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大,从川江的峡谷里往天上看,天空是生冷的,仿佛罩着一层冰。
隔着山脚下翡翠似弯弯曲曲的长江,对岸是闻名遐迩的白帝城。肖茅大队第二生产队的知青点孤零零地落在山坳里。一条叫做红肩河的溪流顺着大山流淌下来,流淌进山下的长江里。
腊八那天,生产队开始放假,不再出工。肖茅就那么几块山地,也就是一季红苕一季洋芋,间歇着点一坡苞谷豌豆,一到冬天就没有活儿干。公社要求学大寨战天斗地,没有活儿也不能闲着。社员们扛把锄头上山,找背风的地方坐着,男社员袖着手拿成了家的婆娘们开玩笑,说些有盐无油的荤话,女社员打着哆嗦去沟壑里打点儿柴火。看着天色渐黑,江雾把对岸的白帝城罩住,就扛着锄头下山回家。
队里一放假,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用头一年攒下的红苕皮磨豆腐。要是家里劳动力少,粮食不够吃,没有红苕皮留下,就去山上挖葛根。用葛根粉做豆腐。
简雨槐没有豆腐磨。她刚来不久,不会,也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是不是要吃葛根豆腐才算过年。简雨槐已经决定,这个年就在队里过,不回武汉。回去干什么呢?父亲出了事,她本来就在人前抬不起头,现在又脱了军装,当上农民,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成这样,她厌恶那座让她沦落的城市。回去过年,见到熟人该怎么说,说她不跳舞,改种地了?那个城市不属于她,她已经回不去了。
二队原来没有知青,知青基本上安排在江对岸的县城附近,那里有一些梯田,还种了柑橘和茶树,符合国务院对知青安置工作的基本条件。二队的知青点是三个月前抢着盖出来的,两间干打垒麦秸顶的房子,一间是简雨槐的住房,一间是灶房兼储藏室,堆放着队里分的红苕、洋芋、苞谷,还有一些生产工具。肖茅大队支部书记屈十三自豪地对简雨槐说,到别个队访一访,哪个知青娃儿住得上这好的屋?要摆到五○年,富裕中农都划得到你头上;要是屋顶再捡上瓦,就是地主,拖你到江滩上,乒乓一枪,就把你娃儿镇压了。
简雨槐到公社知青办报到那一天,屈十三带着二队队长屈接水和一个姓侯的女知青,三个人渡过江,到公社接她。屈十三看了简雨槐一眼,又看了一眼,心疼得要命,责备方红藤,你是啷个养娃儿的嘛,比丝瓜秧子还瘦,啷个不中请到平坝子大队去嘛,山里风大,吹跑了哪个负责?肯定要吃苦头喽。一看方红藤紧张了,屈十三又补充,方孃孃,你把肠肝肚肺装好,放一百个心,我屈十三是贫协时期的干部,有觉悟。不得让娃儿吃苦头;毛主席派来的娃娃,等于是毛主席的亲戚,砍掉脑壳也不得让她吃丁点儿苦头的。
屈十三四十多岁年纪,头发稀稀落落,长脸,脸上有几个出麻疹时烧出的坑,因为长期背背篓,身子佝偻得变了形,胳膊腿跟麻秆似的,自己就跟丝瓜藤差不多,只是不大的眼睛很亮,一副能拿主意的样子。
方红藤急着要过江去看肖茅大队,看简雨槐今后要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屈十三不让走,把方红藤拦下,很有经验地说,吃了中饭走,新知青下来,公社有羊肉吃,我背了苞谷来,不得占他的便宜。
那天在公社食堂吃了饭才走。不是什么羊肉,是水煮羊杂碎,山里人不讲究作料,放了几粒山花椒,羊杂碎煮得又腥又膻。方红藤和简小川不愿动筷子,勉强刨了两口苞谷饭。简雨槐一路上都没有胃口,也没有动筷子。屈十三说,侯知青刚来的时候,还不是恶心,看她现在,像不像饿痨鬼?我是可怜她。专门带她来吃羊肉的。
侯知青叫侯玲玲,是重庆知青,下乡两年半,人发育不好,挂不上一点绿色的树桩子似的,又黑又瘦,两根小辫子比麻雀尾巴长不了多少,又没有胸又没有屁股,基本看不出是女孩子,这个时候正埋着脑袋,拼命往嘴里扒拉黑黢黢的羊杂碎,谁也不理。
