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简雨蝉在野战总医院里的知名度很高。乌力天扬问到第一个人,那人就告诉他,去化验室,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简雨蝉不在化验室,她到病房去护理伤员了。乌力天扬找到她,她正给一个伤员换裤子。
“乌力天扬?”简雨蝉一看见颧骨宽大、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乌力天扬,眼睛就瞪圆了,捂住嘴,接着就来气,“你太不像话,走也不打个招呼,回来也不来个电话,让人家往死里揪心!”简雨蝉丢下手中的毛巾,挟风带火地扑到病房门口,当胸给了乌力天扬一拳。气过揍过,踮着脚尖看乌力天扬的脸,伸手摸他脸上结了痂的疤痕,然后拉着他前前后后转圈子。上上下下翻找,连胳膊窝都摸了一把,就差没掰开嘴看牙齐不齐了,“还活着,本事挺大的嘛!就知道你这种人,惹雷响数第一,雷下来就不在那儿了,半点儿雨滴也落不上,狡猾兮兮的!”突然想到把人家伤员还晾在那儿,吐了一下舌头,附在乌力天扬耳边小声下命令,“去外面等着,一会儿我这儿完了找你去。别走远啊!”
乌力天扬到外面等,人蹲在花坛上。乌力天扬让南方三月的阳光晒着,没精打采,额上一会儿就出了汗,他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想起什么,又熄掉,连同打火机一块儿装回衣兜。
简雨蝉忙完四个伤员才来找乌力天扬,上来就嬉皮笑脸地往乌力天扬肩膀上挂,说他黑了,英俊得很,迷人得很。再骂他没良心,怎么没让子弹盯上,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回来了。
“你不是在化验室吗,怎么干上了护理?”
“伤员太多,护理科忙不过来,连院长都给伤员吹笛子呢,我也不能老在化验室里待着呀。伤员们喜欢我,我让他们喜欢,就当我是止痛片好了。”
“吹什么笛子?”乌力天扬不明白。
“解闷儿呗,就是竹笛。院长那个破水平,也就会吹《我是一个兵》,再加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笑死人。”简雨蝉说到这儿直笑,咯咯的。她的笑很迷人,乌力天扬不由心里动了一下。
“你刚才说,往死里揪心,真揪了?”
“什么刚才?操,乌力天扬,说你没良心,你还真没良心!”简雨蝉说来气就来气,眼睛瞪得老大,小鼻子耸起来,“人家好几天没睡着觉,打个盹就吓醒,伤员抬进来就问,认不认识乌力天扬,黑得像焦炭,长一对招风耳那个?你不说声谢谢,就这个态度!”
“嘿,嘿嘿,”乌力天扬瞪大眼睛,有些禁不住,“什么嘴?这么臭。”
简雨蝉连忙拿手去捂嘴,支了脑袋往两边看。其实不是羞涩,只是做做样子。这一看。就皱了眉头。乌力天扬顺着简雨蝉的目光看去,不光过路的人,住院大楼里,每个窗户里都有人往这边看。
“你这儿真得上闸。”乌力天扬怎么都忍不住,哧哧笑。
“走吧,别站在这儿当动物,去我寝室。”简雨蝉看了看表。“到吃饭的时间了,我请你吃食堂。沾你们打胜仗的光,我们的伙食可好了,顿顿不重样。你不急着回去吧?”
