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用蝴蝶的语言说话

1

乌力天赫不知道,就在他看到那幅登在《解放军画报》上简雨槐的剧照的时候,简雨槐的世界真的电闪雷鸣了。她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巨变。

团领导找简雨槐谈了一次话。这是继简雨槐被撤销正在上演的大剧中的主要角色的演出任务后,团领导第一次找她谈话。谈话在舞蹈队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团领导首先肯定了简雨槐在撤销了她主要角色的演出任务后态度端正,没有闹情绪,积极配合新任主角工作,主动帮助同志们借还服装、搬运道具,表现是好的。团领导希望她能更上一层楼,处理好与父亲的关系问题,争取早日回到队伍中来,恢复主角的工作。

简雨槐从办公室出来,神情迷茫地往宿舍走。她弄不明白,与父亲的关系问题,她怎么处理才好?难道说,他们是在暗示她,要她揭发父亲的反党行为?或者更进一步,和父亲解除父女关系?可是。父亲的问题,她一点儿也不清楚,怎么揭发?她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生了她,养了她,这个血缘关系,能解除吗?

简雨槐在路上碰到了文工团的司机陈小春。陈小春是上海人,很有灵性的一个小伙子,父母是复旦大学的教授。他对简雨槐很好,老帮她到街上买零食。陈小春站下,红着脸和简雨槐打招呼。简雨槐没有反应过来,也站下,呆呆地看着陈小春。陈小春说,槐姐,你没事儿吧?简雨槐这才反应过来,抿着嘴努力地笑了笑,说没事儿。

有人在传达室叫简雨槐,说有她一封信。简雨槐拿到了那封信。她把信攥在手中,一路低着头回到宿舍。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听见吃饭的号声响了,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信封。信封上的落款是“内详”,字迹不熟悉。也许是那些看过她演出的人当中的一个,要和她谈谈“心得体会”。这样的信她已经有两大抽屉了。她把那封信随手甩在桌子上,拿着碗勺出了门。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把桌子上的信吹到地上。信翻滚了几下,滑进床下。

2

夏天过完以后,简先民听说中央通过并批准了《关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罪行的审查报告》,那份报告定性之高,是中共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简先民急得上火,困兽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夜里睡不好觉,靠在床头唉声叹气。

方红藤瞧不起简先民的软弱,但她心里清楚,简先民的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牵涉她和孩子们。她怎么样不重要,她十八岁时就豁出来了,连电影《破东风》里的重要角色都不要投奔了延安,她十八岁就写过交代材料,现在再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孩子。

方红藤说简先民,你不用那么垂头丧气,你不是主要分子,写了两封信,事情都查清楚了,定性再高也是脚跟不稳,大不了丢官罢职,值得这么要死不活的吗?

“你不懂,党讲路线,路线就是连带。拔出萝卜带出泥,长成长条的丝瓜豆角茄子都算在内,一锅烩,我是跑不掉啦!”

“你不用往泥里摔自己,也不用往云彩上架自己。这么大的戏院,你一个小角色。叫好叫不上你,砸戏也轮不上你,你急什么?”

简先民让方红藤一戗。没了话说,心里对方红藤把自己比作戏子不高兴。可方红藤话虽不中听,道理是明白的,这一点启发了他,他决定去找罗罡,探听一下虚实。

自从简先民从北京回到武汉,罗罡就一直回避着他,有时候两人在路上碰见,罗罡也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去。简先民恨得咬牙,心想,过去你巴心巴肝往我身上贴,跟我脚下的一块泥似的,甩都甩不掉,现在你嫌我臭了,想躲开,什么玩意儿!这么一想,简先民就对人的可信度感到了彻底绝望。