最初的窘迫和不适应是肯定的。光是在山梁上乱叫的狗獾和狐狸就让方红藤心惊胆战,夜里不敢睡觉。进了山才知道,山大到不讲道理,人在山里连只蚂蚁都不如。山民撒芝麻似的住得分散,知青点能看到两三家邻居的茅顶土房子,有什么事,扯起喉咙喊能听见。走却需要半天,等于不是邻居。几天之后,简家母子三个人开始水土不服,吃什么都拉水。两条腿上长满疮。痒得钻心。粮食的情况让方红藤感到担忧。肖茅人是悬在山上过日子,山深地薄,没有地方种水稻,一年到头以红苕苞谷洋芋为生,又有野兽争嘴,一个全劳力苦吃巴做,一年也只能分到七八百斤杂粮。折合成粮食,二百斤不到。
一个月后,方红藤假期到了。总不能陪女儿一辈子。穷山恶水,简小川也不耐烦再住下去。看着能帮女儿收拾的都收拾了,女儿也基本上学会了烧柴、挑水、做饭、走山路、用锄头,虽说还是生疏,至少饿不死,方红藤再不放心,也只能走。那天方红藤哭得怎么都止不住,渡船上的人等了一袋烟工夫,简小川不想让人看笑话,皱着眉头说方红藤,不行还把雨槐带回去,让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来!方红藤这才松开女儿,恋恋不舍地上了船。
船调了个头,抢过茫茫急水,划去对岸。简雨槐站在草丛中,看船靠上了江对面的岸,人像芝麻似的,分不清娘是哪个,哥是哪个,这才转身。沿着茅草划脚的山路往回走。
下山时是中午,回到知青点,已是点灯时分。简雨槐没有心思做饭,那天就没吃晚饭,早早上床睡下。第一天一个人过夜,门上了闩,用锄把顶死,在床上大瞪着眼,睡不着。黑夜总会把一切扩大,尤其是恐惧和无助。狗獾和狐狸在山上叫了一夜,那一夜简雨槐心惊胆战,没有合眼。
2
方红藤和简小川走后,侯玲玲来找简雨槐。简雨槐来,侯玲玲很开心,说终于有了个伴儿,不再是肖茅唯一的知青。侯玲玲告诉简雨槐,本来简雨槐也要下到她所在的第四生产队,是屈十三临时改变主意,把简雨槐安排到条件最好的第二生产队。屈支书心善得像菩萨,他不得让你吃苦的。侯玲玲羡慕地说。
侯玲玲是重庆钢厂的子弟,父亲是炉前工,有一次炉子泄漏,被烧成了焦炭。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给父亲的一个同事。继父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爷爷。新组成的家庭,两个人挣钱八个人花,她、她哥哥、继父的两个儿子,一家四个知青,光买被子就得四床,下乡一趟就得四张船票。家里生活困难,继父对侯玲玲和她哥哥一直很冷漠。母亲怕继父,想管不敢管,每天省下厂里的那顿饭,从饭票里抠,一角五分地凑成整数,每隔两三个月,偷偷给她哥哥寄个五块八块。母亲对她说,玲娃子,不是妈不管你。是妈管不过来,你哥哥是侯家的独苗苗,妈要不管,你老汉做鬼都要拖我去的,你就当妈死了,你是孤儿,自己顾自己吧。
简雨槐后来才知道,侯玲玲下乡两年半,从来没有穿过袜子,一条卫生带是下乡时带来的,布用得都朽了,不敢用力搓,每次都是在水里荡两下。把血荡掉,晾干再用。简雨槐很吃惊,说这样怎么行?会生病的。侯玲玲咧开黑黢黢的牙齿笑,说没得关系,我有福,大姨妈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一年到头用不到几回,经用。
侯玲玲很羡慕简雨槐。简雨槐擦雪花膏,还有两套军装。简雨槐看侯玲玲穿得又破又单薄,送了侯玲玲一套军装。侯玲玲宝贝似的不肯穿,说这是她活到十八岁得到的唯一礼物,她要把它留着,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再穿。
简雨槐很佩服侯玲玲。侯玲玲下乡两年多没有饿死。
“这算啥子嘛,”侯玲玲满不在乎地耸了耸刀脊一样锋利的肩膀,“在山啃山,在水吮水。蛇都饿不死,人啷个饿得死哟。”
“玲玲姐,你教我吧,”简雨槐觉得有了希望,至少她有一个榜样,“我跟你学。”
她们煮苞谷稀饭吃。侯玲玲人瘦,像只猴子,胃却不瘦,喝了七八碗稀饭,锅都舔了一遍,舔完很满足地夸奖方红藤,你妈妈才是妈妈,给你留了半柜子粮食,你几好的福气哟!
