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力天时又拉在床上了。他还是那只不肯破茧的蚕,在蚕茧里吃喝拉撒,弄得满屋子大便味儿。新来的保姆顾嫂在院子里和梁政委家的保姆说话,然后去厨房炖猪蹄,忘了每两小时上楼看一次乌力天时的规矩,等乌力图古拉回来的时候,乌力天时已经在大便里躺了很长时间。
“他吃什么了,怎么拉一床?”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往另一张床上抱,问闻讯跑上楼来的顾嫂。
“哎呀,怎么拉成这样?”顾嫂慌里慌张,帮助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安顿好,乌力图古拉为乌力天时换裤子,她去收拾床,“你看,我把他给忘了。”
“不是说了,你就管他,别的不用你管吗?”乌力图古拉生气了,挖挲着一双沾满大便的手,“你看弄的,跟掉进茅坑里似的。”
顾嫂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和人聊天。忘了正事。本来厨房里的事不归她管,有厨师周晃,她是嫌周晃炖猪蹄不择毛,才去插一手,结果成了王铁匠教张灶哥揉面,王铁匠自己的炉子熄了。顾嫂连忙换下脏床单,再去打热水,给乌力天时洗。
乌力天扬从他的屋里出来,进了乌力天时房间,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三哥,再看看乌力图古拉,说你吼顾阿姨干什么,人又不是顾阿姨生的,石头又不是顾阿姨砸的,他是你儿子,该谁管?一句话,把乌力图古拉顶在墙上揭不下来。
要搁在早两年,乌力天扬敢冲乌力图古拉这么说话,乌力图古拉早就大巴掌扇过去,一直扇出门,直接从二楼摔到一楼,砸他个经验教训出来。现在不是早两年。自从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从宝庆码头找回来,父子俩就像变了关系,平时俩人没话,有话也是问一句回一句,不问就对面坐着,夹菜吃饭,喝水看报,乌力图古拉不拿骆驼眼瞪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也没有什么好气,懒洋洋的。只是,两人从来不提头几年发生的事情——乌力图古拉不提乌力天扬在批斗会上剃他阴阳头的事,不提乌力天扬抢手表进少管所的事;乌力天扬也不提乌力图古拉扇自己耳光的事,不提他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多少磨难的事。乌力图古拉再也举不起巴掌。人要举不起巴掌,说话的声音也就会落下几分贝去。
“我这不是,跟你顾阿姨说话嘛,我吼什么了?”乌力图古拉瞥一眼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上身穿一件差不多快要露出肚脐的白衬衣,下身穿一条上窄下宽的赭红色喇叭裤,像拖着两只大扫帚,脚上是一双茂记三接头尖皮鞋,头发油光水滑,梳着大背头,样子就跟30年代汉口租界的拆白党似的。乌力图古拉本来想让事情过去,这一看就没有好气,“你这是什么打扮?你看你。像十八岁的青年学生吗?”
“我像什么你不用管,反正你也没管过。再说我算哪门子学生?你明知道我没读书,你不是故意讽刺吗?再说我十八岁呀,我十七岁半,你连自己儿子多大都不知道,当什么爹!”
“我讽刺什么?你这样子还要人讽刺?没读书你怪谁?要你回学校你不回,整天到处瞎逛,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不管你管谁?差几个月就不是儿子了?我就不是你爹了?”
“爹不爹的,有屁用!你要真想管。你管管我妈,你把我妈管回来。别人不知道我妈,她给你当了二十年老婆,她是不是特务你不清楚?你不清楚让她给你生养那么多孩子?你现在自由了,没事儿了,你就不管她,让她在那儿受罪呀?”
“我怎么管?”乌力图古拉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你要我怎么管!”
