部书记,平时有不少活动,但他再忙再紧张,也没有放松对时政的关心;等回到省委办公厅,给省委书记当上秘书,工作更忙,他却越发加强了对时政的了解和掌握。

“你这点和你爸爸一样,”乌力图古拉夸奖葛军机,“你爸爸有个小本本,一有空就掏出来记,仨瓜俩枣的,再后来就拿那仨瓜俩枣哄战士,哄得那些兵拿你爸爸当八磅的暖水瓶。所以说,你爸爸他能当政委。”

葛军机从学校回机关办事,正好省委书记在,秘书长把葛军机介绍给省委书记。省委书记认识乌力图古拉,站下来和葛军机谈了几句话。过了两天,秘书长往武汉大学打电话,告诉葛军机,省委书记问葛军机什么时候毕业。点了名,要葛军机毕业后跟他。秘书长要葛军机把握这个机遇。很多事就是这样,走过路过,就怕错过。葛军机想了两天,在学校办了提前结业证,回到省委办公厅,给省委书记当上了秘书。

葛军机进门,换了鞋,脱掉外套,把鞋和外套拿到外面抖了抖土,再拿回屋里,连同书包一起挂到阳台上。

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正在抹床架。人钻到床底下,把床架的底子抹了几遍,再一道床缝一道床缝地抹。每抹一遍,人从床底下钻出来,先去桶里洗抹布,再去盆里投抹布,每洗一遍抹布都得经过五道水的程序,再钻回床下。听见葛军机进门,简雨槐从床下钻出来,说饿了吧,饭做好了,我这就热去。葛军机说你歇着,我来吧。简雨槐说你累了一天,别动,洗个澡。坐着看你的书吧,饭菜一会儿就好。葛军机说你不也累一天了吗?简雨槐说我没事儿,你的工作重要,四个现代化,全靠党的领导呢。

等简雨槐把饭菜端上桌,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葛军机已经把省委书记的发言稿写完,在读一本香港版的《红都女皇》。葛军机看看饭桌上,一碟碧绿的椿芽青豆。一碟红亮的回锅肉,一碗色彩鲜明的番茄丝瓜汤,虽然热过一遍,仍然色香俱在。葛军机过意不去地说,你看你,这么辛苦,还做这么费事儿的菜。简雨槐小心翼翼地看着葛军机的脸色,说就怕不合你的口味。葛军机连忙说,哪能呢,会宾楼的菜也不过如此。简雨槐抿嘴笑,说你喜欢就好。

门在这个时候敲响了。简雨槐往门口走,说你别动,快吃吧,看饿坏了胃。

“天扬?”简雨槐把门打开,惊讶得叫了起来。

是乌力天扬。一身合体的军装,领章鲜红,帽徽闪烁,人站在门口,结结实实,个头儿快齐门楣了,笑眯眯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乌力天扬背后钻出扎着马尾辫的童稚非,笑嘻嘻地叫哥、嫂子。

“天扬,怎么是你?快进来,快!”葛军机高兴地放下筷子,从饭桌边站起来,迎过去。说天扬快进家,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你把家里给忘了吧。童稚非已经进屋了,熟门熟路地换了鞋,说你们怎么才吃饭呀,又闹着去葛军机的书房,要看二哥新买的书。童稚非刚参加完高考,分数没上线,葛军机找关系,让她进了商业学校学旅游,这两天就报到。童稚非很崇拜葛军机,说自己要向二哥学习。商校毕业后再考大学,自学成才。

葛军机问乌力天扬什么时候到家的。乌力天扬说下午到的家,晚上吃完饭,陪妈妈说了会儿话,这才让稚非带着来看看哥哥和嫂子。简雨槐忙手忙脚给乌力天扬找鞋换,说,呀,天扬,你都长这么高了。乌力天扬拦住不让简雨槐动手,要自己换鞋,笑着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都像过了半个世纪,个头儿还能不长呀。

葛军机和简雨槐匆匆扒了两口饭。简雨槐不能看着用过的碗碟放在那儿不管,去厨房里洗碗,童稚非陪嫂子说话,两个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葛军机在外屋陪乌力天扬说话,闻了一些他在部队上的事情,乌力天扬说,他点头。乌力天扬老成了,话说得不多,葛军机点了一会儿头,慢慢的,兄弟俩见面时的兴奋过去了,话越来越少,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两个人就坐在那儿。