那天侯玲玲没有走,和简雨槐挤一张床睡。听着屋外尖锐的风一阵阵吹过去,两个人一会儿就暖和过来。简雨槐很快睡着了。在梦里,她披了一身绿色的霄萝,在大山中跳舞,她的舞伴是脸上涂了油彩的狗獾和狐狸。
3
自从队里放假后,侯玲玲天天窝在简雨槐这里。一来她节省了粮食,二来两个人说话不孤单。侯玲玲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害臊,好像白吃简雨槐是应该的。简雨槐也觉得其实侯玲玲帮了她大忙,夜里山坳里出声的除了野兽就是风,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憋死也要吓死。好在妈妈留足了粮食,一时半会儿吃不穷她。
过小年那一天,侯玲玲回自己的队里去了,怕几天没回去,藏在堂柜里的一点苞谷被狗獾拱开门偷走,明年开春没得吃的。侯玲玲走后,屈十三派自己的老三闷娃子来给简雨槐送东西。
简雨槐正在灶屋里哆哆嗦嗦劈青冈木,想把地塘火升起来。炭是金贵的,队里不分,靠自家去山里烧,大多数家里烧不起,扛着。简雨槐没有炭,有一些做饭的柴,怕用光了没有做饭的,省着,这样扛了几天,手脚都冻出冻疮来,实在扛不下去了,只好生火,好熬过不出工的日子。
东西是屈十三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捎回来的,一个辗转了很多地方被弄得肮脏不堪的邮包。简雨槐看邮包上的落款,是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简雨槐就把邮包放在一边。
“简孃孃,我屋里今天杀猪,我老汉叫你黑了去我屋里打牙祭,吃猪血旺。”闷娃子十冬腊月地打着赤脚,脚板冻得通红,口气却是地主的口气,很得意,一边还伸出青蛙一样灵敏的舌头,把鼻子下的东西舔进嘴里。
肖茅大队四个生产队,一百多户人家,过年时能杀起猪的不过五六户。大多数人家都是到了年关,去江对岸的集市上称一块半斤重的槽头肉,或者买一挂羊下水,把年过了。屈十三家是能杀起猪的那五六户人中的一家。他每年在公社和区里开几十天会,大队有补贴,让他带几斤苞谷到会上换成饭票,几十天,能省下不少粮食,再加上公家每年补的三百个工分,能喂出一头猪。
简雨槐答应了闷娃子。等闷娃子走了,简雨槐也不生火了,把门关上,躲进被窝儿里,把邮包拆开,看里面的东西。
包裹里有两本书,还有七八十封信,其中一封信没封口,是陈小春写的,很简短,告诉她,他在收发室取信时看见不少她的信,就替她收起来,然后从她家里要到她的地址,以后他会替她收信,再把信转给她。陈小春在信中告诉简雨槐,她走以后,团里议论了她好长时间,大家都觉得她太可惜,蔡老师有一次还流了眼泪,说简雨槐是她带大的学员,她最看好简雨槐,大家劝了半天,蔡老师才不哭了。
简雨槐放下信,看那两本书,一本是《中国舞舞蹈集成》,上海文艺出版社1965年出版;一本是《文化革命的丰硕成果——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解放军出版社1972年出版。陈小春在信中没提,不知这两本书是谁带给她的。简雨槐翻了两页,把书放到枕边,开始看那些信。那些信大多是慕名者写给她的。她匆匆翻了翻那些信,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内详”。
简雨槐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冷,手僵着,半天才哆嗦着把信封拆开:
雨槐,你好吗?