“别问我。”乌力天扬冷到极点,“要是我老婆。我走遍天下也把她找回来。谁拦我,我开了膛也泼他一身血。”
乌力图古拉噎在那儿了。他没想到,父子俩一直的默契,谁也不提过去那些年发生过的事,谁也不去捅过去那些年留下的伤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儿子还是捅了出来。但是,儿子说得对,他没有走遍天下。他走了,但没走遍,而且,他没有开了膛泼谁一身血。
“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没有穷尽的……”乌力天时念起毛主席的《愚公移山》。
“什么?”乌力图古拉被惊醒过来,回头问乌力天时。
“他说他儿子,还有孙子什么的。”顾嫂莫名其妙地说。
乌力图古拉回到楼下办公室,公勤员郝卫国跟进来,说首长在楼上的时候罗主任来过电话,有事找首长,问要不要挂过去。乌力图古拉点点头。郝卫国把电话挂到罗罡那里。罗罡像搞地下工作,压低声音告诉乌力图古拉,总参的人又来了。
罗罡说总参的人又来了,是指总参的人先前来过。乌力图古拉刚从麻城农场回到基地的时候,罗罡就向他汇报,总参来调查过他家的情况,来的人很神秘,调查得很仔细,祖宗八代的事都问过。乌力图古拉被调查不是头一回,连生命都交给组织了,连一家老小的命都交给组织了,别说调查,烤饼都行,借一句时髦的话说,剖开给你看看,看那颗心是红的不是。乌力图古拉没把这当回事儿,咸一句淡一句地听罗罡说了一些当年觉悟不高的后悔话,让罗罡打住,问罗罡还喝酒不,让官帽了压趴了没,别弄得级别上去,酒量下来,变了种。
电话放下,乌力图古拉琢磨,总参来调查他干什么?难道上面打算让他去总参不成?可他去总参干什么?他不是玩儿脑子的人,不是纸上谈兵的人,不是给人五马六驾当差的人,他干不了那些事儿。再说了,真要他去,档案在组织手上,人在组织手上,连同家里的情况、社会关系情况,折腾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么一想,乌力图古拉就有些糊涂,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乌力图古拉的烦恼不在这儿,而在乌力天扬。
乌力图古拉有些拿不准,当初一大家子,葱姜蒜韭,满园子竞相生辉,萨努娅拾掇得好好的,没压抑谁,一园子春光无限;现在园子荒掉,就剩下两头半蒜,他就没法儿收拾,老五在那儿憋着劲儿拿他当敌人,看得出是忍着耐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忍耐不住就出手,这个家,可就变成校场了。
萨努娅是怎么把这个家治理成这样的?这个家,没有了萨努娅,还真不是个家。乌力图古拉这么想着,就深深地思念起他的女人萨努娅来,而且为这个念头、为他的思念,苦笑了一下,再苦笑了一下。
2
乌力天扬走在大街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武汉这种江湖城市,是什么都招揽着,又什么都蓄不住。多少水和水中的生命流淌进这座城市,又流淌着经过这座城市;多少人从东南西北的地方来,在这座城市里打一晃,又匆匆地走掉。流淌掉的和走掉的大多是优秀的,是这座城市需要的,本该留住,却没留住,城市就呈现出日益颓靡衰落的气象,像个巨大的垃圾场。乌力天扬走在这样的城市里,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孤立得很,跟一只蚊子差不多,谁要看他不顺眼,一巴掌拍死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委屈。
省委干休所一个叫昆文艺的孩子,爹妈回湖南老家修房子去了,家里空着,一群和乌力天扬同样打扮的待业青年在他家里集中。因为没事儿可做,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十二月党人的落魄样儿,穿着马裤和白色衬衫,脚蹬软面麂皮靴,抽着牡丹牌香烟,喝着散装啤酒,粗俗地开玩笑。马裤窄窄的裤腿宽大的裆,乍一看,像是一群长着一双长腿和一个巨大食囊的鲸头鹳。
