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完了的事情才算完

1

很长一段时间,离了职在家休息的乌力图古拉常常一个人从营区的林荫道上走过。他昂着头,大步向前走,看见人也不打招呼,别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回话,只是点点头,很严肃地,大步走过去。这个景象,让基地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人们当然知道,乌力图古拉那样昂着头,大步向前走,多数时候,是为了瘫儿子的事情,比如去基地医院请医生,比如去菜场为儿子买菜。人们还知道,乌力图古拉的家庭曾经是一个多姓混居的繁荣家庭,那个家庭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从那个家里传出来的笑闹声和打骂声,曾经让多少路过的人们心里羡慕得发热,而现在,那个家只剩下了乌力图古拉和那个躺在那里永远也不动,得让离了职的头发花白的父亲来照顾的活化石,这太让人难以接受。

乌力图古拉是基地退下来的第一名干部,他又哪儿都不去,基地不能为他一个人盖后来几乎到处都有的干休所,只能让他暂时住在原来的那栋小楼里。乌力图古拉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哪儿都不去,他就住在基地,不是因为他喜欢基地,而是因为基地这个家,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是在基地这个地方和萨努娅团聚,两个人过上了家庭生活;他是在基地这个家生下了天时、天赫和天扬,找到了安禾和稚非,接回了天健和军机,他又是在基地这个家失去了天健,失去了半个天时,失踪了天赫,失去了安禾,眼睁睁看着人把萨努娅给抓走,然后,他又不得不送走军机和稚非,再送走天扬。这个家,曾经是个水草丰泽的牧场,在茂盛过、丰腴过、强大过之后,现在它已经干涸了,凋敝了,垮掉了。

乌力图古拉五十八岁被剥夺了所有权力,等于是被人从马背上拖下来,不让撒野,手里给塞上一把粪铲子。他回天无力,不能再把倒下的马扶起来,不能再把垮掉的家重新垒起来,不能再驮着这个家去满世界撒野了。他能够做的事,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家里等待萨努娅,等着她回来。

有时候乌力图古拉有些疑惑。他在这条江边生活了十多年,他和他的家有多么大的变化啊,这变化大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这条江,流淌了多少年,好像一点儿样子也没有变。它是怎么做到的?而他和他的家为什么做不到?

2

乌力图古拉恢复自由以后,葛军机和家里恢复了联系。葛军机进步很快,大学毕业后回到部队,连提两级,已经是连级干部。部队找他谈过话,准备派他去南京政治学院继续深造,深造回来就调军区工作。葛军机来过几封信,提出要调回武汉,好照顾乌力图古拉。家里要是有个人,我就能放下心,可天赫没有音讯,天扬又在部队,我不放心,葛军机在信里写道。

“你不用管我,不用管家。”乌力图古拉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光充足的书桌前,一笔一画地给葛军机回信,“你给我在部队上好好干,像你爸爸一样,干出个政治委员来。”他写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因为笑,耸动了鼻子,老花镜没架住,往下滑。他把老花镜扶住,扶稳,继续写,“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是多么的优秀啊,你也要像你爸爸一样,也优秀!”

乌力图古拉不是光在基地等萨努娅。他隔三差五地往北京跑,公安部不见,他也去,他去要他的老婆。他们不还给他,不见他,不给个说法,他就一趟趟地跑,没完。公安部给军队反映,你们一个老同志太不像话,跟上访的老农民似的,一点儿觉悟也没有,我们又不能扣他,你们来个人,把他领回去。

梁永明不得不出面,去收拾乌力图古拉捅出来的马蜂窝。梁永明倒是见着公安部的人了,不光见了,还说上了话。公安部终于动弹了一下,重新审理了萨努娅的案情。连公安部自己都觉得事情有点儿荒唐,特务和间谍的说法,全是捕风捉影,和苏联闹矛盾嘛,凡是和苏联有关系的,都得跺上一脚,跺成屎,拿来往苏联脸上糊。萨努娅什么事情也没有,不知道怎么弄的,一层一层往上报,哪一层都拿萨努娅当武器,或者事不关己,不理不睬,生生就给做成这样,就给判了二十年。