我不能给家里写信。这是我接到的命令。我必须执行这个命令。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命令。这个命令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因为即使没有这个命令,我也不会给家里写信。
可我必须给你写信。对我来说,生命的每一天都是陌生的,从睁开眼睛看到那颗最后消失在天上的星星,到我每一天都要去面对的那些生活,它们都是陌生的,不为我所熟悉,也不为我所掌握。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坚持下来,才会去面对一切。才不会感到厌倦,才可以寻找到新的生命意义。我喜欢这样的寻找,喜欢寻找意义。可我并不接受所有我接到的命令,我还是会给你写信。
说到寻找,我一直在寻找自己。我是说,自己的天空,还有自己的翅膀。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它们属于沉默者,它们不为人知。我必须学会更多的东西,必须和高高地飞在云端上的鹰一样,做强者中的强者,因为这个,我无限自豪。
说到高入云端的鹰,雨槐,你要知道,那是一种多么骄傲的生命。我喜欢高空低开跳伞,它的作用是减少暴露几率,达到秘密入潜的目的。以及保护运载器的安全。我从四千米的高空跃出舱门。在一千二百米的低空打开降落伞,再滑翔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风向好,也许我能做到,但我必须保证降落伞能够打开,而且不被地面的人发现。你想象不到那有多么激动人心。大地漆黑一片,我不知道我的脚下有多深,它们有什么,是什么在等待我,但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往下落。落入莫测的黑暗中去,寻找我的命运。
我喜欢做一只鹰。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鹰。
那么,你呢。你还好吗?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你的回答。听不见。不能听见。我得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听见你的回答。可我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泪水浸湿了信纸。简雨槐用手背抚去信上的泪水,再用胸前的衣襟搌干信页上的濡湿处,把信爱惜地贴在胸前。
简雨槐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在大山深处接到了他的来信?她想,他在寻找,他就像鹰一样,在寻找他的天空和翅膀。他的天空中有没有我呢?他会不会寻找我?寻找到我?他往下落的时候,会不会被强劲的高空气流带着,偶然有那么一次,或者恰巧有那么一次,或者他就是要那么做——落到肖茅来?
因为想到这个,简雨槐笑了,用手去揩泪花。她想,这个年,她用不着葛根豆腐,也用不着木炭。有这封信,她就不会再孤单,她就足够了。她继续想,她也会面对这个现实。她不会在意这个现实,而且,她很好,至少,因为有了他的来信,她会努力地让自己好起来。
4
十二连三排九班士兵乌力天扬被指导员卜文章叫到连部,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卜文章真是恨乌力天扬。脖颈挣出青筋,糊涂也骂了,不争气也骂了,骂过还不解气,抬脚给了乌力天扬一下,把他踢得贴到墙上。不光乌力天扬贴着。他的头顶上,一排“批林批孔”心得体会也贴在那儿,被他向前一扑,扑出风来,哗啦啦地掀得一阵作响。
乌力天扬把三排排长段人贵揍了。
段人贵在九班宿舍里,盘腿坐在乌力天扬床上,鞋没脱,抽着烟,伸手到床下,把乌力天扬的一只鞋拿起来,放在床头,往里面抖烟灰。烟是“大前门”,排里的兵探亲回队后孝敬他的,还有“大重九”,还有“凤凰”。段人贵抽烟狠,但有个优点,不挑牌子,这让士兵减少了很多压力。九班的兵肖新风在外面表扬段人贵,我们排长好伺候,孝敬不了“大前门”、“牡丹”,“春城”、“大公鸡”也行。谁都知道,肖新风的爹是农机站站长,家里富裕,买得起好烟。但连肖新风也给段人贵买一块八一条的孬烟,所以他才说好伺候的话。
段人贵叫乌力天扬读报,读完报打扫厕所,打扫完厕所给全班人打洗脚水挤牙膏,再替肖新风执夜里的第三班岗。段人贵把烟灰弹到鞋子里,郑重宣布,我要让某些人照着报纸学习学习,再到厕所里比照比照,再在同志们面前虚心虚心,再到小北风里站上两小时,来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种人就教育过来啦。