“二哥,”乌力天扬不好意思,“那次妈被抓走,你写大字报和家里划清界限,我真是浑,提刀捅你。我那时候特别恨你,就恨不得一刀捅了你。”

“这事儿呀,你还记着。”葛军机笑了。

“我不会忘。”乌力天扬认真地说,“我想了两年,老觉得对不起你,这次回来我就想,一定得当面向你道歉。”

“那是你不知道实情。你和稚非小,爸爸不让告诉你们,怕说出去误事儿。事情都过去了,别再往心里去。”葛军机说,问乌力天扬喝茶还是白开水。

简雨槐惦记着乌力天扬,碗筷洗了两遍,用杀菌药水泡上,出来和乌力天扬说话,问他受伤没有。在前线吃了多少苦头,打仗怕不怕。葛军机起身把位置让给简雨槐,把她的水杯端过来。葛军机用手绢隔了手,小心地递给简雨槐。童稚非顽皮,说看二哥把二嫂宠得,都赶上宠公主了。简雨槐不好意思地说,你二哥就怕我累着,什么事都不让我动。葛军机笑眯眯地看着简雨槐。说你这就不是实话,是你不让我动,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简雨槐说,谁说你插不上手,你干大事业。我就做一些小事情,我要这都不能做,还有什么资格给你做妻子呀。童稚非弹出一只手指来刮脸,说羞不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怕人家说你们肉麻。大家就笑。

“我见到雨蝉了。”说了一会儿话,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对简雨槐说。

“雨蝉?你见到她了?”简雨槐惊喜地拽住乌力天扬,“快告诉我,她怎么样?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乌力天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牵扯着,狠狠地疼了一下,把在广西见到简雨蝉的事情告诉了简雨槐,只是没说他和简雨蝉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本来是他生命中的华彩,现在却成了他的伤口,比战场上射向他的那些子弹还可怕,他无法说出来。

没有人观察到乌力天扬有什么异常。简雨槐开心得很,好几次轻轻地笑出声来,不像以往,要笑也是抿嘴笑,风过荷塘似的。简雨槐说,家里知道简雨蝉参军的事,知道简雨蝉在北京军区,只是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去了前线;又埋怨了一阵简雨蝉,说她离开家后就一直没给家里写信,疯丫头,把这个家给忘了。简雨槐说简雨蝉的时候,乌力天扬不接话,端了茶杯坐在那儿,听简雨槐说把家忘了的话,心里还是隐隐地疼,没过去。

四个人坐在外屋谈了很久,其间童稚非拖乌力天扬去参观二哥二嫂的屋子。省委机关事务管理局分给葛军机的房间是一套两居室,五十平米,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房间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能做化验室。乌力天扬有些拘泥,回到客厅又坐了一会儿。要和童稚非回去,说时间不旱了,明天二哥和嫂子还得上班。简雨槐说,再坐会儿吧,才11点呢,还早。乌力天扬说自己还要在家里待几天,再来看二哥二嫂。葛军机和简雨槐就把乌力天扬和童稚非送出门。

到了门口,简雨槐突然说出一句话,让乌力天扬大吃一惊。

“你四哥要还活着,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为你骄傲。”

“谁说天赫死了?”乌力天扬愣了一下。

“爸。”简雨槐嘴角挂着一丝忧郁的笑容,口气平静地说。

“你爸还是我爸?”乌力天扬盯着简雨槐。

“傻瓜,你爸不就是我爸嘛。”简雨槐抿着嘴笑。

“他放屁!”乌力天扬没忍住,脱口而出。

“天扬,当兵苦,但不一定要粗鲁。”简雨槐有些失措,红了脸,求助似的看看一旁的葛军机。

乌力天扬看着简雨槐,她脸红得真好看。乌力天扬再看葛军机,葛军机把目光移到一旁。乌力天扬意识到什么,他想,军机那么爱雨槐,雨槐生活得也很平静,没必要说出天赫来。这么想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说哥,嫂子,你们留步吧,我和稚非回去了。

葛军机和简雨槐一直把乌力天扬和童稚非送到大街上,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往回走。

上了楼,回到家,葛军机和简雨槐都有点儿兴奋。这不是他俩的习惯。葛军机总是人群中最冷静和最理性的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一种宠辱不惊的大气。简雨槐平时总是躲着人,在家也是端着一杯白开水,坐在窗前呆呆地看楼下大街的时候多。两个人说话都是和颜悦色,都拿对方当远方来的贵宾,不会大声说话。那天却奇怪,乌力天扬给他们各自带来了新鲜的感受。