2
一进简雨蝉的寝室,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
说不清是谁先抱谁。寝室里一片响动,脸盆架被撞得直摇晃,两个人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对方,拨拉着在对方身上乱摸索,因为生疏,没有章法,找不到该去的地方,抓挠出好些血痕。简雨蝉呼吸急促。放弃了摸索,把胳膊吊在乌力天扬的脖子上。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乌力天扬隔着衣裳捉住简雨蝉硬邦邦的乳房,在那儿慌乱地捏紧了她。两个人往死里吮吸了一阵儿,搂抱着倒在床上。
乌力天扬很快扒掉简雨蝉的衣裳。至于小衣,他根本没有耐心对付。直接扯断了搭扣。空气中充盈着苹果的甜味儿,她的嘴里满是矢车菊的清香,而他的身体,则满是阳光的味道。她突然停下,吐开他的嘴,把脑袋埋下去,人蜷缩地窝着,在他身下哧哧地笑。
“笑什么?”乌力天扬非常紧张。
简雨蝉不回答乌力天扬,仍笑。他看她。她的额发散乱着,遮住了脸,眼睛亮闪闪的,躲在乱发后面。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还有一双惯于折磨人的眼睛。她侧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身体的曲线纤毫毕见——线条优雅的脖颈,健美的胸脯。圆润的肩膀,像缎子一样光滑的手臂。她是一个放荡的姑娘。她怎么能这么放荡呢?她的迷人充满了危险。
乌力天扬就像一枚看见目标怒气冲冲的子弹,拦都拦不住地把自己发射出去。他突然开始颤抖,嘴松开了她,身子也离开她。他全身颤抖得厉害,脑袋用力顶住床头,身子弯成一张弓,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在害怕什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擒慑住,绝望到了顶点。
“怎么啦?”她被他的恐惧感染了,害怕,从后面抱住他。
“别说话!”他粗鲁地说,拼命让自己控制住。
但他无法控制。绝望中无尽的长夜。雨点般下坠的星星。凌厉的总也不肯停下来的风。泥水中被剐破的战旗。喘不过气来的硝硫味儿。蝗虫似乱飞的曳光弹和居心叵测的弹片。脚盲目地踩在虚松的红泥土上。竖着的叶片往一旁阴险地滑开。绿色的尼龙线铮的一声断掉。像巨型蚯蚓似的肠子。粘黏在芭蕉叶上干涩的眼珠。一只失去了主人不知所措的脚。正在慢慢停止呼吸的伤兵。渴望在中弹前和女人睡一觉的年轻士兵。张皇失措说不出一个字的指挥员……
她真的不再说话。她伸出双臂,轻轻地,然后用力把他重新纳入她的怀抱。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冰冷得厉害,他就像一条老也游不出北极圈的鱼,绝望得很。她心疼。她感觉到她脸上湿漉漉的,胸脯上湿漉漉的,那是他的眼泪。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他绝望,她只知道不能松开他,不能放弃他,不能让他冰冷下去,那样他会死去。
她像填海的精卫那样地搂紧了他,把他纳入她的身下。现在,她是天了,而他是地;她是风了,而他是万物;她是雨水了,而他是河床。她感到她的身下,他在渐渐地变暖过来。她哭了,像一牙天隙、一缕风、一滴雨点那样地哭了。
3
授功大会召开之前,单位和个人的立功情况已经确定下来。十二连因为穿插有力,作战威猛,战绩卓越,被中央军委授予“敢打敢拼英雄连”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三排被授予“英雄尖刀排”荣誉称号,荣立集体一等功;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等五人被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荣立个人一等功;三排四十三人,除留守一人外,其余四十二人个个立功。
“真的?”简雨蝉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大叫。然后咯咯地笑,笑声直往乌力天扬心底里钻。钻得乌力天扬痒酥酥的,“你太棒了天扬!我为你感到骄傲!亲你三百下!”
立功名单宣布之后,紧张了好些天的尤克勤松了一口气,把乌力天扬找去谈了一次话,通知他,准备参加军区组织的巡回演讲团,去各地演讲。尤克勤特地敲了敲乌力天扬的边鼓,要他别骄傲,革命路上继续前进,当然也顺便给了一勺糖,透露了送他去军校读书的计划。营里已经讨论过军校生名单,你在名单上,但还没有最后定,你给我警惕再警惕,别再干出翻墙抄棍子的荒唐事,小心我饶不了你。
段人贵没有功,这件事大家有心理准备。段人贵人已被转到保卫部门,伤没全好,带伤审查。
鲁红军家接到部队通知,知道鲁红军负了伤。立了大功。武昌区委敲锣打鼓往鲁家送喜报,慰问活动搞了半个月没结束。
罗曲直家也接到部队的通知,知道罗曲直失踪了。罗罡往广两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有没有可能搞错,罗曲直不是失踪,也不是被俘,而是牺牲了,要是那样,罗曲直就是烈士,评不评功没什么,至少不是被俘,也没有投敌的嫌疑,那样的话,部队应该给个合理的说法。不要让烈士含冤九泉,也不要让烈士的亲人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
简雨蝉听说了鲁红军的事,请了假,搭乘一辆军车大老远从县里赶来。到鲁红军的病房,往乌力天扬身边一坐,说鲁红军,你没事儿,政委说你的情况是最好的,再过几天就给你康复治疗,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满地跑了。还和鲁红军开玩笑,警告鲁红军别随便让姑娘看他的断腿,姑娘们脆弱得很,最受不了这个,一看非爱上他不可。
简雨蝉下午要赶回野战总医院。乌力天扬要守鲁红军,说我不送你。简雨蝉说,送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路。想起什么又咯咯地笑,笑完亲热地把乌力天扬拉到跟前,踮了脚尖扒在乌力天扬的肩头说,不是我赖账啊,当着人的面,亲不成,留着秋后一块儿算账。乌力天扬心里痒痒的,说好了不送,还是送到医院门口,看进进出出的人都把月光投向简雨蝉,那份儿得意,想收敛都收敛不住。
“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功不功的,我就不是为这个上去的。”鲁红军冷冷地瞟了一眼送走简雨蝉回到病房的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你说过你想当天使。”乌力天扬干巴巴地说。
“像现在这样,半个天使?”鲁红军恶毒得很。
“我不会不管你。我会和你在一起。”乌力天扬赌咒发誓。
“你算个屁。”鲁红军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乌力天扬,“你功拿了,战斗英雄当上了,马上要到处去卖嘴皮子,嘀嘀嗒,嘀嘀嗒,卖完嘴皮子回来继续往上爬,我呢?我怎么爬?没有腿,怎么爬?”