简先民那两天老往政治部跑,一份一份地交汇报材料,终于有一次,看见罗罡心不在焉地进了厕所,简先民一猫身子跟了进去,跟进蹲坑,把罗罡逼得贴在墙上。

简先民说老罗,我想知道中央专案组在审查报告中说了什么,会怎么处理。罗罡说,报告没下来,你快离开。简先民说,老罗你别瞒我,军以上党委都传达了,你得告诉我,要不我心里不安。罗罡说,上面有规定,传达了也不能告诉你。简先民说,罗主任,我们可是同甘过来的,我不求共苦,就这一件事,你要不说,我死了也是个冤死鬼!罗罡说,简先民,你赶快给我离开,要不我叫人了!简先民说,你叫吧,反正我是落水狗,我就说是你让我进来的,你让我别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说出去。罗罡说,你造谣!简先民说,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看组织上相信谁吧。

罗罡百般无奈,就把报告的主要内容大概说了。中央决定,永远开除林彪及其反党集团主要成员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的党籍,撤销他们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对这一反革命集团的其他骨干分子,按照党的政策,区别情况,提出处理意见,报中央审批。

简先民没有对罗罡说一个谢字,推门出去,径直回家。简先民一路上想,我还真不谢你。谢你就谢出一个求字了。我没有什么好求你的,要讲连带,我闹成这样,你罗罡没少起作用,我是茄子豆角,就算不能把你弄成丝瓜,怎么也得把你弄成玉米棒子,反正谁也别想跑,我求谁?

3

简先民在家中思索了好几天,他主要是在“按照党的政策”、“区别情况”和“提出处理意见”这三个相关环节上琢磨。党的政策有很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一种,决不让它们自由泛滥也是一种,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区别,以及提出什么样的处理意见。从北京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他的问题虽然已经弄清楚,可邱会作还没有处理,他得等待最后结案。现在邱会作的结案意见出来了,是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照萝卜画茄子,他也得是这个结局,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干了几十年革命,头发干白了,血熬枯了,命泼出来了,要论忠诚,他简先民对党、对组织从来没有过二心,比谁不忠诚?到了落到这个地步,凭什么呀!

简先民越想越不甘心,想要扳回这一局。可怎么扳?拿什么扳?他失去了阵营,等于失去了阵地,已经是落水狗,走投无路,只等着人家痛打之,或者“费厄泼赖”之。这个结局,让他悲观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简小川为了一件小事,出手把简明了揍了,让简明了滚到外屋去睡,别在他屋里晃悠。简小川骂骂咧咧,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自打被勒令退学以后,简小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去处,整天待在家里,除了蒙头睡大觉,就是坐在床上抽烟。有一阵子,他跑出去找武汉军区几个关系不错的子弟散心,人家知道了简先民的事情,瞧不起他简小川。简小川骂简明了是指桑骂槐,其实是说简先民这颗老鼠屎坏了简家这锅汤。

听儿子没完没了地骂,简先民的苦胆都淌出来了。他在心里哀怨地想,我这个当爹的还要怎么样?大院的孩子没有不挨打的,可老简家的孩子,打小到现在,谁挨过我一巴掌?不都是我抱着捧着养大的?

简先民这么想着,不由得泪落了下来。他想,在家庭成员问题上,自己不可谓没有近虑远谋,还在接受审查的时候,怕自己连累家人,想到那个叫柴春泽的知识青年,给他当领导的爹写了一封退学的公开信,《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称他是敢于同旧传统观念决裂的好青年。还有一个叫钟志民的南方大学生,抵制走后门,也退了学,社会上一片叫好,差不多给捧到天上去了。受这些事儿的启发,他才动员简小川主动退学,保住政治荣誉。可简小川不干,结果让学校查出是后门生,给清退了。要是儿子能按自己的打算,主动退,早点儿退,退到工厂或者别的什么单位,那他不也是反潮流的英雄吗?何至于被人开除?儿子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他不明白,那样做,不光会为他自己赢得站住脚的机会,也会为这个家庭赢得一种政治资本,而这个家现在是多么需要政治资本啊!