葛军机的感受是他很幸运。乌力天扬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说出乌力天赫的事情,可见乌力天扬明白道理,对雨槐是关心的,对自己是尊重的。葛军机知道,天赫和天扬都喜欢过雨槐,或者说,仍然喜欢着,雨槐最终却做了他的妻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当中的一个。葛军机就觉得。他在对人对事的选择上看似和别人不同,却总是对的。比如转业,看似失去了基础很好的前途,他却在考研这件事情上把什么是前途的牌翻了过来;比如成家,看似娶了有过一段不堪经历的雨槐,他却能泥里托荷,把知道什么是珍宝的那张牌翻了过来。葛军机这么想过,就有点儿为自己的剑走偏锋兴奋。就想在这个晚上做点儿什么。

简雨槐的感受是她还活着。乌力天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给了她惊喜,同时带给了她对两个昔日最亲密的人的回忆。简雨槐没有想到。她还会对昔日那么在乎。已经一年多了,她始终试图忘掉过去,忘掉乌力天赫,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在门口对乌力天扬说“你四哥要是还活着”,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就像人们会下意识地说出“我们小时候”这样的话;她没有想到乌力天扬的到来,会让她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为了这个,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并且对葛军机心怀愧疚。

所以。当两个人各自收拾完,进了卧室,上了床,葛军机从后面抱住简雨槐的时候,简雨槐没有躲闪,任葛军机轻柔地抚摩她,耐心地为她解开小衣,甚至在他的胳膊压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弄疼了时,她也没有叫出声来,而是体贴地挣出一只胳膊,取掉头上的漆皮小发卡,不让它弄伤了他,再费力地把被子的一角从她的身下拉开。以便他活动起来不那么碍手碍脚。只是。在他俯身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轻轻颤抖了一下,默默地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和每一次一样,简雨槐数到二百零三的时候会停下来,如果葛军机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就从头开始数。

在遇到那些她必须去做,却又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时,她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数数,一直数到那件必须去做的事情结束掉。

从一到二百零三,这是她的数字。她的。数字。

3

乌力天扬已经不认识武汉了。

武汉是一个知道珍惜夜晚的城市。武汉有两条江,无数的湖泊,江水会流淌,湖水会在平原的风路过时拍打湖岸,那都是要人来聆听的,要人在梦中,以梦呓的方式和它们对话。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习惯了在夜晚到来时守在江边湖畔,和江水湖水一起静静地遥想。所以在整个夏天,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才会摆满大大小小的凉床凉椅,人们在凉床凉椅上坐着躺着说话睡觉,那是为了在夜里聆听江水湖水。和它们说话。现在不一样了,一群群年轻人,穿着尖领衬衫、细腿裤或者喇叭裤、尖头皮鞋,男的梳飞机头,女的烫发,手里拎着时髦的四喇叭三洋牌录音机,录音机里放着刘文正的《秋蝉》。挤在街头公园或者干脆在马路两旁搂着腰搭着肩跳交际舞,没有人再留意去听江水和湖水说些什么。

乌力天扬牵着童稚非的手,兄妹俩从葛军机和简雨槐住的胭脂路出来,上了昙华林街,穿过中山路。沿着积玉桥一路往家走。

乌力天扬问童稚非会不会跳交际舞。童稚非说想学,同学约了几次,没去。乌力天扬问为什么不去,跳舞多好啊,同样搂着抱着,推来搡去,比打群架文明得多,也好看得多。童稚非嘻嘻地笑,说怕爸骂呀,爸会骂我不学好。没敢去。又问乌力天扬是不是想起小时候打架的事情。

乌力天扬让童稚非一问,有些发呆,想自己小时候打了不少架,打输的多,打赢的少,往后溜的多,往前冲的少,现在反过来了。打赢的多,往前冲的多。怎么就变了呢?不是反过来了又是什么呢?所以,武汉变了,也就不奇怪。

乌力天扬不认识武汉,萨努娅也不认识自己的老五了。萨努娅几年没见乌力天扬,她被抓走的时候。乌力天扬只十来岁,还是个举着斧头冲出来要砍人却往地上跌的没换毛的小公鸡。后来母子俩在山西定襄监狱匆匆见了一面,萨努娅那时正犯着严重的强迫症,认出乌力天扬等于没认出。现在乌力天扬高高大大,唇上有了胡楂儿,头发硬得扎手。一身强烈的汗味儿,是个大小伙子了,萨努娅认不出来了。

进了家门,乌力天扬红着眼圈叫了几声妈,童稚非抱着他又叫又跳,萨努娅还问童稚非,这位小同志是不是天时的战友,来看天时的?