昆文艺比别的孩子大几岁,在湖北省歌舞团拉小提琴,家里操他妈有一架老牌子的钢琴。他穿一件洗得雪白的大翻领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装腔作势的平光眼镜,头发像五四时期的颓废青年,留得老长,绷着脸,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弹着一首曲子。
“你爸这回赚老了,至少给补五千块。”一个叫兰世强的省委子弟说乌力天扬。
“七千六百八十一块三毛三分。”乌力天扬灌了一口啤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操!老财嘿,革命的对象嘿,非打不可!”一个叫吕长江的市委子弟大呼小叫,“叫你爸把长江大桥买下来,北京人不许过,上海人也不许过。”
众人都笑,说这个主意好,是武汉人出的主意,干脆,让吕长江守大桥,支根铁棍,遇人就审,凡是卷了舌头说北京话和夹着舌头说上海话的,就让回头,往江里跳,从江里游过去。反正吕长江没事儿干,不如为祖国守大桥。
“今天我请客,邦可。”乌力天扬大方地说。
门敲响了,快乐而急促。
进来的是一群女孩子。领头的是小乔,昆文艺最近一段时间的女朋友,青少年宫合唱队队员。她们嘻嘻哈哈,或者故作矜持。来的大多是熟悉的。只有一个像风车一样单薄的女孩,小乔介绍,是合唱队的队友,技校生。女孩子头一回出现,蹙着猫一样的鼻子,眼睛滴溜溜地到处张望。像是进了猛兽级的动物园,有些不安。
话题改变,改成不久前死掉的王明、傅作义和竺可桢,还有江青火烧军队的讲话,还有为什么要批判孔子。
昆文艺一直在弹“万泉河水清又清”。弹得很投入,真的弹出了流水如斯的清澈,让人觉得屋子里的姑娘就是那些编了斗笠来送给红军的姑娘,军爱民来民拥军果有其事,而且军民团结一家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乔甜蜜蜜地挂了一只膀子在昆文艺肩头,昆文艺弹完第三个反复,手从琴键上收回,就势揽住小乔的腰,起身严肃地对众人说,费什么话,江青挖孔夫子的祖坟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就不能干点儿正事儿?说完带着小乔进了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等于是信号。青年才俊们闻风而动,各取所需。一人拽了一个女孩子往楼上去。其他人也没空着,猴找猴鹅找鹅,上树下河的都有,一会儿客厅就空荡荡的了,只剩下乌力天扬和那个像猫一样蹙着鼻子的女孩。
“不是说,跳舞来的吗?”猫茫然地看了看灯光下慢慢坠落的灰尘,不满意地耸了耸鼻子。
他们就跳舞。客厅里有现成的唱片机,随便放一张在上面。是马勒的《流浪少年之歌》,“哎,是你吗?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运。不,不,不会的,鲜花永远不会为我开放。”这个反革命悲观主义制造犯!
他们在鲜花和好运中挪来挪去,提一些无聊的问题。再无聊地回答那些问题。现在他们彼此认识了。他是社会青年,而她是纺校学生。这怎么可能?他像没事儿干的吗?那么聪明,骗人呀,是工农兵大学生吧。
然后他们跳到沙发上。猫先发作,把乌力天扬压在下面,不太熟练地舔他的脸,用尖利的牙齿咬他。乌力天扬回咬,狠狠地,有一种秃毛公鸡对刺猬的仇恨。猫尖叫,哧哧地笑。乌力天扬伸手到她的屁股上,狠狠掐,把女孩子掐得叫起来,然后吓得哭出声来。
“你妈的是泡妞呀,还是掐蒜苗哪!”昆文艺光着上身从书房里探出脑袋。朝呼哧呼哧喘气的乌力天扬喊。他两眼充满血丝,长发用一根橡皮筋扎住,像只粪桶,粪桶边还屎汤似的淌着汗珠子,一点儿颓废青年的样子也没有。
“掐蒜苗又怎么了?我就掐了,你管得着吗?”乌力天扬从沙发上欠起身子,红着眼睛朝昆文艺吼,吼得躲到一边的猫哆哆嗦嗦地缩在那里,连哭的样子也没有了,“去你妈万泉河!去你妈清又清!去你妈!”