简先民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他自己不用说,政治上没有什么价值了,方红藤也没有价值,下面四个孩子,小川已经失去了机会,雨蝉和明了没有资本,剩下的,只有雨槐了。如果雨槐能采取行动呢?比如说,她主动退下来,从文工团退到连队。不。那样还不彻底。要退就从部队退,脱下军装。往哪儿退呢?去工厂?不,工厂差距太小,显不出什么来。还有什么地方?农村怎么样?农村是个好地方。对,去农村,雨槐就去农村!她要放弃文工团演员的身份,脱下军装,去农村当农民,就是反潮流!就是政治资本!就为这个家赢得了宝贵的主动性!

简先民心里一亮,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盘棋还没有死定,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这个机会,就在女儿雨槐身上!

简先民这么一想。人激动起来。可是,很快地,他又陷入迷惘。雨槐有资本,能扳回这一局,可用雨槐来扳这一局,代价太大。雨槐从小就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掌上明珠,现在她已经受他的影响了,连主角都给拿掉了,他再拿她来做棋子,不是太委屈女儿了吗?他宁愿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女儿。

可是,这世上有不委屈的生命吗?他简先民委屈了,全家人都跟着委屈,雨槐也跟着委屈;他要没了出路,全家人都没了出路,雨槐还有出路吗?就算他们有出路,雨槐也有出路,他还是委屈,他们的出路又有什么意义?雨槐的出路又有什么意义?反过来说,如果先委屈雨槐,等他有了出路,再对雨槐施以援手,这个委屈不就没有了吗?

简先民犹豫不决,琢磨了几天,琢磨得很苦。到底不甘心,把自己的念头告诉了方红藤——是不是可以考虑,让简雨槐脱军装,报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向资产阶级法权开火。

“你瞎琢磨什么!”方红藤一听就急了,“雨槐在文工团待得好好的,她又不是你,又没犯错误,为什么要脱军装?她向谁开火?”

“什么叫好好的。连主角都让人给拿掉了,还是好好的?你是好好的吗?小川是好好的吗?我要好不了,这个家,还有谁能好?”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不同意雨槐脱军装!”

方红藤拿简先民的荒唐念头没有办法,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脱军装。简先民真要这样做,她豁出去什么也不要,坚决和简先民拼到底。

自从知道简先民和夏至的关系后,方红藤十几年来没有对简先民热乎过,可也从来没有和简先民争吵过,连简先民犯错误被办学习班,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这件事情,她是真被逼到了绝境上。

简先民也被逼到了绝境上。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珠子。他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直到把两边脸扇麻木了。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念头。他必须拯救自己,决不让这个世界把自己给活活地吞噬掉。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顽强地扎下根来,并且快速地开花结果了。

4

简雨槐被简先民说出的那个决定吓坏了,完全失去了主张。有一阵她不肯相信简先民说出的话。她瞪大眼睛,看着简先民,目光中满是困惑。她说爸,你在说什么呀?她说爸,你没有开玩笑吧?后来她明白了,简先民没有开玩笑,他根本没有心情开玩笑,他说的都是真的,是他的决定——他在没有任何出路的情况下做出的、背着她的妈妈找到文工团来告诉她的决定。

“不。”简雨槐不能接受这个决定。她真的被这个决定吓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没退到马路上去。“我不脱军装。”她说,“我不下乡,不当农民。”她说,“说什么我也不。”

“‘到人民中去,到人民中去,那儿有你的位置,从知识的宝座上流放自己,你将成为代表人民的勇士。’”简先民准备充分,他充满希望地背诵道,然后向女儿解释,“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伟大的俄国革命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说的。你看他的话说得多么好,他说出了全世界青年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

“你在说什么呀。我现在就在人民中间。工农兵学商,我不是在人民中间吗?”简雨槐不光反感那个决定,她还被简先民的奇谈怪论弄得很紧张。

简先民没有说服简雨槐。一次没说服,他去说第二次。他连着几天跑文工团,找简雨槐。他没有退路了,豁出来了,非把女儿这个堡垒攻下来不可。

“雨槐,”简先民的泪水流淌下来。他比他的女儿更早一些流下眼泪。泪水像大镐头狠命刨出来的两眼泉水,汩汩不断地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你得救我,救你爸,救你爸我。”他急匆匆地说,并且不再使用任何革命家的语录,“你是我的女儿。没有人能救我。你妈、小川、雨蝉、明了,他们都救不了我,只有你能救我。”

“可,为什么我要脱军装?我脱军装就是救你吗?”简雨槐也流泪了。她不想让泪水流淌下来。她用力揩泪水,“我脱军装怎么就是救你?”