后来萨努娅认出了乌力天扬,就不让乌力天扬离开她一步,先很奇怪,老五怎么一夜之间变了样儿。变得比几个哥哥都大?然后拿乌力天扬当婴儿。老是要抱他。吃饭的时候,她一会儿拿手绢替乌力天扬揩一下嘴,一会儿又要乌力天扬别吃快了,看噎着。就差没拿围嘴替乌力天扬围上,喂他吃饭了。

“妈,五哥又不是孩子,你让五哥自己吃。”童稚非在一旁嘻嘻笑,冲乌力天扬扮鬼脸。

萨努娅把一块肘子搛进童稚非的碗里,责备她说,“你都十九了,也不知道让着你哥哥。”

“我十九,五哥多大?”童稚非嘻嘻地笑,斗嘴说。“该他让我。”

“胡说,怎么该他让你,”萨努娅放下筷子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很肯定地说,“你五哥十三。比你小六岁,你不让他让谁。”

乌力图古拉在一旁责备童稚非,要她别惹妈妈,又放低了声音向乌力天扬解释,你妈老往过去走。我们都习惯了。

“你跟我儿子说什么?”萨努娅警惕地收了筷子,看着乌力图古拉,“是不是要他来揭发我?”

“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光记着过去的事儿,不往前看,不进步。我说得对不对?”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问你,毛主席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怎么解释?”

“我解释什么?毛主席领导着几百万军队、几千万党员、几亿人民群众。要说多少话?说了多少话?要都解释。我不成毛主席的翻译了?”

乌力天扬不喜欢父亲那么抢白母亲,都说了母亲这是病,哪有好好的人和病人争执的。而且还是病人的丈夫。看两个人在饭桌上争吵,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争得面红耳赤。还拿筷子指对方,乌力天扬就不高兴,想插嘴,被童稚非拦住。

童稚非要乌力天扬别管父母,他们闹一闹好,闹一闹动脑子,要不妈整天光和三哥说话,三哥又很少回妈的话,妈的脑子就没有机会锻炼。乌力天扬问童稚非这说法是哪儿来的。童稚非说爸琢磨出来的,过年的时候,妈的病犯得重了,爸送妈去医院,问过妈的主治大夫,是不是得和妈斗争,不斗争妈老往下坠。越坠越找不着,一斗争妈就昂扬向上,人就找回来了。大夫说,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斗争,别太刺激病人,别给病人提她遭的那些罪。乌力天扬听童稚非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先前一直没有缓过来的对乌力图古拉下意识的抵触,就有些松动。

萨努娅最后的诊断是由上海医科大学陈良德教授做出的。陈教授认为,萨努娅得的是一种叫做逆行性遗忘症的精神疾病,这种疾病属于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中的一种。陈教授无法对情绪激动的乌力图古拉讲清楚萨努娅的病理。乌力图古拉只会一遍又一遍愤怒地说,为什么会这样!陈教授看出葛军机是个理性的青年,他让助手把愤怒的乌力图古拉带走,只让葛军机留在他的办公室里。经典的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是一种深刻而永久的但也是单纯的记忆力破坏,患者的记忆力没有恢复的希望,也就是说,你母亲这种情况无药可治。陈教授这样对葛军机讲解萨努娅的病情。

萨努娅有知觉、感觉、意志、感情、道德观、生活习惯,就是没有完整记忆,从某种角度讲,她并非生活在当下,而是生活在1967年以前。不管时代是不是在往前推进,不管别人是不是在继续向前生活,她依然故我,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化石似的停留在1967年以前,在那里过着她曾经经历过的高尚的、圣洁的、有意义的生活。她用这种方式,成功地将1967年之后发生的事情从她的生命中抹得干干净净。

她在等待最后的遗忘,这种遗忘最终会将她整个儿的一生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4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回到家,乌力天扬看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里有灯光,就走进去了。

乌力图古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电视。那是葛军机托人从华侨商店买来的,一台东芝牌黑白电视。电视里,呆板着脸的男播音员正在播送中国重申对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主权的新闻。乌力图古拉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腰板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一动不动。看见乌力天扬进来,他身子仍然没动,只是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询问地投向儿子。