昆文艺愣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看了一眼从楼上探出脑袋来的兰世强和吕长江,竖起一根指头,把汗贴在额头上的一丛湿发往上一挑,指头画一道弧,严肃地指向乌力天扬,一字一句地说:
“蘑菇烤蛋白,柠檬杏仁饼,糖浆水。我和小乔,一人一客。”
3
乌力图古拉在他五十八岁那一年接到了离职休息的通知。
不到岁数。不应该。但不应该的事情多了。就在干部部门找乌力图古拉谈话让他离职休息那天,印度把锡金王国给兼并了,一个国家生生地让另一个国家做了自己的殖民地,等于是让那个国家做孙子,国王都是儿皇帝,还有比这更不应该的?所以,没有什么好说的。
干部部门和乌力图古拉谈过话之后,征求他的意见,看他愿意去哪儿休息。进京不可能,上海广州这种城市,努力一下是可以办到的。或者叶落归根,回内蒙古老家。
乌力图古拉没让干部部门的人费太多口舌。明确表示,北京上海不去,老家也不回,他就在武汉歇下来,祖宗早就说过,无处黄土不埋人,何必马革裹尸还,他还费个什么劲儿?但是,有两件事儿,组织上得给办——
“萨努娅已经关了六年,我没有她的任何音讯,连人也见不着。这就奇怪了。就算她是特务,叛了党卖了国,该判,也得把判决书送到家里,让家属签个字吧!该毙,也得通知家属去收尸,让家属交子弹钱吧!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信儿。其实,不光我清楚,你们也清楚,这两样,没有一样该让萨努娅沾上,她是替国家背黑锅,一口黑锅背了十几年,背了十几年呀!你们得把人给我送回来。怎么抓走的,你还照原路往回送。不是让休息吗?你让我好好休息,让我们好好休息。”
“第二件,不是天时的事儿,天时为国家被石头砸了,国家要他这么做,他也该这么做,我能接受,不怪国家,也不怪石头。我的儿子,我背着抱着,不连累谁。是老五。”
乌力天扬老和乌力图古拉吵架,他就像一枚怒气冲冲的子弹,拦都拦不住地往前冲。又不是我把我闹成这样的!谁他妈愿意生在这个家?有本事你别生我!有本事你把我妈找回来!老五不讲道理,但他说得对,不是他把他弄成这样的,不是。
“他已经长大了,书没读成,又没个工作,是我连累的。就算我给组织上找麻烦,组织上管管这件事儿,让他当兵去。”
梁永明听干部部门来的人说了乌力图古拉的情况,沉默着没说话。第二天,他就带着干部部门的人去了北京。过了几天回来,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路子,用了什么手段,把萨努娅的情况摸到了。
萨努娅是1969年结的案,罪名是间谍,判了二十年。人关押在山西定襄,因为事情牵涉国家安全,十分敏感,所以不通知家属,也不接待家属的询问。案情是不是有误,乌力图古拉这边先别说,公安部已经答应,就萨努娅的事情再做一次案情审查。乌力图古拉也有事情做,他去看望萨努娅,“家属探视介绍信”粱永明已经给开回来了。
“什么也别说了,再耐心等等吧。等等再说。”梁永明拍了拍激动的乌力图古拉的手,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去看萨努娅的时候,替我问个好。总听说你找了个好女人,还没见过她呢。”
乌力天扬的事情好办,基地自己就能解决。当然不能留在基地,那样影响不好。和武汉军区做交换,基地收他们的孩子,他们收基地的孩子,算是肉烂在锅里,反正是军队,好歹都在锅里。
和乌力天扬一起当兵的还有罗曲直、赵东江、胡小丽和鲁红军。本来没有鲁红军的事儿。鲁红军不是基地的孩子,基地不管,可他听说乌力天扬要去当兵,心馋,非要和天扬生死一路,求天扬帮忙。乌力天扬去找汪道坤,说鲁红军为汪家的事蹲了少管所,把前程蹲掉了,得落实政策,要不解放军真连国民政府军都不如。没想到汪道坤和胡敏还真认这个。鲁红军的确是为筹钱给汪大庆和胡敏治病才去抢手表的,抢出一年劳教,前途给抢没了。这个汪家不能赖。反正汪家没人当兵,该当兵的汪百团还押在劳改农场,权当鲁红军是汪家子女,汪道坤就给办。还真办成了,鲁红军就当上了兵。
乌力图古拉叮嘱顾嫂,让顾嫂照顾好乌力天时。又让公勤员郝卫国什么事也别管。就管一件事儿,念乌力天时的生活日程表,每天早中晚各念一遍,念完检查。看看每一个项目是不是都完成了。要是完成了,就在项目下打一个红钩,他回来检查钩打得怎么样。这样吩咐完,就和乌力天扬一起,起程去了山西。
4
监狱在定襄。乌力图古拉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当年打日本的时候,他来往于部队和五台山八路军总部,常常路过这个地方。忻口战役那会儿,他带一个团去敌后,在定襄的一个村子里住过一晚上。那次阎锡山的一个师长正在家里休养,非拉他去家里住了两天,给做了辣乎乎的饸饹,还给喝了沉缸汾酒,这事他还记得。