乌力天扬去洗手回来,说读报可以,打扫厕所可以,打洗脚水挤牙膏站岗我不干。段人贵要乌力天扬拿出理由。乌力天扬说,肖新风又没病,又不出公勤,为什么我替他执哨?段人贵抹下脸来说,小兔崽子,叫你执你就执,你还反了不成?乌力天扬盯着段人贵问,你骂什么?段人贵说,我骂你小兔崽子,你没听清楚呀?没听清楚我再骂你一句,小兔崽子,你还揍我不成?乌力天扬丢下毛巾,上去就把段人贵揍了。
乌力天扬是个捣蛋兵,部队的说法叫后进战士。他喜欢歪戴军帽,敞开风纪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里一股邪劲,专门破坏纪律,和干部捣蛋,还喜欢打架,谁见了谁头疼。但这种情况很快就改变了,改变是因为指导员卜文章工作做得好。卜文章找乌力天扬谈话,头两次不灵,乌力天扬人靠在墙壁上,大叉着腿,还往地上吐口水。卜文章来气,整治了他几次,没整治住,再往下就换了方法,慢悠悠地说乌力天扬,你的情况我知道,一是做过几年狗崽子,二是进过几年少管所,三是当过几年流浪儿。不就是这个吗?有什么好炫耀的?要炫耀你拿点儿真东西出来炫耀。要没炫耀的,出路也是三条,一是破罐子破摔,摔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二是老老实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三是后来者居上,干出个样子给狗崽子少管所流浪儿看看。你自己选择吧。
乌力天扬站在那里没动,支了一只脚,又换了一只脚。你要明白你是谁,你是跳蚤,是跳蚤就得老实,否则人们就会捻死你。他咳了一声,开口问,是不是真让他选。卜文章瞥一眼乌力天扬,说,你不选还让我选呀,我又不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乌力天扬说,那我选第三条。卜文章拉长了声音问,什么第三条呀?第三条是什么呀?说出来听听。乌力天扬咧嘴一笑,说,后来者居上。卜文章拉长了声音问,还有呢?别话说一半呀。乌力天扬说,干出个样子,给狗崽子少管所流浪儿看看。乌力天扬说了那句话,想吐口水,想起什么,没吐,一伸脖子咽下去。卜文章说,这就对了,这样你就把话说全了,以后记着。说话办事看结果。一半儿的事情不算完,完了的事情才算完。
乌力天扬军人素质好,能吃苦,又是铁了心要做后来者,拼命整治自己,很快把自己整治出来,整治得有模有样,不光后进帽子摘掉,还连得了两个连里的表扬,让老兵都服气,说狗家伙,看他赖上泥地的狠劲儿,生该他显摆!
正遇着九班正副班长都调走,连里打算利用乌力天扬这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提他当九班长,把九班好好带一带。可段人贵不想让乌力天扬当班长,向连里推荐肖新风当九班长,说乌力天扬调皮,刺儿头,不好管理。连里不能不考虑排长的意见,答应研究研究。正研究着,乌力天扬就把段人贵给揍了。
鲁红军和罗曲直也在十二连。鲁红军不在现场,说不上话。罗曲直刚交了入党申请书,有苦难言。班里其他兵都说,没有听见排长骂小兔崽子这个话,说排长态度十分和蔼,只说了帮助乌力天扬进步的话,乌力天扬这样对待领导,还撒谎,往领导头上泼污水,态度很恶劣。
连长尤克勤说乌力天扬,黄泥巴糊不上墙,自毁前程嘛,怪哪个?卜文章不光气这个——乌力天扬当不成班长,还有一个肖新风,肖新风军政素质也不错,带一个班绰绰有余——问题是,一个兵把自己的排长打了,脸打得肿出半尺,看人得扒开眼缝看,不是反了是什么?处分是一定要给的。就这个结果,等于是把一个好苗子给毁了,不是毁是什么?不踢他的屁股踢哪个的屁股?
乌力天扬丧头垂气地从连部出来。段人贵在班里等他,让九班的人排得整整齐齐。乌力天扬一进宿舍,段人贵说,欢迎。九班的人就像欢迎西哈努克亲王似的热烈鼓掌,尤其属肖新风鼓得起劲,就差没有舞动鲜花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访问北京。鲁红军在一边看,想笑又不敢笑,憋着。
“乌力天扬,”段人贵像大人物一样,举起一只手,示意掌声停下来,手还不忙着放下,另一只手背在背后,绕着乌力天扬转了两圈,“我不会说你是小兔崽子了,因为你的确是,正因为你是,我发誓,你会吃尽苦头。”
乌力天扬朝段人贵扑过去。这一回肖新风有准备,带着郭城和王好学两个兵同时扑上去,抱住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把肖新风掀到一旁,郭城被撞了鼻子,痛苦地捂着脸躲到一边。王好学吊在乌力天扬的胳膊上,绝望地回头看着,盼望有人上去帮他。鲁红军看着要出人命,赶紧上去把乌力天扬架住。
“我杀了你!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乌力天扬盯着段人贵,气咻咻地说,“我会的!”