“爸,我见到天赫了。”乌力天扬在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乌力图古拉眉头跳动了一下,仍然坐在那里看着儿子。有一刻。父子俩都没有说话。然后乌力图古拉把电视关上,站起来,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再坐回来,坐在乌力天扬身边的沙发上。

乌力天扬把他怎么见到的乌力天赫,他所知道的乌力天赫的情况,大致地对乌力图古拉说了一遍。

乌力天扬在说乌力天赫的事情时,乌力图古拉一直认真地听,一句话也没有插,很冷静。等乌力天扬说完,乌力图古拉才开口,问了一下乌力天赫负伤的事。

乌力天扬告诉乌力图古拉,乌力天赫自己处理的伤口,处理得很好,没有感染。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神态平静,说贯通伤,只要身子里干净,没留下东西,不喝生水,就没什么事儿。他那样说,好像在替乌力天赫宽慰乌力天扬,然后,他把话题移开,问乌力天扬在部队作战的情况。

乌力天扬回家大半天,没有和乌力图古拉说上话。一是有萨努娅在,乌力图古拉捞不上,二是乌力天扬心里有症结,总也忘不了小时候和乌力图古拉的那些芥蒂,忘不了乌力图古拉往死里打他的事情,忘不了他往批斗台上冲,去给乌力图古拉剃阴阳头的事情,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乌力图古拉。这时父子俩说过乌力天赫的事情,这件事过去一直是乌力家的禁忌,好像满河的水在什么地方开了一道闸,后面的水跟着前面的水走,乌力天扬顺势就把自己的事拣主要的说了。

乌力图古拉这回不光点头,也插话,是被乌力天扬说的事情煽动起来,忍不住,身子往前挪,眸子亮闪闪的,老是不满意地质问乌力天扬,谁让这么打的?好好的打成这个样,雏子嘛!最后竟有些生气,骂了一句扯鸡巴淡,说这不是瞎胡闹嘛,仗这么打还不打输?

乌力天扬那里说不下去,心想扯不扯鸡巴淡。你又没上去打,有本事骂人,你上去面对面骂,骂出个不是雏子的打法嘛。乌力天扬多少受了点儿伤害,就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乌力图古拉看乌力天扬不再往下说,知道自己话多了,批评过了头,仗是儿子打的,是儿子的首长指挥的,而且仗没打输,是胜仗,那是一片天空也好,一片海洋也好,飞着的鸟儿和游着的鱼都不是自己,自己站在地上,站在岸上,光看人家活蹦乱跳,那叫挂眼科,没有资格批评谁。

两个人冷了一会儿场,乌力图古拉起身,去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走回来,把信交给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看一眼信封,收信人是萨努娅,落款是“内详”,字迹有点儿熟悉,取出信瓤来,展开看,抬头是“妈妈”两个字,落款是“您的儿子乌力天赫”。乌力天扬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从头读下去——

妈妈:

我见到了天扬。从天扬那里,我知道了您和安禾的事儿。

我很难过妈妈。我真的很难过。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战胜您。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是在对您毫不动摇的坚定信念中一点点地长大。长到了现在。可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错了——您不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您不是坚不可摧的女神。您还是被人打倒了、战胜了,被这个世界上更为强大的邪恶势力打倒和战胜了。您可以想象,我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么痛苦和悲哀。我的痛苦和悲哀甚至让我在一刹那间怀疑我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理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会遭遇到那些苦难?我怎么能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待您、会把天使般圣洁的您投进监狱?我是您的儿子,妈妈,我是您脐带上摘下来的那些儿子们当中的一个。也许我不是您最牵挂的,您最牵挂的是天时;也许我不是您最心疼的。您最心疼的是天健;也许我不是您最满意的,您最满意的是军机;也许我不是您最操心的,您最操心的是天扬。可我总是耗尽了您所有心血的儿子们当中的一个。而我在您遭遇到邪恶的时候却茫然不知,在您遭遇到邪恶的时候却不在您的身旁,不能为您抵挡住邪恶无耻的袭击,让您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算您的什么儿子啊!

还有安禾。我的妹妹。小时候。她是那么信赖我。她老是跑来找我为她梳小辫儿。我还记得她上学的那一天,是我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教室的。我不该不管她,不该让她牵不到我的手。我算什么哥哥!