“你要正视现实,这样没用。”乌力天扬苦苦地劝。
“正视什么?我操你妈正视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脆点儿,给我补两枪,把我眼睛崩瞎,我就没什么可正视的了!”鲁红军恶劣得就像一只一千年没洗过的夜壶。
“那你要怎么样?雷已经踩上了,腿已经锯掉了,我又不能让你回到踩雷前,让你不踩雷不锯腿!”为了那枚该死的踏发雷,乌力天扬总觉得自己在鲁红军面前抬不起头。他甚至想过。要是他和鲁红军面前放着那颗雷,不能选择。必须去踩它,他会不会抢在鲁红军前面去踩那颗雷?回答是,他会,他会抢着去踩那颗雷。现在乌力天扬火了,他伺候鲁红军已经伺候够了。不想再伺候了。
鲁红军呆呆地看着乌力天扬。病房里安静极了,能听见隔壁病房里的呻吟声。另一头的病房,是几个伤员轻轻的歌声:“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我没有睾丸了……我不能生孩子了……我连女朋发都谈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顺着鲁红军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两只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头的吊环,肩膀抽搐着,像一张不知所措的驴皮,风一吹就能散掉。他慢慢地从乌力天扬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躺到床上去,企图把身子缩成一团。因为没有了腿,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把脸别到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这才是那个问题,他和他要面对的问题。不是腿,是睾丸,那对外表骄傲、内里孤独、一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执著地憧憬着的睾丸,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一般的睾丸,不是简单的睾丸,它们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未来,现在,它们不在了,永远地消失了。
4
部队专门在医院召开隆重的授功大会,为不能离开病床的立功者戴上功勋章。
鲁红军坐在床上,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团首长把光闪闪的一等功勋章戴在他胸前,军报记者抢上前去拍照,闪光灯咔嚓一下,热烈的掌声在病房里响起。握手。敬礼。鲜花入怀。首长鼓励。你是祖国的英雄,好好养伤,早日回到部队。让英雄讲几句。谢谢首长,谢谢牺牲的战友,谢谢祖国,谢谢祖国人民。
医院请来假肢厂师傅,给截肢伤员们量尺寸。假肢厂师傅激动地表示,一定以解放军英雄为榜样,用最强的责任心、最优良的材料、最好的技术为英雄们做出义肢。
鲁红军的照片和事迹上了《解放军报》,二版头条,整整半版。在报道鲁红军事迹的时候,军报记者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没有写鲁红军是在回国途中踩响的地雷,而是写他在攻打某高地的时候为保护战友勇敢地踩响了地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做《为了祖国,勇士扑向地雷》。
鲁红军的父亲见到鲁红军时完全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不断地向鲁红军检讨,承认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悲观失望是毫无道理的,历史证明他错了。鲁妈妈收集了好几份《解放军报》。每天读一遍,每读一遍就哭一次。鲁爸爸说你哭什么?你要骄傲,为你儿子骄傲!鲁红军病房里的鲜花越来越多,来探望的领导和各界群众代表越来越多,这让哭过以后的鲁妈妈真的很骄傲。
乌力天扬始终在回避该死的睾丸问题。他心烦意乱,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去医院,床架吱呀地一屁股坐下,参观鲁红军生出新鲜肉芽儿的断茬处。