“女儿,好女儿,乖女儿,你怎么就不明白,”简先民流着泪,拳头紧攥着,是孤注一掷的架势,“他们在整我!他们会把我整死!”

“您过去也整过人。您整过乌力伯伯,还有萨努娅阿姨。他们被您整成那样,整得家破人亡,他们全都给毁了!”简雨槐揩不尽眼泪。她的眼泪太多了。她冲简先民喊,“您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整人!您现在是在遭报应!”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简先民吃惊地看女儿。

“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简雨槐不顾一切地喊。

简先民呆呆地看着简雨槐,看着和他一样也豁出来的女儿,不肯妥协的女儿。没错,他过去是整过人,但那是政治斗争,是党内路线斗争,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他是党的工作者,必须服从这样的需要,这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同意女儿的说法,那是遭报应,任何斗争都会有报应,但他的报应不是整人整错了,而是他跟队跟错了,是这个报应。对这样的报应,他不服,他要翻盘,所以他才希望女儿支持他。可他也看出来了,女儿决绝得很,真的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一点儿希望也不给他留。他绝望了。他觉得他不是马失前蹄,是被马蹄踏成了齑粉。也许这样更好,这样的话,他和女儿之中,至少还能保下一个,他也用不着再费什么心机了。

“好吧,”简先民把头扭过去,看马路上一群英姿勃勃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先前摘掉的、没有了红色帽徽的、样子十分可疑的绿色军帽重新戴上,在军帽的后沿,留下了一缕未曾抿齐的白发,“好吧,那我就这么等死吧。”他不再看他的女儿,泪水簌簌地往下流,绝望地挥了挥手,“反正,人总得死,总得烂,死了烂了,就一了百了了。”

简雨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泪流满面。她不是现在才流泪。她早就在流泪。在简先民告诉她他的决定之后,她偷偷哭了好几次,躲在被窝儿里,或者坐在床头哭。她看见她的父亲,那个绝望到极点的大个子,他摇摇晃晃地朝营区外走去。他走出一段路,像是喝醉了酒,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像是遇到了十二级台风,有些艰难,有些走不稳。

简雨槐把向后退的脚步收回来,向她的父亲跑去。她跑近她的父亲,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掰开,看那里究竟握着多少绝望的痛苦。

“爸,您没事儿吧?”她急急忙忙地说,想要在急急忙忙中为父亲找到支撑,也为自己找到支撑。

“你别管我。你管你自己。你把自己管好。”简先民呜呜地哭泣着,一把一把地抹着泪,“你们都管自己,把自己管好。你们让我算了,让我报应,让我烂。”

“您别这样呀爸,别这样。”简雨槐完全乱了方寸。她哽咽着说,“别这样,别这样。”抽泣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地说,“我,我听话,听您的话。”她声音差不多消失掉地说,“我脱军装,去乡下,当农民。我去遭报应……”

从苏联留学回来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编导蒋慧生看了简雨槐扮演的吴琼花之后,非常肯定地对团领导说,她有一双典雅的腿,一双优美的手臂,一段楚楚动人的腰肢,一张超凡脱俗的脸,一对会说话的眼睛,脚尖功相当舒服,节奏感轻盈而抒情,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高贵的、哀怨的、奥杰塔的气质,她是为舞蹈而生的,所以。不要限制她,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前途无量。