监狱不在县城,在山里。附近没有旅社,父子俩问清路,找了两头毛驴,进到山里时,已是擦黑儿点灯时分了。乌力天扬去敲监狱的门,人家拿着“家属探视介绍信”看了半天,又把乌力图古拉和乌力天扬从头到脚看了半天,说今天太晚了。犯人在监舍里学习,明天早上来吧。介绍信也不给退。咣当把小门关上了。
乌力天扬茫然得很,不知道再该怎么办。乌力图古拉有经验,闻了闻杂和着草木灰味道的风,领着乌力天扬去了附近一个村子,找到一家村民,几句话一说,人家就热情地把父子俩迎进门。那家的大婶拿出笤帚,给父子俩扫干净身上的尘土,沏了甘草茶让乌力图古拉喝,抓了罐里的醉枣让乌力天扬吃。
乌力图古拉让乌力天扬付了拉他俩进山来的脚钱,谢过人家,让把毛驴牵走。当天晚上,主人给父子俩做了一顿菽麦汤疙瘩和摊饼。父子俩饿了,稀里呼噜吃了喝了,也不洗,和那家人一块儿,男的女的挤在一张大炕上。乌力天扬很快就被跳蚤纠缠上,翻来覆去地满身挠。乌力图古拉也没睡,睁着眼看屋顶的那片亮瓦。看月光一点一点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起来。乌力天扬这回不用教。付了粮钱。大婶追出来,抓了柿饼塞到乌力天扬衣兜里,送父子俩出了村子。父子俩沿着长满红豆松和山白杨的山路往监狱里走。路上有雪。枝头挂着冰凌,一群松鼠在雪地里来回跑着,不断回头看这父子俩。
到了监狱,出来两个管事的干部,盘问了一通儿。说犯人正劳动呢,让等着。父子俩就等着,一直等到晌午过后,才出来一个狱兵,领着父子俩。绕过甬道长长的监舍。到了墙泥斑驳的接见室。一会儿工夫,一个脑门儿上长着一大块紫色胎记的管教模样的人领着萨努娅进来了。
头一眼,乌力图古拉父子俩谁都没有认出萨努娅来。他们看见跟在狱兵后面颤颤巍巍进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一脸老树皮,身子佝偻着。不停地捂着嘴咳嗽,咳得跟裹着泥浆的虾米似的。父子俩就愣在了那里。
萨努娅进了门,在屋里站定,慢吞吞地看了乌力图古拉一眼,再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好像不认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又回头去看紫色胎记。紫色胎记让萨努娅坐下。萨努娅不坐,还站在那儿,有点儿茫然。紫色胎记去一边坐了,拿一张过期的报纸看。狱兵站在门口,很稀罕地看着乌力天扬脚上的回力球鞋。
乌力图古拉很激动,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乌力天扬在一旁直捏手掌,两条腿硬在那儿。像是生了根。
“萨努娅,”乌力图古拉咳嗽一声,嗓子干涩地说,“萨努娅,是我。我来看你了。还有天扬,你儿子。”
萨努娅看着乌力图古拉,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看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世事悠悠地说,哦。她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哦。
“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乌力图古拉这么问,又觉得问得不好,改口说,“你瘦了,头发都白了。”这么说,觉得还是没说好,又改口说,“衣裳不缺吧?能吃饱吧?”
“喂,”紫色胎记放下报纸,提醒说,“谈话不许涉及犯人的狱中生活。不让说这个。”
乌力图古拉被噎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萨努娅像是冻久了,暖过来,急急忙忙地开了口,问天时怎么样,还说毛主席的话吗?军机怎么样,脸上的疙瘩消了没有?天赫怎么样,人找着没有?安禾怎么样,又考五分了吧?稚非怎么样,想妈了没?又转过身去看乌力天扬,说天扬。来,到妈这儿来。
乌力天扬胸口里一哽一哽的,两只手都揣在裤兜里,坐在那儿不动。乌力图古拉也发着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努娅那一连串的问,他决定不说,不能说,至少不能往实话上说,就说乌力天扬,没听见你妈叫你呀。
乌力天扬还坐在那儿,不把两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萨努娅看乌力天扬,看着看着抿嘴笑了,又拿手捂住嘴,说:
“大了,是大人了。都长胡子了。”
“怎么不是?都参军了,回去就穿军装。这么老大才参军,老兵了。”
“参什么军?”萨努娅又茫然了,看乌力图古拉,“天扬参什么军?天扬参军,谁在家里照顾天时?谁在家里等天赫的信?谁带安禾和稚非?谁给天健扫墓?谁给你炖猪蹄?谁给你开车?谁给你送材料?谁给你接电话?”