告诉我您现在怎么样。告诉我您还好吗?告诉我您是否要我回到您的身边去。告诉我您的一切。

回信寄:××省××××信箱。

您的儿子乌力天赫

乌力天扬读完那封信,把信折叠好,放回信封里,还给乌力图古拉。他应该猜到这个结果。他告诉了四哥妈妈的事,四哥小时候最护妈妈,他护妈妈护到提着菜刀砍爸爸,被镇压下去了还往上冲,他不会什么表示也没有。乌力天扬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难怪他说在前线见到了乌力天赫,父亲没有吃惊。

乌力图古拉把那封信放回抽屉,回来坐到沙发上。他告诉乌力天扬,信是春节后收到的,很显然,乌力天赫是在战前发出的信,也就是说,在乌力天扬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之后,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就发出了这封信。萨努娅的病情不大稳定,医生建议最好不要刺激她。而且,这封信里提到了安禾的事,所以一直没有给萨努娅看。是不是给她看。什么时候给她看,得看她病情好转的情况,还得听医生的建议。

“前几年,总参不断派人来调查家里的情况。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儿。我想过是他,他还活着。”乌力图古拉说。

“二哥知道这封信吗?”乌力天扬并不关心谁来打听过乌力天赫,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乌力天赫还活着。乌力天赫的命硬,要死,他小时候就该死了,吃冰棍儿就能噎死他。也挺不过练搏克往地上摔他那一关。

“知道。他给天赫回的信。”

“雨槐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雨槐?”

“不能告诉她。那会害了她。也会害了军机。”

“这对雨槐不公平,对天赫也不公平!”乌力天扬冲动地说。

“没有什么公平。要公平,他就不该一声不吭地逃掉。就算他是兔子养的,也该早点儿来封信,告诉我们他在哪儿撒野,别动他窝边的青草。而不是在十几年之后。难道我们就该把他窝边的青草收拾好。让雨槐一辈子等着他吗?”乌力图古拉怒气冲冲。

乌力天扬默然,无从回答。他在中线野战总医院对乌力天赫说了那些伤害乌力天赫的话,他是多么卑鄙!他想用这个来消除他和乌力天赫之间的芥蒂,他其实没有做到。现在他知道了,不光他被阻止在过去,父亲也被阻止在过去。他们谁都没有摆脱掉。但有一点,父亲说得对,没有什么公平。

实际上,父子俩那天晚上都有一种想要说话的冲动,甚至有一种想要重修于好的念头,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该老的老,该大的大,不应该总纠缠在过去,但父子俩都没有做到。

在结束掉乌力天赫这个话题之后,乌力图古拉开口说了两次话,一次是问乌力天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一次是乌力天扬在说到部队打算送他去军校读书时表现得有些淡漠,表示出不满,批评乌力天扬消沉。乌力天扬不打算和父亲再谈下去,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您早点儿休息吧。”

乌力天扬离开后,乌力图古拉又坐了一会儿,听见乌力天扬上楼的声音,还有公勤员郝卫国在后院关门的声音,然后他起身回到藤椅上,重新打开电视机。

电视机里一片雪花,什么图像也没有。

5

乌力天扬陪萨努娅去江边散步,回家后童稚非说,五哥,百团哥来找过你。乌力天扬有些蒙,问童稚非,哪个百团哥。童稚非说,还有谁,汪家的老四呗。你们总在一块儿玩儿的那个。乌力天扬把萨努娅交给童稚非,转头出了门,去汪道坤家找汪百团。

汪百团年满十八岁之后由劳教改判劳改,重新判了十年,在湖北沙洋劳改农场服刑。基地前后勤部长汪道坤解放后,找组织上解决儿子的事。汪百团抢劫和开枪杀人都是事实,但组织上欠汪道坤的,得还债,这也是事实。组织上有组织上的办法,那一年全国各地都在平反昭雪,汪百团的案子也被归到平反昭雪一类,这就好办多了,抢劫也好,杀人也好,那是林彪“四人帮”祸国殃民所致,应该由林彪“四人帮”负责,加上汪百团已经服刑多年,人给弄了出来。

乌力天扬差点儿认不出汪百团。汪百团在少管所里染上了疥疮和肺结核,在沙洋农场和人打架,又被开过一次瓢,脑袋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半的刀痕,才二十四岁,早早地谢了顶,腿也有些罗圈,走起路来老是侧着身子,一瘸一拐的,像只营养不良的鸭子,加上他在抢劫手表时被打瞎的那只眼睛,基本上算是一个残疾人。