现在,她仍然有这样的脚尖功、节奏感、腿、手臂、腰肢、脸、眼睛和气质,但她不再是舞蹈的宁馨儿。

5

简雨槐离开文工团那天,陈小春来了。小伙子不说话,埋头帮助简雨槐收拾东西。简雨槐想不出她该把什么东西带走。把什么东西留下。她执意要带上一双硬头舞鞋,还有一些演出剧照,别的无所谓。陈小春尽可能地把一口帆布箱子和一只旅行包塞满,连收拾布鞋时看见床下躺着的一封信,也给收进了旅行包里。

简先民决定,让简雨槐去四川奉节县。一来基地现任司令员胡伟的老家在奉节,选择奉节比较容易引起胡司令员的好感,在考虑报上去的审查意见里,会多出一份感情上的因素;二来那里是老区,穷,听说很多农民还睡在山洞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弃解放军排级干部的身份,放弃大城市生活,到那种地方去插队落户,容易引起轰动效应。

方红藤哭过闹过,没能阻止女儿脱下军装,万般无奈之下,剁自己手指头的心都有,但对女儿去什么地方,她却坚持自己的看法。方红藤要女儿去自己的老家四川资阳,她那个反动家族解放后被打倒了,可毕竟还有一些亲戚,他们一直惦记着出走多年的十一妹,他们会关照十一妹的女儿。

简先民不干,坚持让简雨槐去最艰苦的地方。说那样才能表示反潮流,那样的反潮流才是彻底的、不留后路的。两个人吵了一架。方红藤气得直哆嗦,说我怎么会嫁给你。简先民冷笑道,可惜你该早一点想到,你要早一点想到,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雨槐。千万别答应!”方红藤抱住简雨槐,拼命摇晃着她,“你会死在那儿的!妈求你了。”

“妈,我不会死在那儿的。”简雨槐从空中跌落到地上,跌过了,人已经平静了,不哭了,脸上干干的,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因为麻木而干涸得彻底的样子,“我得帮爸。我得帮家。我不能让爸和家遭报应。”

“简先民,”方红藤丢开简雨槐,冲到简先民面前,哆哆嗦嗦指着他的鼻子,“简先民,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就这么吃掉了自己的女儿,你比畜生还不如!”

方红藤头一回骂粗话,头一回骂简先民,简先民却一点儿也没生气。他有些神情恍惚,心劲儿拿不住。是的,虎毒不食子。是的是的,他把女儿吃掉了。但是,但是但是,他怎么就变成了畜生?他为什么要吃掉女儿?他眼神儿奇怪地看了看方红藤。

6

简雨槐是在收拾去奉节落户时的行李时看到那封信的。她去腾旅行包,在旅行包里找到她的布鞋,布鞋下窝着一封信。她想起那封被她随便抛在桌子上的信。它已经被揉皱,满是灰尘。在离开文工团之前,她把所有爱慕者寄来的信都烧掉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手中这封信是她现在拥有的唯一一封爱慕者的来信,她拆开了它。信的头几个字就把她击昏了——

雨槐:

我在《解放军画报》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她的心脏停顿了片刻,血刷地冲到了脑门儿上,眼前飞出无数的星星,连呼吸都停止了。她迅速去看落款。落款上写着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名字——乌力天赫!天哪,天哪!是他,是他!他怎么……怎么会……这封信……为什么……为什么……她闭上眼睛,让眼中的星星尽快消散。然后她睁开眼睛,把手中的信纸展开,贪婪地读起来——

那张照片拍摄的角度不是正面,看不大清楚脸,可我认出你来了。那是你,对吗?

我突然觉得我活了过来,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曾经令我困惑和仇恨的世界。我有半天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还要长。是两天或者三天。我不太习惯自己这样,不太习惯做一个软弱的人。就像我不习惯做一个困惑和仇恨的人一样。

是的,因为这张照片,因为你,我将宽容这个世界,不再仇恨它;我将学会和它相处,原谅它。也原谅我自己。

也许这么说你不太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明白的——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想要如何飞翔。现在我开始有了疑惑。我知道我并不明白,或者说,仍然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是谁,为什么要飞翔。