“乌力天扬,”段人贵冷笑,不出声,身子在抖,“死到临头,你还嘴硬。”
鲁红军看段人贵那个样子,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乌力天扬的麻烦大了,事后埋怨乌力天扬沉不住气,好容易快混成班长,现在好,前功尽弃不说,还弄出个死到临头。罗曲直也批评乌力天扬,说我们不该当着全班的面和排长顶撞,那是我们没有给排长面子,是我们的错。罗曲直说我们我们,是在表示自己站在乌力天扬一边。鲁红军就看不来这个,说罗曲直,你别来这个,给他什么面子?你当他是什么好玩意儿?你是长了一个河马的下巴,他没看上,要不看他怎么日你!罗曲直让鲁红军戗在那里,想还嘴,一眼看见从远处走过去的肖新风,忙把话打住,起身说,我心得体会还没写,我写心得体会去。就走了。
5
部队正在拉练,住在河南驻马店。这地方脏得要命,满大街的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连风里都带着骡马屎的干屑,一股子酸臭味儿。
乌力天扬骑在驻地的土墙上,眯着眼。啃着指头。鲁红军说,你光啃手指头有什么用,得想想办法,不能让王八羔子的给阉了。乌力天扬垂头丧气地说,想什么办法?你想个办法给我看看。鲁红军想了想说,找个机会,等他夜里查哨的时候,揍他一顿,把屎糊在他嘴上,反正这里屎多。乌力天扬看了鲁红军一眼,没接他的话。
乌力天扬说没有办法,却不真的垂头丧气。在接下来的拉练途中,乌力天扬面貌焕然一新,帮战友背枪、背背包,过河的时候,工兵排人手不够,乌力天扬卸下枪,头一个跳进水里。到了驻地,乌力天扬把班里每个人的洗脚水都给打满,替打了泡的人挑水泡,还帮房东干活儿。房东一个个往连部跑,夸乌力天扬,你们有个雷锋的弟弟,叫乌什么。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个滑头,”尤克勤眼明心亮,转头对卜文章说,“他来曲线救国嘿!”
“我看应该鼓励。滑头不滑头,大方向是正确的嘛。”
“我说实话,我就不喜欢干部子弟,要么像傻驴子,什么都不懂,要么像屎里插着的葱,翘得比谁都高,最他妈操蛋了。”
“我也不喜欢干部子弟。”卜文章正色道,“但我想看看他有多危险,是为什么。我对这个感兴趣。”
乌力天扬再也不和段人贵来横的,段人贵叫干啥就干啥。叫扫厕所,连猪圈一块儿给带着扫干净,人都能躺进去;让站岗,下一班的人保准能睡个好觉,乌力天扬一岗给执到天亮。段人贵以为把乌力天扬收拾住了,让乌力天扬搬个小板凳,给自己剪脚趾甲。乌力天扬二话没说,把段人贵的臭脚抱在怀里,一只一只捉着,剪得仔仔细细,还撮了嘴吹趾甲屑。段人贵有点儿拿不准,怀疑地看乌力天扬,不敢骂小兔崽子的话,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小子不服,你玩儿心眼儿是不是?