公安部下文,萨努娅属冤假错案,平反,放人,恢复名誉。

梁永明私下对乌力图古拉说,也是萨努娅运气好,中苏两国正在恢复外长级谈判,前两年被砸掉的外交部,最近也恢复了工作,萨努娅是托了大好形势的福,要不,难说。乌力图古拉红着眼说,我是感谢运气呢,还是感谢大好形势?我该不该操他的娘?我该操谁?梁永明连忙去关门,劝乌力图古拉别太较真儿,凡事一较真儿就没法儿过去啦。

葛军机听说萨努娅的问题解决了,立刻请了探亲假,从福建赶回武汉,和乌力图古拉一块儿去山西接萨努娅。乌力图古拉那两天像盼着过年的孩子,老问葛军机,票拿到手了没?铁路不会被水冲掉吧?最近有没有闹地震?再让葛军机打电话问,是让去北京接,还是直接去山两?好像这些事情不落实,年就来不了。葛军机看乌力图古拉,说,爸。说完爸以后就没了下文,眼圈红了。

3

还是定襄那座监狱,还是那条长满了红豆松和山白杨的山路,只是乌力图古拉身边乌力天扬换成了葛军机,还多了个负责联络和照顾乌力图古拉的黄干事。

因为有组织出面,不用在老乡家过夜,定襄县武装部给派了一辆车,直接开到监狱门口。监狱方面已经接到通知,验明家属身份,让在一连串的文件上签字,画押,交割当事人的保存物品,顺便告诉家属,萨努娅脖颈上长了颗瘤子,得割掉。

萨努娅事先得到通知,换了当年穿进来的那身衣裳,从监舍一出来,也不和乌力图古拉细谈,也没对葛军机说什么,说声快走,自己抢在前面,就往监狱外走。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没明白萨努娅怎么了。葛军机抢上前去,说妈,妈您慢点儿,别摔着。萨努娅一脸紧张,说不能慢,慢了他们就追上来了,就不让走了。又埋怨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躲了半天,差点儿让他们发现。又让父子俩跟她走,她观察了好几年,琢磨了好几年,知道路在哪儿,摔不着,知道哪儿有人看着,不能过。乌力图古拉心里一咯噔,就知道萨努娅走火入魔了。

出了监狱的门,萨努娅径直朝山下走。葛军机抢过来说,妈,咱们有车,不用走。萨努娅看见车,脸立刻变了,僵硬着腿脚绕过车往前走,说上不得,上不得,上了就得拖走!葛军机解释了半天,连哄带拉,把萨努娅弄上车。车一开动,萨努娅又催着开快点儿,还不断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过一个弯道时,司机怕掉进沟里,踩了一脚刹车。萨努娅变了脸,质问司机,你是谁?居心何在?是不是他们派你来抓我的?把司机弄得满脸不高兴。本来乌力图古拉想去上次住了一晚的那个老乡家看看,谢一下人家,萨努娅说什么也不让停车。乌力图古拉没办法,只好拿出事先准备的五十块钱,交给司机,请他把钱送给那家老乡,就说两年前,一老一少来看犯人,吃过他家的红枣和柿饼,睡过他家的炕,谢谢他和他的家人。

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萨努娅认出了葛军机。她就埋怨葛军机,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也不告诉她,还嫌葛军机穿了军装,刺人眼。没等眼圈红了的葛军机开口叫妈,萨努娅又紧张兮兮地要葛军机去侦察一下,看有没有便衣在车站外搜捕人,有就回来报个信儿,大家赶快转移。乌力图古拉已经平静下来,示意葛军机别争,照萨努娅的话做。葛军机出门,找了个背人的地方,靠在墙上发愣。呆呆地看着街上卖烤白薯的炉子。

一路上又闹了几次事。一次是在太原转车的时候,萨努娅眼睛滴溜溜地转,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抱住一个妇女,叫人家花花,说我可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妈关在哪儿,你妈快不行了,撞了几回墙,你快去救她。一次是在郑州站,葛军机下车买吃的,萨努娅没见着葛军机。非找乌力图古拉要人,说乌力图古拉把葛军机出卖了,还质问乌力图古拉出卖了多少人、得到了什么好处,引得车厢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最后一次是到了武汉,接站的车带着他们回基地,一到基地大门口,萨努娅的眼睛就发直,恐惧得抓住葛军机的手,说军机,快,快带妈离开这儿,妈不能再让他们抓走!