是什么造成了我这样?我原先以为是我的父母,是他们,他们生下并且决定了我,他们的意志是那么强大,他们根本没有问过我,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怎样去生活。他们只是按照他们的意志决定了我做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怎样去生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反抗,拒绝成为他们要我成为的那种生命。

我是一只鸽子对吗?我是一只鸟儿对吗?我和所有的老鸽子、老鸟儿一样。有翅膀、有天空、有风,这就够了。为什么要由老鸽子和老鸟儿来规定我的飞翔呢?我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我这样说还是不对。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明白过来,或者说,仍然不明白。是另外一件事,是我的经历,让我开始学会原谅。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在从事一项孤独的工作——或者说是死亡的工作。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说出自己想要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能依赖行动。这是我的苦恼。

我要告诉你,我参加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改变了我。我是那么渴望参加进那场战争中去。这是一次对苦难中的人们光荣而艰巨的拯救。这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为了这样的梦才经受过那么多的屈辱,或者说,我生下来,就在期待像这样活着。在这场战争中,我杀死了很多人。

在所有的战斗中,我只想到我的对手,他们在世界上很多的国家、别人的国家所犯下的罪行。他们是世界上新的法西斯、宣扬着民主自由却手中握着最先进的杀人武器的法西斯。他们是世界人民的敌人,我必须杀死他们。但有一次例外。有一次,我的枪口指住了一名军官。他在换弹匣的时候,我的枪口对准了他。我在那个时候想到的是一个失去了父亲、名字叫做小胜的小姑娘。我一直在为小胜打出一发又一发子弹。可那一次不同,那个军官,他在仓促地往弹仓里填弹匣。他的年龄比我大,显然成家了,也许还有孩子,也许不止一个孩子。他的孩子中,也许有一个和小胜一样,只有九个月大,他的那些孩子,也将失去父亲。

可我还是扣动了扳机,把他打死了。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准,我犹豫了一下吗?犹豫过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让我想要对你说些什么。我当然不怀疑,我必须打死他——不是因为我不打死他,他就会打死我,而是因为我们是敌人。只要在战场上,我们就是敌人,永远是敌人。

我接受了无数次的选拔训练,还将接受更多次的选拔训练,它们需要我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对我的智力和身体素质,要求则更高。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我不怕压力,就像我不怕飞翔一样。我知道我是志愿选择做一名这样的勇士的。我选择的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我选择过一种苦难和最大限度接近苦难的生活。我完全清楚我的选择,它将改变我的一生——我将跨上荆棘密布的道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那是灾难中无助的人民呼唤着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令我的人民失望。人民对我有最大权力的要求,他们期待我比他们的敌人行动得更快、更远、更有力量,并且从不后退。即使是唯一的幸存者,我也会完成任务。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曾经是过吗?我们好像不是朋友。我们连话也不常说。而且,我还被你拒绝过,是当面,在长江边上,你还记得吗?要是这样,我就不该给你写这封信。我还是该沉默下去。就像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的——对一群鸽子说的,你会看到的。

我现在跟着语言教员学一门奇怪的语言,它就像南美天狗蝶的语言一样,奇妙而难以琢磨。我将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用蝴蝶的语言说话。也许我还会学习它们的飞行方式,和它们一样潜入夜色,呼吸和觅食。

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给你写过这封信,以及我在信里给你写了什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也不要。

简雨槐已经泪流满面。她委屈极了,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向谁、怎么倾诉她的委屈。她用毛巾堵住嘴,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胸腔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哭够了,哭得没有眼泪了,她再把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然后看了第三遍。

他为什么要在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才给她写信?他说了他爱她吗?他说了他想她吗?他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她这些事情,而是要告诉她一些和战争有关系的事情,和杀人有关系的事情?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来信呀!毕竟是他给她写来的信呀!她还有什么要挑剔的?就为这,她应该感激脱去军装离开文工团这件事,应该感激报应——要不是脱去军装离开文工团,要不是报应,她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给她写过信!