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脑瓜儿聪明,能玩儿心眼儿,可再聪明,再能玩儿心眼儿,也不能抱段人贵的臭脚呀!鲁红军气得要和乌力天扬翻脸。乌力天扬不提臭脚的事,给鲁红军讲了一个蛾子的故事。
故事不是乌力天扬编的,是跑川江的一个老水手讲给乌力天扬的。蛾子的生命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作为卵,它们在具有保护作用的卵壳中发育,那个卵壳是它们最初生长的环境。它们在这个阶段将度过充满禁忌和无知的童年,同时不断蠕动着,以示它们对孕育自己的窄小环境的不满。第二个阶段,作为幼虫,它们在坚韧的卵壳上咬破一个洞,将幼小的身子挤出壳外,成为最初生长环境的叛逆者。这是它们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阶段。它们有的受到了伤害,退回到卵壳中,从此萎缩下去;有的没有退缩,而是啃食掉孕育它们的卵壳,以便能活下去,直到它们找到真正的食物为止。幼虫的主要经历是取食和进食,并且在成长的名义下蜕上几次皮。在这个阶段,它们无法判断哪一种食物是它们的需要——花蜜、果汁、发了酵的树液、腐肉或者粪便,而每一次蜕皮,都会令它们困惑和痛苦上好一阵儿。除此之外,它们必须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学会抵御天敌的攻击——改变颜色让自己融入新的所在环境,伪装成枯枝或嫩芽藏匿自己,长出毛刺吓退天敌,让自己带毒令天敌生畏,或者干脆让自己变得味道不佳以令天敌退避三舍……
“你是说,”鲁红军琢磨着,“我们现在跟蛾子的幼虫一样,得学会抵御天敌的攻击,对吧?”
“谁都想做天使,”乌力天扬盯着鲁红军,盯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说,“可在做天使之前,得先下地狱。”
6
拉练快结束的时候,部队实弹演练。轮到鲁红军上场,鲁红军不知怎么一慌,踉跄出两步,拉了弦的手榴弹掉在脚边,把站在一旁的段人贵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做。乌力天扬从一旁冲上来,推开鲁红军,从地上捡起手榴弹,一使劲远远地丢出去,再把段人贵压在避弹坑里。手榴弹在几十米开外爆炸,炸得人脑袋一麻。
罗曲直看出来,这不是鲁红军失误,是乌力天扬和鲁红军的设计,拿命赌表现。罗曲直汗毛直竖。肖新风也怀疑,向段人贵汇报,说鲁红军夜里敢去掘坟,胆子大得鬼都怕。哪能慌到丢不出手榴弹去?说不定有什么猫儿腻。段人贵不肯相信,嘲笑肖新风,那是真家伙,不是扫帚,他俩都在场,要炸一个也跑不掉,猫儿腻谁呀?要不,你猫儿腻一个给我看看,看看你心慌不心慌?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设计了。驻地的几个孩子在水渠里玩,上面水库不知道,开闸放水浇地,几个孩子被冲进一个大蓄水池里,会水的爬起来,不会水的打着旋儿往下沉。九班的兵出公差背粮路过,正好看见。乌力天扬带头,会水的都跳进蓄水池,七手八脚一阵儿捞,把水里的孩子一个不落全捞了起来。
本来没事了,孩子捞起来,送回老乡家,老乡再送一面感激子弟兵的锦旗,九班荣立集体三等功,皆大欢喜。谁知道,肖新风上来时一脚没踩稳,滑回水池里,滑还没滑好,滑进出水涵洞。涵洞口子小,水又急,肖新风被卡在涵洞里,既上不来,也冲不下去。
乌力天扬已经上来了,正坐在蓄水池边吐脏水。一看肖新风没上来,卡在涵洞里,就让大家快解皮带。七八个兵,皮带都解下来,环环连起,一头儿扣在乌力天扬腰上,一头儿扣在鲁红军腰上。鲁红军趴在水池边,七八个兵按强盗似的按住他,乌力天扬反身跳回蓄水池。头一回潜下去没摸着人,拉上来时乌力天扬呛得直翻白眼。第二次潜下去,人让他抓住了,水池边上的兵一声喊,两个人,连同乱七八糟的水草死鸡鸭一块儿拉上池子。乌力天扬人活着,大口往外吐淤泥,肖新风两眼翻白,已经没气了。鲁红军立刻让把人平躺下,风纪扣解开,嘴掰开,抠出嘴里的烂泥,做人工呼吸。一会儿工夫,乌力天扬缓过来,换下累褪了皮的鲁红军,两个人忙乎半天,硬是把肖新风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会带兵!”卜文章那个激动啊,说段人贵,“你看别的部队吧,好容易才出个把英雄,你这儿整班整班地往外冒,你这个排长。非得表扬不可!”卜文章说完抹一把脑门儿上的汗。他不是来政治工作那一套,他说的是真心话——那是好事做绝了,什么坏事也没留下来,要是好事后面再拖个尾巴,死两个兵进去,他这个指导员就算当到头儿了。
拉练总结大会结束之前,卜文章上台宣布,团里已经批准,三排九班在抢救人民群众的过程中体现了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荣立集体三等功;九班战士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表现突出,各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其余参加救人的战士受团嘉奖一次。卜文章宣布完,尤克勤接着上台,扯了一口胶东话宣布,经连里研究决定,乌力天扬任三排九班班长,肖新风任三排九班副班长。
九班喜气洋洋,晚上熄灯号响了还不睡,躺在床上争着说话。
“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冒险下去救我。我以为你会恨我,会借这个机会报复我。”肖新风又激动又惭愧地对乌力天扬说,“以后你是班长,我是班副,你指哪儿,我就打到哪儿,决不和你有二话!”