回到家,公勤员郝卫国和值班员接出门来,帮着卸行李,乌力图古拉和葛军机才松了口气。萨努娅不理人,径直上楼,去乌力天时的房间。

“天时,天时我儿。”萨努娅就像昨天才离开这个家,往床头一坐,伸手去摸乌力天时的脸。乌力天时还是那个乌力天时,半截身子,硕大的脑袋,眼白多多,看不出什么变化,这让她感到心里踏实,她一踏实就松弛下来了,“天时你看,妈回来了,妈今天干了很多事。妈忘了给你买牛奶,但是不要紧。妈一会儿再去买。”

“一个人……一个人发了阑尾炎……医生……医生把阑尾割了……这个人就……救出来了……”乌力天时背着毛主席语录,有些激动,眼睛老想往萨努娅这边转,嘴角有一汪口水流淌出来,好像——至少萨努娅这么认为——他还咯咯地笑了一下。

萨努娅在楼上和乌力天时说话的时候,葛军机在楼下抹眼泪。

“像什么话,”乌力图古拉在批评葛军机,“连级干部,带一百多号人,哭鼻子,让你的兵看了怎么说你?”

“爱说什么说什么,”葛军机呜呜地哭,“反正我要回武汉。我要照顾您和妈妈。妈这个样子,您这个样子,我看不下去。”

“你妈要你照顾什么?”乌力图古拉说。“我要你照顾什么?我俩好好的,要谁照顾?你把你自己的前途照顾好。”

“爸,”葛军机抹着眼泪说,“爸您就别瞒我了。您装什么都装不像。我知道您心里苦,你盼妈是什么样子。您和我妈又打又吵,可我妈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不在了。我妈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她对付不了,您对付不了,我要前途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乌力图古拉生气,一生气就骂人,“你一点儿觉悟都没有!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你操蛋!”

“不像就不像。操蛋就操蛋。”葛军机听话听了二十多年,这一回犟上了墙头。“我又不是面揉的。我又不是空心人。不管说什么,我非回来不可。”

乌力图古拉要发火,眉毛竖起来,头发也竖起来,狠话到了嘴边,突然打住,竖起耳朵,茫然地回过头去寻找什么。葛军机愣了一下,听出那是外面传来的广播声。他抹一把泪,起身朝客厅走去,打开客厅的那架红灯牌收音机。收音机里。男播音员带着哭泣的声音像泼出了缸的酱,稠稠的,一汪一汪地流淌出来:……《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领导人,中国人民的伟大导师和领袖,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全国政协名誉主席毛泽东,在患病后经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三岁……

葛军机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心里往下一沉,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他迅速回过头去找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站在门口,嘴张着,眼直着。两只胳膊耷拉着,一副被夯了一闷棍无助极了的样子。葛军机就想,麻烦了。

4

七个月后,葛军机从福建调回武汉,在武汉军区政治部当干事。葛军机的材料方方面面都过硬,可以说是难得的苗子,让武汉军区干部部门很感兴趣,只是,武汉军区没有在随档案转来的那份南京政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上签字,让葛军机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深造机会。葛军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他把入学通知书收起来,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不光葛军机回到武汉,读中学的童稚非也回到了武汉。童稚非一见到萨努娅就扑上来,抱住萨努娅连声叫妈妈,还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四下里睃,说你们不会再把我送给别人了吧,我真的不想再管别人叫妈妈了。

在此之前,萨努娅已经割掉了脖子上的瘤子。是乌力图古拉守着割的。

瘤子不是萨努娅真正的病。萨努娅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告诉乌力图古拉,她的病潜伏着,随时都有可能发作。所以,家属必须给予重视。比如,决不可以做出使病人产生幻听的威胁或发出导致上述结果的命令,尽可能隔绝病人与偏执症诱发源的现实联系,比如笑声或者眼神,比如刺激和诱发相关结果的回忆内容。