乌力天扬还抢着看全国人民给战斗英雄鲁红军写来的信。自从鲁红军的事迹上报纸以后,护士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信。他们的信写得全都让人感动不已。鲁红军靠在床头,头顶罩着光环。眼里闪烁着泪光,他每天都要护士为自己读全国人民的来信。有的信,那些充满了敬仰的信,他给它们编了号,要护士反复读。如果乌力天扬在,他就要护士把读信的任务交给乌力天扬,让乌力天扬读,让护士坐在一旁听。
乌力天扬大声地念那些信,像念诗歌,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叹气,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羡慕得一塌糊涂,然后喘着气把信放下,用卑鄙而夸张的口气大声说,你妈的比中央领导都闪亮!一直到乌力天扬念得哑了嗓子,再也念不动,鲁红军才会很受用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示意乌力天扬停下。然后,他像一只急于回到巢穴里的刺猬,磨着屁股,动作熟练地缩进被单里,把自己蒙好,不耐烦地对乌力天扬说。你走吧,该干嘛干嘛去,我要睡觉。
5
演讲团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一个城市演讲几场,马不停蹄,再去另一个城市,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挤,还有的城市没安排上。那些城市就派人沿路堵截,苦苦哀求,演讲团的领导出来打圆场,解释英雄们太累了,得让他们休息,硬给堵了回去。
三个多月后,演讲团结束了在全国各地的巡回演讲。
乌力天扬一回到连里就被告之,鲁红军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挪到轮椅上,把轮椅摇到走廊里,去摸电闸。鲁红军没有死成,220伏的电把他从轮椅上打到地下。
部队接到命令,要离开广西,返回原来的驻防地。游戏结束了,如果参加游戏的人不准备接着玩下去,就得打扫场地,退场,去琢磨新的游戏。战争当然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就跟生命会世世代代繁衍下去一样,战争也有生命,也会繁衍下去,战争的参与者也应该繁衍下去,比如轮战,比如在战争中学会打仗,比如在战争结束后学会如何把自己往墙上糊。乌力天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鲁红军耗下去,他必须结束掉鲁红军的怯弱。
“你他妈真有本事!摸电门?那样死起来很难看你知不知道?龇牙咧嘴的。舌头吊出来,屎糊一裤子,比骟猪难看多了!你有这个本事。干嘛不撞墙?红血白脑浆,样子更好看,你撞墙去呀!”
“你当我不敢?要能站起来,我就撞!”
“要什么站起来?就你这个样子,你能站起来吗?有资格站起来吗?站不起来没关系,你往地上撞,你拿地当墙,撞吧,撞呀?怎么不撞?懦夫!你他妈懦夫!”
“随你怎么说。说完没?说完滚蛋!”
“说什么?你有什么好说的?你那都是假的!你的勇敢都是假的!鸡巴整天往基地跑,也就是混件军装穿穿,讨把弹壳玩玩儿,玩儿什么玩儿?你就不是当兵的种,你就不是当兵的命!你从小就这样,汪百团开一枪你都往长江里跳,你玩儿不起!我说你怎么不把裤口往后开?加块屁帘儿,那样就不用换开裆裤了,要不你把裤口往边上开,蹲着撒尿!”
“我怎么撒尿和你没关系。我说了,我没腿,我用小便壶。小便壶你没用过吧?哈哈!”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去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有吗?”鲁红军哆嗦着,灰着脸看气势汹汹的乌力天扬,怪声怪气,“‘这回亲不成了’,哈!‘秋后一块儿算账’,哈!你妈的像头发情的骡子,你们全都是发情的骡子,让我寡蛋似的挂着,你他妈是人不是人!”
“不就是这点儿破事儿吗?不就是想操操不成吗?”乌力天扬被逼进绝境,没有了退路,浑身颤抖,“好吧,鲁红军,我他妈陪你,我奉陪到底!我也不操,也做寡蛋。也挂着,行了吧!”