“你妈的都当官儿了,怎么混的。”汪百团蹲在自家院子门口给一只狗梳毛,醋兮兮地看着向他走来的乌力天扬。等乌力天扬走近,他站起来,一摇一拐地把乌力天扬领进家,让乌力天扬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坐下,去一旁拿过一盒春城牌香烟,递给乌力天扬一支,“你得请客,不然说不过去。”

乌力天扬就手用汪家的电话给自己家挂过去。告诉接电话的郝卫国,他请汪百团吃饭,中午不回家了。放下电话问汪百团去哪儿吃,由汪百团定,他兜里揣着四五十块大洋,跟四十年前宋美龄来汉口时一样,富得让人痛恨,不宰他的确说不过去。汪百团想了半天,没想出地方。沮丧地撸着头顶上的几根稀毛说,吃了半辈子水煮白菜,已经记不得还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了。

两人出了基地大门,在对面的街上选了一家餐馆。乌力天扬是真高兴,点了一大桌菜,要了一瓶汾酒,两个人边吃边谈。

汪百团急匆匆的,吃了一肚子菜,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胡说八道开了,说乌力天扬不够意思,把他一个人丢在号子里,受欺负大了,连尿都喝过好几回。乌力天扬说怪谁?谁让你开枪?带枪也不说一声,拦都拦不住。汪百团说拦什么?你都冲过来了,你就不能从我手里夺过枪去,再扣它一响,你扣一响。咱俩不就一块儿去沙洋了吗?乌力天扬说根本就不该有第一枪,根本就不该有枪,结果怎么样,大庆的病没治利索,我们不也给判了吗?汪百团说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你提大庆就没意思了,要这么说,大庆跟谁结婚了你知道吗?跟高东风,你的跟屁虫。我他妈真是悔呀,早知道大庆让他这个王八蛋给搞上,我抢什么呀?冲谁开枪呀?我谁也不尿。

汪百团一提高东风,乌力天扬就想起小时候的种种事情来,脑袋一热,想见高东风。汪百团就当他请客似的,酒杯一放,出了餐馆。瘸着腿过了马路,回基地去叫高东风。

一会儿工夫,高东风来了,汪大庆也挺着个大肚子跟来,头也没梳,邋里邋遢的,说要见天扬哥。高东风倒是很注重仪表,梳一个小分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进餐馆就抢上前和乌力天扬热烈握手,说早知道他回来了,工作忙,没顾上去看,反倒让他掏钱请客,实在不好意思。

“有工作了?”乌力天扬问高东风。

“在武汉钢铁公司上班。”高东风在饭桌边坐下,很满意地看看满桌的酒菜,“这桌饭算我的,我请。”说了去掏口袋,掏两下哎呀了一声。埋怨汪大庆,“怎么不提醒我。你看,钱包没带。”再向乌力天扬抱歉,“走得太急,光想着见你,忘了换衣裳。要不,下次吧,下次我请。”

“什么武汉钢铁公司,是武钢的大集体。”汪百团眨巴着那只瞎眼说,然后说高东风,“少装蒜,你请过谁呀?能请得起谁呀?有钱包吗你?”

“干什么工作?”乌力天扬问高东风。

“搞运输。”高东风不答理汪百团,回头说服务员,“怎么不长眼,没看见来客人了吗?快拿餐具,回头非找你们领导批评你们的服务态度不可。”

“什么搞运输,用板车往废料场里拉废钢铁。”汪百团继续揭发高东风。

“的确,有点儿早婚。”高东风看乌力天扬打量汪大庆的大肚子,嘻嘻解释道,“没办法,大庆她太爱我了,不结又不能那个什么。违反法律。事情就是这样,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能战胜一切世俗的势力。”