乌力图古拉从没听说过这种病。萨努娅的病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5

早饭的时候,乌力天扬吃得很快。四个馒头两碗小米粥,他只用了两分半钟,吃完起身洗碗出食堂。回到宿舍,把家里的来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信是葛军机写来的。以前都是乌力图古拉写,平均四个月一封。乌力图古拉每次来信,总是不厌其烦地教育他好好在部队干,不要玷污部队的荣誉,那张随时随地板着的脸,在他离家上千公里之后仍然紧贴在他脑后,让他心里发紧,让他忍无可忍。

乌力天扬很少给家里写信。部队换了驻地,他就写一封,几行字,干巴巴的:战备训练十分紧张。一切均好勿念。

葛军机的信却让乌力天扬欣慰,不,是伤感和委屈。母亲终于回家了!母亲终于解放了!他到处找母亲。他找了母亲那么多年。他差点儿没被打死。现在母亲找到了,回家了。因为这个,因为是葛军机把母亲接回家来,他在心里感激葛军机。而且他知道,葛军机为了照顾母亲,已经调回了武汉。

葛军机告诉了乌力天扬一件事。那年他给乌力家贴大字报。和乌力家断绝关系,不是他要那么做,是父亲的主意。父亲命令他这么做,他不肯,父亲发了火,说不光是他。还有稚非,他得把稚非带走,这个家才能保存下一部分。乌力天扬读信的时候发愣,觉得父亲太狡猾,把他都瞒过去了。瞒得他冤枉葛军机,差点儿没把葛军机捅死,这样的父亲真是老狐狸一只,没法儿斗。可是,父亲为什么没让他那么做?没让他和家里断绝关系?他不属于应该保存下来的那一部分吗?

6

连里在培养乌力天扬。不是兵头将尾的班长。是往上培养。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说九班带得不错,眼光再放远一点儿,得考虑一百米以外的事儿,进步嘛。是永无止境的。尤克勤也拿乌力天扬开涮,说九班长,什么时候再来点儿小聪明,把炮团没打出去的炮弹给抱起来丢出去?要不。再弄几根皮带往腰上扎?

卜文章和尤克勤对乌力天扬上心,是乌力天扬给连里办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连卜文章和尤克勤都办不下来,连营长和团长都办不下来,让一个小破班长办成了。连里竟然藏着这么个宝贝,卜文章和尤克勤才格外上心。

连里大半是农村兵,农村兵都是大肚汉,能吃能造,全连一百来号人,二两馒头一顿吃八个的能数出一个排来。卜文章和尤克勤接手这个连时,上一任已经拖下一屁股债,两年干下来,债上加债。累计亏损粮超万斤,钱超万元。卜文章和尤克勤找过上面,上面没办法。粮食指标是死的。按人头发放,哪个连不偷偷弄点儿自留地。不养几头自留猪,哪个连队就活该饿肚子。卜文章和尤克勤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私下里开玩笑,说就这样了,再干两年,船到码头车到站。也不用谁的儿子都背着,回家带着老婆种地去。

那一次,师里检查连队的训练情况。正好军区周副司令在师里检查工作。一块儿浩浩荡荡下来。检查到乌力天扬这个营。营领导向军区首长汇报工作,在汇报士兵立功情况时,提到了乌力天扬。这个姓很稀罕,听着抢耳。周副司令就让打住,问一旁的师长,老乌的孩子不是在你们师吗?就是和咱们换兵的那一批,是不是老乌的孩子?师长不知情,问营长。营里只知道乌力天扬是干部子弟,不知道是不是周副司令说的那个老乌的孩子。营长立刻要通讯员打电话,让通知连里,叫乌力天扬跑步到营里。周副司令说不用了,我来个突然袭击,不让你们哄着,下去看看。

卜文章和尤克勤接到营里打来的电话。连忙通知连队准备。操场刚泼了水,没扫两扫帚,大车小车一溜烟地就到了。部队立即集合。迎接军区和师团首长。

检查工作的事儿有一套程序,完了周副司令就让把乌力天扬叫去,一问,还真是乌力图古拉的孩子。卜文章汇报说,乌力天扬进步很快。是九班的班长。周副司令说,那叫什么快?当兵快三年才干个班长,那叫落后分子。又说乌力天扬,我儿子在你们基地,都提干了。你得向我儿子学习。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打住,检查工作是走马观花,动真格的少,大家知道这一套,无非顺着首长的话打几声哈哈。周副司令已经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顺口问了乌力天扬一句,有什么不习惯,有什么困难没有。乌力天扬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不习惯,困难有一个,吃不饱饭。周副司令站下。师长也站下。卜文章和尤克勤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勉强站住,挤出笑脸来看着营长团长。

“口粮多少?”