“吹吧,尽管吹吧,不愧是演讲团的人,吹牛不脸红!”鲁红军往被单里缩,不再理会乌力天扬。
“鲁红军,鲁红军你听好了,我要再碰简雨蝉一手指头,我他妈不是人!”乌力天扬一字一句地说。
乌力天扬气喘吁吁,仇恨地盯着缩进被单下的鲁红军。被单下,鲁红军突然笑了,嘿嘿的,像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蛤蟆。
6
简雨蝉被垂头丧气的乌力天扬讲述的那个荒唐故事弄得目瞪口呆,然后她哈哈大笑,人像抽了筋脉的树叶,软软地往桌上趴,哎哟哎哟地揉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别笑好不好,我说的是真的。”乌力天扬脸色如土,不断地伸长脖子往下咽唾沫,紧张得要命。也晦气得要命。
简雨蝉还笑,为了要报复乌力天扬,一撑桌角站起来,人像往树上挂的小豹子,挂在乌力天扬肩膀上,要咬乌力天扬的耳朵。乌力天扬血誓都发过了,不能让简雨蝉碰,把脑袋偏向一旁,躲开简雨蝉。简雨蝉还笑,笑了一阵,不笑了,有些吃惊地看着乌力天扬,看一会儿,一只手指头横出去,抹掉挂在长睫毛上笑出来的泪花。
“喂,你来……真的呀?”简雨蝉眉毛往上一挑。
“这种事儿,能开玩笑吗?”乌力天扬咳嗽一声。
“乌力天扬,你他妈算什么破男人!”简雨蝉端起水杯往桌上一礅。
“嘴啊,嘴又臭了。”乌力天扬想让事情轻松起来。
“你让我怎么香?我一个大兵,操他妈我怎么温柔娴静?我凭什么让人说香?”简雨蝉怒气冲冲,脸都白了。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角。
“你妈生你的时候吞了一粒钢珠半卷钢带。”简雨蝉平静下来,习惯地捋了捋额前的短发,转身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在那上面画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乌力天扬困惑地看着简雨蝉。
“猜呗,猜你铁石心肠是怎么来的。”简雨蝉冷笑了一下,噘了嘴,往桌子上轻轻吹气。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接简雨蝉的话。他接不上。事先做了准备,想了那么多的话,关于鲁红军。关于他和他、他和她,现在一句也用不上,连抽自己耳光也不起作用。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简雨蝉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津津有味地看桌子,他起来,走过去,看简雨蝉在桌上画什么。
简雨蝉不是画。桌子上,有一对小小的硬甲芫菁,其中稍小一点儿的那只让稍大一点儿的那只背着。乌力天扬先没看明白,看了一阵儿看明白了,两个小家伙,是在旁若无人地做爱。乌力天扬心里一阵发紧,痛苦地想,他对不起她,他他妈的对不起她!
简雨蝉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两只幸福甜蜜的小家伙。两只小家伙动弹了一下,不动了,根本不管不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聚精会神地施承甘霖。简雨蝉又拨动了一下,这回动作大了点儿,男芫菁身子一歪,从女芫菁的背上滑下来,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伸了伸触须,好像在说,谁他妈惹我我砍谁。它很快爬回到女芫菁的背上去。简雨蝉伸手去一边,从杯子里挑了一指头水,小心地滴在男芫菁背上。男芫菁慌里慌张从女芫菁背上跌下来,丢下伴侣,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去,在一本书的后面躲起来,探头探脑朝这边看。
“瞧,溜得最快的总是你们男的。”简雨蝉开心地说出了她的发现。
乌力天扬知道那个开心是假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假的。他还知道他真的喜欢她的那句话,别走远啊!只有一点是对的,他们还是冤家,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7
部队忙着打扫驻地,移交营房营具,准备离开广西。
连里新来的文书交给乌力天扬两封信。一封是乌力天赫来的,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出院了,回到所在部门。还说能在战后看到乌力天扬,他很高兴,他看出乌力天扬成熟了不少,有股子硬朗劲儿了,“好好干弟弟,有空儿多读书,别只收拾肌肉,得收拾脑子。还有,别抽烟,我知道你还在抽。”乌力天赫在信中说。
另一封信是葛军机写来的。葛军机告诉乌力天扬,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为乌力天扬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事心里十分骄傲,这两天话多,说的都是和战争有关系的事儿,还说身子乏,想喝点儿酒,当然不是真乏,是心里高兴,想喝,“你参战的事没有告诉妈妈,怕妈妈受刺激,又犯病。你什么时候回家探亲?妈妈老念叨你,雨槐和稚非也老提你,她们都很想念你,你当兵那么些年,也该探一次亲了。”葛军机在信中说。
乌力天扬给简雨蝉打了三个电话,头两个简雨蝉没接,说是正忙,要给伤员洗屁股,第三个别人接了告诉他说简雨蝉已经走了,前天走的。乌力天扬一脸茫然,问去哪儿了。说回北京呀,伤员出院的出院,转走的转走,大家都要回原单位。
乌力天扬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放下,呆呆坐着。左公宝进来。乌力天扬从发呆里醒过来,向左公宝建议,连里能不能在离开的时候给驻地的老乡留点儿粮食和菜金。有一次,部队在外面集训,吃饭的时候,附近村里的老乡都来了。孩子在里面,大人在外面,默默地围着饭锅,站在那里看士兵们吃饭,弄得士兵们都吃不下去。乌力天扬说给老乡留点儿粮食,指的就是这件事儿。左公宝认为乌力天扬考虑得很周到,同意召开支委会研究一下,菜金不能留,粮食不用带走,能留下的都留下。
还有一件事。那个关于从地球上坠入太空的梦。乌力天扬真觉得它不是梦。而且,它不是她的,是他的,是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