“高东风,少来那一套,什么爱情力量,谁还不知道你的小九九。”汪百团是拿定了主意要和高东风作对下去,“你还不是瞧上了我家的房子,想来个鸠占鹊巢。我告诉你高东风,只要我在,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进汪家的大门。”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和大庆,我们是纯洁的爱情,是我把大庆从邱义群和简明了的魔爪下拯救出来的,也是我给了大庆全新的生活,我连我爸我妈都没管,就管大庆了。大庆在这儿,问问她,我说的是假话吗?”高东风一脸正色地用筷子指乌力天扬,“天扬最了解我,当着天扬的面,我把事情说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小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什么房子的事儿。我是想,咱家冀中哥和胜利姐在部队,镇江哥和平藏姐在外地,你整天在外面捣弄你的火花,我要是再把大庆领走,家里没人照顾,两个老人喝口热水都没人烧。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你们汪家人。”见汪百团不听他的,在那儿教训汪大庆,高东风扭头向乌力天扬抱怨,“他从沙洋农场回来,家里给联系去王家敦机场上班,他嫌是扫跑道的,活儿脏,不去,在外面倒腾火花烟标邮票,工商不给办照,只能偷偷摸摸干,前几天让人家搜走一批货,他心里烦,拿我和大庆出气。”又转过头去说汪大庆,“大庆,你哥说得对,别和你哥犟,我们不回你家去。一次也不回。就回一次,等你爸妈去世了,我们回去哭一次。”

“我操你妈高东风!”汪百团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斜了一只瞎眼瞪高东风,要动手揍他,“你会说人话吗?谁他妈爸妈去世?”

“你看,你看,”高东风无辜地看着乌力天扬,“回他家不行,不回他家也不行,我能怎么办?”

“算了算了,”乌力天扬拦住他俩,觉得这一切怎么那么生疏了,“喝酒喝酒,不说那些事儿。大庆,别光坐着,你吃菜。”

6

乌力天扬当晚回家,把自己和乌力天赫的箱子柜子翻了个遍,找出小时候玩的那些烟标、火花、邮票,用报纸包了一大包,第二天交给汪百团。

汪百团感激得要命,眼泪都快出来了。乌力天扬给他东西不是拿他当垃圾箱,那里面有不少“老纪特”,还有好几版“文革”新票,烟标里也有一些《红楼梦》类的上品,是真给。汪百团红着眼圈说,还是你天扬,你还能记得我。

乌力天扬不擅煽情,问汪百团还需要自己做什么,凡是能帮的,他都会尽力。汪百团想了想说,你在部队,部队是革命大熔炉,信多,你替我多搜集点盖销票,实寄封更好,给我寄回来。乌力天扬答应下来,说这事儿我能办。

后来两人又见了两面,但已没什么话好说。汪百团想跟人去上海收火花。手头紧。没有盘缠。乌力天扬搜光衣兜,把回程的车票钱留下,其余的都给了汪百团。

高东风来找过乌力天扬一次,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叫伯伯阿姨,先到客厅和乌力图古拉萨努娅说话,人坐得规规矩矩,汇报整天跑长途的老爸的情况,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妈的情况,说他们都惦记着老首长,一直说要来看老首长和阿姨。乌力图古拉问清楚高二油就等着退休,然后带着瘫子老婆回老家,就要高东风带话,让高二油走之前来家里一趟,他给带点儿钱走。高东风代表父母谢过伯伯阿姨,说找天扬有事儿,完了再接着汇报。

高东风要乌力天扬帮自己给汪百团说说情,让他和汪大庆搬出修缮队的房子,住到汪家去。汪道坤的脑子在“文革”中被打废了,不能听汽车喇叭声,打算和胡敏回老家。

“汪家房子那么宽敞。不住也是空着,怪可惜的。看在小时候的份儿上,你得帮我,我那时候多么信赖你呀,我都恨不能把命交给你了。百团听你的,你的话比毛主席的话还管用。”高东风说。

高东风一提小时候的事,乌力天扬就问高东风,那些跟着他混的小喽啰都去哪儿了。高东风说食尽飞鸟各投林呗。都老大不小的,没工作的找工作,有工作的找老婆,过日子呗。想了想这话有些消极,又很认真地补充,他不能老带着他们混,他有他的理想对不对。他现在正在学习写诗,现在是武汉钢铁公司钢花文学社的骨干,文学社的每次活动他都积极参加,一次没落下,晚上再累也点灯熬夜琢磨诗。他最近写了几首诗,《武钢文艺》的编辑老师说写得不错,留下一首准备发表。

“有机会给你看看。大庆看得流泪,说没看出来,原来她嫁了个诗人。”高东风说。

乌力天扬答应高东风,找机会给汪百团说说房子的事,但不敢保证汪百团是不是会把自己当成毛主席。高东风也不多坐,说还要回家去伺候汪大庆。汪大庆快要生了,他得给汪大庆做气锅肉,要不孩子会没有营养,生下来不健康,就算有一个诗人的爹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