现在,她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让她好好想一想,她该做一些什么。她想好了,他给她写了信,她当然得给他回信。她把笔和信纸拿到简小川的房间,关上门,在桌子前坐下,铺开信纸,旋开笔帽,在信纸上写道——

天赫:

我的朋友——我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做的、鲍勃的那首《随风飘去》里唱到的那种朋友——我怎么会收到你的信?你怎么会给我写信?你怎么没有更早地、在一开始就给我写信?我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在一开始就读到你的信?我真傻,我以为那是别人的信,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拆开它,我甚至不知道它放在哪儿了。我不喜欢别人的信。我从来就没有收到过我喜欢的信。我喜欢的信只有一封,那就是由你写的,你写给我的,写给我一个人的,让我一个人来读的信。

当然那不能是一封,我想读到你的很多信,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读。你看,我是多么贪婪,你不会因为这个责备我吧?我还是很傻,对吗?

我的朋友,我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做的、鲍勃的那首《随风飘去》里唱到的那种朋友(我们约好,我们以后就这样互相称呼,好吗?),你当然没有时间给我写这么多的信。你就像鸽子一样,像那些美丽的鸟儿一样,要飞翔,要去很多很远的地方,你怎么会有时间给我写信呢?

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们怎么不是朋友呢?我们当然说过很多话,有些话,它们不是面对面说出来的,是我们在心里说给对方的,是我在心里对你说过的,说过一百遍。你为什么要沉默?我拒绝过你吗?我怎么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不错。我们是当面,在长江边上,我还记得,但那不是拒绝。我没有拒绝。我只是……只是没有准备好,只是有点儿害怕,只是不习惯风,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那句不拒绝的话。

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参加战争?是什么样的战争?它发生在哪儿?我有些糊涂。你是说武斗吗?现在不是不让武斗了吗?还有,你怎么会选择去做一名勇士?是什么样的勇士?人民为什么要你出现在危险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什么?他们在哪儿向你呼唤?你怎么会做一名幸存者?谁是你的敌人?你怎么会有敌人?你究竟在做什么?我还是糊涂。我还是傻。

小胜是谁?那个军官又是谁?你为什么要为小胜开枪?小胜她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军官?他又怎么了?你怎么会杀死很多人?他们为什么是你的敌人?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我是不是让你感到厌烦了?可我太想知道这些事情了,这些事情都和你有关系,我想知道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事情,我……我是说……我有些为你担心……非常担心。

你说不让我告诉你的家人,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明白,你是让我为你保密,时你的信,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好吧,我知道,你告诉我的事情一定有你的道理,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也会有你的道理,我不再问了。可你能不能在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一些别的事情,我是说,那些对你不重要的,但它们对我很重要的、你愿意说给我听的、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你还好吗?你的身体怎么样?你在哪儿?你现在……

简雨槐在这个地方停顿下来。一滴墨水落在了信纸上。她被她刚刚写下的那句话提醒了,那句话是,“你在哪儿?”她呆了几秒钟,迅速放下手中的笔,翻出乌力天赫的来信。她看了一眼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内详”二字。她心里一阵发慌,把信封放到一旁,再把信纸展开,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每个字都没有放过,可是——信里也没有留下地址!

她愣在那里。他没有给她留地址。她写给他的信该往哪儿寄!她突然有些害怕。他没有给她留地址,等于是说,他并不打算收到她的回信,并不打算让她给他回信。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他不想收到她的回信吗?还是他不在乎她的回信?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给她写信呢?为什么?

简先民在外屋叫简雨槐,口气是兴奋的。他向政治部申请了外出假,去街上买了暖水瓶、新棉絮和一双雨鞋,还去政治部讨了一套崭新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这些都是简雨槐下乡以后会用到的。简先民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自豪,想叫女儿和他一起分享打起背包就出发的快乐。

简雨槐落寞地收起没写完的信,和乌力天赫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夹进一本书里,把书贴在胸前,出了简小川的房间。

“瞧,多软和的被子,今年的棉花,能闻到太阳的味道呢!”简先民喜滋滋地让简雨槐摸他给她买回来的新棉被,然后又从网兜里取出雨鞋,“来,试一试,看大小合不合适,以后,你就得穿上它去战天斗地了!”