“这回我爸该给我平反啦!他死也不会相信。我这个儿子不光能进少管所,还能立功。”鲁红军躺在床上,像从良的妓女一样羞涩。
段人贵进来,拿手电筒一床一床地晃。晃到肖新风脸上,肖新风眼闭着,装打呼噜;晃到乌力天扬脸上,乌力天扬眼睁着,挺挺地躺在那儿,看着段人贵。段人贵把手电熄掉,在乌力天扬的床头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抽出一根,点燃。
“排长,”乌力天扬小声地、礼貌地、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贼亮贼亮的光,提醒段人贵,“内务条例规定,宿舍里不许吸烟。”
“哼,”段人贵盯着乌力天扬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效果来,冷笑一声,把香烟从嘴上取下来,捅回烟盒里,再把烟盒装回衣兜里,屁股离开床头,站起来,“乌力天扬,别给我暗藏杀机。我是从九班出来的,九班是我的井冈山,我在我的根据地,知道怎么收拾你。我警告你,九班是三排的九班,革命大熔炉的九班,你不要在九班搞老乡那一套,更不要在九班搞宗派,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是,排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乌力天扬平静地说。
7
那天晚上,鲁红军执第二班岗,乌力天扬接鲁红军,执凌晨的岗。乌力天扬睡着睡着突然睁开眼,借着月色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到点了,却不见鲁红军来叫。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扎好腰带,出了门。
鲁红军胸前挂着枪,像一棵盼望着曙光的向日葵,神色单纯,在那儿遐想。乌力天扬说你怎么不叫我。鲁红军说天冷,反正我没瞌睡,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乌力天扬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你了?袖筒里没藏死耗子吧?鲁红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乌力天扬不揶揄鲁红军了,说,上午还要去农场背菜,七十多里路,够累的,你回去打个盹吧。鲁红军就把枪取下来,交给乌力天扬。
两人交接了岗位,鲁红军还兴奋着,不想离开,站在那儿和乌力天扬说话,说的是少管所里的事儿。郑管教讲故事,广州摘掉了五十五斤的肿瘤,北京摘掉了五十六斤的肿瘤,驾机归来拿了老大一堆黄金的黄天明和朱京蓉,也不知道他俩现在怎么样。
鲁红军说着突然问,你上次说蛾子,光说了卵和幼虫,没说幼虫以后的事儿,不是有三个阶段吗?以后蛾子怎么啦?乌力天扬就说了蛾子的第三个阶段。说如果蛾子能顺利完成前两个变态生活史,它们将挣出自己编织的蛹壳,排泄出蛾蛹期积存的废物,把血液压入翅膀,让翅膀张开,离开最初的环境,去更大的天地经历它们的成虫生活,那叫化蛹为蝶。
乌力天扬说完了蛾子的事儿,说,好了,别犯纪律,回去吧。鲁红军才恋恋不舍地往班里走,走几步,又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乌力天扬也仰了脑袋看天空。
正是黎明前的时候,天空中淡淡地泼了一层墨汁,大多数星辰都收迹回宫,只有启明星还坚持着挂在北天上。鲁红军把视线收回来,有些羞涩地转身看着乌力天扬。
“你说的那个话,就是……天使那个,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乌力天扬笑了,想了想,认真地说,“谁都想做天使,可在做天使之前,你得先下地狱。”
“说得多好啊!”鲁红军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的,有点儿伤感,“我想过了,在你们院里瞎胡闹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现在才一点一点地弄明白,我吧,还是想做天使。为这个,我宁肯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