乌力图古拉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才明白过来,萨努娅是搞混了,把天扬当成了严之然、卢美丽、小陈、周中保。乌力图古拉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努娅的问题,他就咳了一下,开口说:
“萨努娅,家里都好。你好吗?天时好。还说毛主席的话呢。军机提正连了,大学都毕业了。天赫也好……这个,小兔崽子很好,怎么能不好呢?安禾也好,念高中了。谁说不是高中?高中好。稚非更好,小东西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说,爸。我当上红小兵了,我能不能回去看你……”
“念什么高中?安禾该念初中。打什么电话?稚非要回哪儿?”萨努娅说话慢吞吞的,却敏感得很,抓住乌力图古拉的话,狐疑地看他的脸,“你把稚非怎么了?你把她关起来了吗?”
“没关,”乌力图古拉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说漏了嘴,连忙往回找,“没怎么她。打电话玩儿。她喜欢打电话。喜欢挂在鱼竿上。小东西,七岁不到呢,不懂事,调皮呗……”
“怎么才七岁?是十二岁。十二岁零……四个月二十一天。怎么才七岁?”萨努娅更疑惑。不满意地质问乌力图古拉,“你到底把她怎么了?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那她怎么能长大?那她永远都得是七岁!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乌力图古拉陷入了困境,额头上有汗渗出来,不知道该再怎么把这个谎给圆下去,求援地朝乌力天扬看着,让儿子救他。
乌力天扬感到胸闷,眼睛盯着鞋上的一片阳光,不敢看萨努娅,心想我得心脏病了。我得……得想杀人的病了!乌力天扬想,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会得想杀人的病呢?乌力天扬这个时候就咬了牙,站起来,走到萨努娅身边,说,妈。
“天扬,”萨努娅脸上露出笑容,是那种在梦里梦见了开心事情的笑。她伸出手,去摸乌力天扬的脸,“天扬,你长高了,妈够不着啦。”
“妈,”乌力天扬鼻子发紧,把脸一挪,移开,又不忍心看萨努娅的手空在那儿,举在半空中,就把揣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手上摊着一个捏烂了的柿饼,往萨努娅手里塞,说,“妈,这是柿子饼,你吃柿子饼。”
“喂,”那边的紫色胎记把报纸放下,“不能给犯人东西。”
“是柿子饼,”乌力图古拉在一旁解释,“她儿子给她柿子饼。”
“柿子饼也不行。”紫色胎记原则性很强,“儿子也不行。不让。”
乌力天扬迟疑了一下,把塞进萨努娅手里的柿子饼重新拿回来,稀烂一团,塞进裤兜里。人高,在那里站不住。退回到长条凳上,坐下。
乌力图古拉生气,但也没办法,人家不让,只好这样。萨努娅倒没什么事儿,也不是真想吃柿子饼的样子,急急忙忙地问乌力图古拉,天赫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到他的?他现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看她,他来她就好好说说他,批评他,骂他。她会让他知道,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让他明白他有多么错误。比举着菜刀砍他爹还要错误。
没等乌力图古拉编出理由来,萨努娅又改了话题。问乌力图古拉,你怎么样?审查完了吧?没事了吧?本来就没事,硬要鸡蛋里挑骨头,屈打成招,说人是大军阀,说人是夺军权,说人是苏联特务,说人把电台丢进长江里,那就审查吧,看能审出什么问题来,看把长江淘干,淘出一江的鱼虾来,那江里有没有电台。
乌力图古拉知道,萨努娅又把事情弄混了,先是说他,后来就扯到她的问题上。乌力图古拉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也不用他回答,那边紫色胎记又把报纸放下,这回很不耐烦,说栋拐幺,监规你背过,我不能老提醒你,再这样,探监就结束,你回监舍写检查。
乌力图古拉一肚子火,本来要站起来,要拍桌子。要朝紫色胎记吼,说你鸡巴什么玩意儿!栋拐幺个屁!要你提醒个屁!你说结束就结束?你小狗日的算个尿!你给我滚出去!到外面晒太阳去!但他看萨努娅很听话地闭了嘴,人茫然地坐在那里,神经质地抹去手掌上的一星柿子泥,再用手指去抠囚服上的一个洞,没有一点儿反抗,他就没有站起来,拼命憋,拼命憋,让自己坐住,没有发作。
时间一到,紫色胎记第四次把报纸放下,站起来,让狱兵进来,把萨努娅带走,自己押着乌力图古拉和乌力天扬,送父子俩出监狱。
父子俩出了监狱的小门,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听见里面有狗叫,还有人说说笑笑,大约是在说晚上去山上捉丹顶鹤的事情。一会儿监狱里的喇叭响了,放一支歌曲,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很热闹。
乌力天扬气呼呼的,大步走在前面,在雪地里滑了好几跤,站起来,连身上的雪都不拍,又走。乌力图古拉跟在儿子后面,还在一片迷糊地想,二十多年前,这里到处出没着梅花鹿。到冬天的时候,鹿一群一群地在山头站着,看见人来了也不跑,瞪了美丽的眼睛看人,现在怎么一只也看不见了?