简雨槐像一只木偶,被简先民拉着,在外间的行军床上坐下,脱下脚上的布鞋,把雨鞋往脚上套。她当然不知道,简先民已经把一份他努力说服并且积极支持女儿与资产阶级法权决裂、坚决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号召去农村安家落户的情况说明,郑重地递交给政治部有关领导了。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情况说明,军装都脱了,舞蹈都不要了,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她只是苦恼,弄不清楚乌力天赫为什么没有给她留地址,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因为这个苦恼,她甚至淡薄了脱去军装的痛苦,忘却了自己要去插队这件事,也不再为今后的莫测命运而担心。

7

几天后,简雨槐的关系办下来了。简先民坚持自己带简雨槐去派出所销户口,然后把她的户口迁移证明、知识青年关系证明、早些日子从文工团带回来的共青团组织关系证明一起,放进一个大信封里。现在,简雨槐已经是一名光荣的知识青年了。

从派出所回基地途中,他们碰到了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从马路对面走来。简先民看见乌力天扬,想和他打招呼。乌力天扬没有理他的意思,有些窘,讨好地看看简雨槐。简雨槐站下,冲乌力天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简先民对简雨槐说,那我先回去了。

“脱军装了?”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简雨槐点点头,捋一下额前的散发。天阴得很,干冷干冷的,要下雪的样子。

“你们家简明了是个王八蛋,问他,他还当军事秘密,又不是他的事儿。”乌力天扬抽了一下鼻子,再问,“要下乡?”

简雨槐又点点头,嘴角上挂着笑容。是的,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如果说有,只有一件事——她想知道,他的四哥为什么没有在信中给她留下地址。

“你蠢。”乌力天扬毫不客气地骂简雨槐,“他们找过我好几次,要我下乡,我说行,别来重大意义那一套,你们跟我一起下,你们下我就下,下到旧社会都行。我操他的,我就这么说,能把我怎么的?你下算什么?兵当得好好的,舞跳得好好的,疯啦?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样子,从头到脚看仔细,你是下乡的人吗?你去乡下干什么?看牛打架呀?”

“我爸往北京打过电话,小姑说,雨蝉已经上学了,在六中。”简雨槐不想谈这个,把话题转开。

“你要不想下,我替你下。我能和牛打架。要不,我也去销了户口,陪你一块儿去,我俩的活儿我都干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待着也是待着。”

“你傻。那是能陪的呀?别说这话了,快回去吧,啊?”

简雨槐这么说完,就走了。连头也没回。风一阵一阵从江边吹来,把一地的落叶吹得到处跑,像去赶什么热闹似的。雪怕是真要来了。

第七天早上,方红藤和简小川送简雨槐去奉节。简先民和简明了送他三人出门,到汉口客运码头乘上水的船。

简先民想把动静闹大点儿,向政治部请假,要送简雨槐去奉节,没有被批准。本来挺高兴的事儿,让人给堵在半道儿上,让他有些不快。但事情到底办成了,他不想为这点挫折让自己受到打击。

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干部宿舍外面,在那里堵住了简家的人。乌力天扬谁也不看,径直走到简雨槐面前,递给简雨槐一个小纸包。简雨槐抬眼看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不看简雨槐,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头,怕冷似的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转身走了。

简雨槐把纸包打开。纸包里是一沓脏兮兮的钱,还有一小沓揉皱了的全国粮票。简雨槐的眼睛模糊了,抬眼看走远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走路斜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从背影上看,有点儿像没长熟的乌力天赫。

轮船离开码头的时候,简先民一直追着船走,先是慢慢的,再加快了步子,再跟着轮船的方向奔跑,跑出一段距离,轮船逆着江水进入中流,码头没有那么长的傍道,撵不上,只好站下,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简先民那天没有戴帽子,头发被江风吹起来,人显得很失落、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