“一斤二两。”

“一斤二两还吃不饱?”

“战备任务重,一天得干十四五个小时,又没有油水,老觉着饿,夜里睡不着,睁眼数星星。”

“能吃多少?”

“一斤半吧。”

“这么多?不撑着?”

“一斤半得省着,也就大半饱。”

周副司令来了情绪,想看看士兵们都怎么吃,能不能吃下那么多,大概潜意识里也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饿得数星星。他不走了,坐下,要等着看士兵们吃饭。首长的时间多宝贵呀,哪里能等,团长把尤克勤拉到一旁,挤眉瞪眼地说,你什么眼神儿?没见师长脸皮都贴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垮呀?赶快给我开饭,让老家伙看完吃饭表演走人!

当然不能提前开饭。10点钟不到,全连一百来号人,排着队,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步伐整齐地走进食堂,一声令下,端碗抄筷子,嘁哩喀喳往嘴里扒饭,那像什么话?尤克勤有办法,让炊事班立即称面摊饼,再剥两棵大葱,端上来,让首长们看乌力天扬表演吃饭。

饼很快端上来,一筲箕,尤克勤特意交代过,狠狠地放油,是油煎出来的,香气扑鼻。炊事班长立正报告,两斤面粉,按二两一个下剂子。一共十个。首长们好奇地围在桌边,连跟着来的参谋干事也在窗边踮着脚尖往里看。乌力天扬上场,不看人。往饼前一坐,不慌不忙从筲箕里取出一张饼。饼对折,一口咬去一半,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咽第二口前,他已经取过第二张饼,饼对折,等咽下第二口后再咬第二张饼,牙下劲,嚼十二下,咽下肚;再对折,填进嘴里。照二十二秒钟一张饼的匀速,三分十八秒钟后,筲箕里去了九张饼。剩下一张乌力天扬不再取,端过桌边招待首长的白开水,咕咚咕咚喝光,缸子放下,站起来,两脚一磕,立正,说报告,饱了。

“饱了?”

“饱了。”

“还剩一张。”

“够了。”

“有意思。”周副司令回头看看师长,“看他这么吃,我都饿了。”说着,从筲箕里拿过剩下的那张饼,对折,咬一口,再咬一口,点头,表扬炊事班长,“好饼,功夫不错,要是面再揉得筋道点儿,撒上葱花儿,抹上花椒,味道还得好。”然后说师长,“小刘啊,当兵吃粮,任何朝代都是铁打的规矩。不能不让兵吃饱啊!兵不吃饱,拿什么打仗?”

后来事情就给解决了。连里欠下的口粮债一笔勾销,另外还给多批了点指标——不是乌力天扬一个连,全师每个连都有份儿。师长回去就骂师后勤,你们吃兵饷,不让兵吃饱饭,什么玩意儿!营连级带兵的人那个痛快,见了卜文章和尤克勤就说,伙计,谢了啊。卜文章和尤克勤一点儿也没客气,觉得自己给全师的营连干部们办了件好事儿,应该领这个谢。

“我说老段,”尤克勤回头就说段人贵,“带兵的人,第一是胸怀,有多大胸怀带多少兵,是这个理儿吧?你是要提副连的人,不能老抓住下面人一点儿屁大的毛病不放。乌力天扬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我比你清楚。可他替咱们销掉了三万斤粮债,两万块钱债,就凭这个,老段我明给你说,我喜不喜欢他,都得向着他。”

乌力天扬没有告诉别人,他当流浪儿那两年,学会了“吃蓄”,遇到好心人,偷到大头儿,有吃的,一顿吃实在,像骆驼一样,像牛一样,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地反刍,这样就能把短日子过出长日子的样子。

这个办法是乌力天扬的办法,别人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