5
新兵要去河南新乡集训,因为是后门兵,部队没来人接,由基地的车直接送去新乡。
乌力天扬去江边的苗圃,在那里找到做了记号的苹果树,从树下挖出铁盒,取出藏在铁盒里的钱。那是他从乌力图古拉那里偷的,有五十多块。当流浪汉时积攒下几十块,简雨槐走时都给了她。乌力天扬拿着这些钱,去街上花七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件衬衣、一条裤子,然后去干部宿舍,把简明了找出来,从买衣裳剩下的钱里拿出十块,其余三十多块交给简明了,要简明了替他寄给简雨槐。
“为什么?你欠她的?”简明了让那么大一笔钱吓了一跳,百思不解地看着乌力天扬。
“就算吧。”乌力天扬懒心无肠地说。
“当兵有什么好,起早床,还要给班长打洗脚水,说不定碰到个没文化的连长,让你去养猪种地,跟农民有什么区别?”简明了没当成兵,心里发恨,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乌力天扬没说什么,看着简明了,心想,简明了是怎么长的,都快二十的人了,塌鼻子长了二十年,还没长出点儿肉来,让人看着着急。这么一想,乌力天扬就有点儿同情简明了。
“听说印度那边又准备打了。”简明了看乌力天扬不说话,以为他在考虑自己说的事,居心叵测地加了一句,“你们不会被拉到印度去吧?不会被打死吧?”
“打死算。”乌力天扬说了这话,转身就走。
“我操,”简明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走远的乌力天扬,在他身后喊,“我操,牛呀,比刘英俊都牛!”
乌力天扬用留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洋娃娃、一套小衣裳、一斤糖果,拿着这些东西,去了国棉三厂。
匡志勇和卢美丽已经正式调到蒲圻,在那里安了家,那里生活水平低,好过日子。乌力天扬知道这个。乌力天扬把东西交给匡家奶奶,说是给丫丫买的,让奶奶收着,等卢美丽和匡志勇回武汉时带给丫丫。奶奶听了乐,前仰后合,说你这孩子,卢美丽匡志勇的,卢美丽是谁?是你姐不是?匡志勇是谁?是你姐夫不是?也不是丫丫,是你外甥女。乌力天扬叫不出口,不好意思,跟着笑。扭捏得很。奶奶拉着乌力天扬的手,喜欢得什么似的,老是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说,多好的孩子呀,知道害羞。后来乌力天扬告别奶奶,说自己要走了。奶奶佝偻着身子送乌力天扬出门,说孩子,有空到奶奶这儿来玩儿,啊?乌力天扬说,哎,奶奶。乌力天扬叫了那声奶奶,不知怎么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赶紧昂着头,让眼泪回到眼眶里去,小心地迈过一堆晒在路边的煤球,大步往前走,心想,我也有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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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乌力天扬起了床,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衣裳,然后背着挎包出了门。他走过院子,在院子门口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才离开那里。
送兵的车发动的时候,鲁红军突然在车厢里喊,嘿,天扬,你爸!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朝车外看,看见远远的,林荫道边,乌力图古拉站在那里。因为有树遮挡着,看不清乌力图古拉的脸,好像他就是那些树当中的一棵,只不过,他这棵树有些胖,有些老,不怎么合适种在那种有许多茂盛的新树生长起来的地方。我就是野种!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野种!乌力天扬很快把身子转过去,拽紧了把手,不再朝林荫道那边看。
车开走了。喧嚣落下。送兵的人散去,回各自的家。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这是他唯一的一次送家里人远行,送他的亲人。他还没有习惯,包括没有习惯怎么从送行的姿势中转变回来,比如说,把身子转过去,朝来路走。他就那么站在那儿,让落叶在他脚边一片片地滚过去,又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