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7年冬天,乌力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失踪数月后的乌力天赫写来的,寄自广东梅县。信的开始没有任何抬头,信中也没有称呼,也就是说,这封信不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写给乌力家所有成员的:
我想,这是一条规则,在这个家庭的人没有死光之前,应该不断有人离开它,去为国家效力。乌力家族不允许白吃国家的,不允许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以及国家需要的地方不出现自己家族成员的身影,这是我从小在这个家庭中受到的教育。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这样做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很高兴由我来延续这个规则。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的高兴不是对这个规则的尊重,而是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由我来决定。我的决定是自己做主,离开这个家,并且永远也不再回到这个家。我不再承认这个家对我的一切管制,不再承认家庭长老对我人生的所有决定。从今往后,我将自己决定自己。
对于今后。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有自己的选择,包括如何去生和如何去死。你们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它对我太重要了。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一点,我想这个家庭的有些人会感到高兴,那就是我会在离战争最近的地方出现,因为战争发生着的地方,就是人类最痛苦的地方,一个人可以忍耐个人的痛苦,却不能漠视整个人类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这个家里接受到的教育。这个家以强制执行的暴力方式“教育”了我,但我接受这个教育,我愿意走近人类的痛苦。记住,是我、愿、意。
就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恨这个家庭,它是一个虚伪的、假革命者之名不思进取的堕落的家庭。一些人生活得如意,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生活得如意的人想方设法剥夺他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妥协于强权。或者起来造反。然后,如果他们成功了,他们就开始剥夺他人。我讨厌这样的革命者。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麻雀。还有,我恨这个家庭无时不在的暴虐。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的统治者。他的貌似正义和由此带来的权威从来都是那么让人生疑。我不喜欢大哥,他对我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记不得在我小时候,他是否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不喜欢二哥。他像一个寄生虫,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驯服者的微笑。从来不敢对人说出让他束手无策的内心痛苦。从来不敢向这个家庭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我不喜欢三哥。他是胆怯的,从未有过真正的家庭温暖。却要颤抖着按照家庭执政者的决定去放逐自己,他的茫然让人怜惜,而他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时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中所有的男人。而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男人。是的,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走出这个家庭带给我的阴影,我只不过是一只战战兢兢的蛾子。毫无用处的蛾子。现在我已经决定与这个家庭脱离一切关系了。我知道。我不再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家庭中的一员,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个。我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自由,我很高兴。现在我得到了。
你们不用找我,那是白费心机。想想你们自己,你们也是从小离开自己的家庭,成为一个除了破坏什么责任也不用负的流浪者。也许你们和我一样,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们的家庭。从来就不曾对你们的家庭负过任何责任。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在成为胜利者之后。你们把这个秘密藏匿起来了而已。
我很想说,因为你们的养育,我活到了十五岁,为此我感谢你们。但那是假话。因为同样的养育使我困惑和痛苦了十五年。在此之前。包括我的出生,我都插不上一句嘴;而在此之后,我得用漫长的岁月做代价,来摆脱那些困惑和痛苦。
好了,我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好说,现在轮到我自己决定自己了。我将决定我今后的所有日子——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分钟。
萨努娅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就撕裂一次,为乌力天赫在信中表现出的残忍和决绝深深地伤心一次。她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的老四拥有那么多的仇恨。她只知道她的老四与家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倔犟的孩子,他既然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去做。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她的老四,这是一定的。她一点儿也不管那样做是不是体面,就坐在客厅里一把接一把地抹泪,并且把鼻涕响亮地擤到手绢里去。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看完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然后再捡回来,展开,叠好。插回信封里。他没有对儿子的信做出任何评价,只悻悻地、无力回天地、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小兔崽子,他到底做了他想做的事!”
几天以后,孩子们知道了乌力天赫来信的内容。趁大人不在,乌力天扬从萨努娅的枕头下面翻出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他草草地读了一遍。
乌力天扬一脸阴沉地走到院子里,去看乌力天赫留下的那些鸽子。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有的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乌力天扬爬上梯子,上了屋顶,把鸽舍从屋顶上掀了下来,再从屋顶上下来,找来一把斧子,非常凶狠地,一下一下地把鸽舍砍得七零八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很可怕的神色。铁钉把他的手划破,流了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把斧子往碎裂的木板和卷曲的铁皮中一丢,朝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后院。
2
实际上,乌力图古拉也好,萨努娅也好,他们根本管不了乌力天赫的那封来信带给他们的是怎样的冲击,等待他们的比这个要严酷得多。
入秋以后,北京传来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去世的消息。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一种兆示,那段时间,坏消息接踵而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双双宣布断绝外交关系,缅甸宣布驱逐中国新华社仰光分社工作人员。老挝的战机轰炸了云南边境,美军的战机轰炸了中国海轮,局势显得十分紧张。国内更是乱作一团,铁路遭破坏,桥梁被炸毁,杀人越货的事件不断升级,商店里已经买不到糖果和肥皂,老百姓的日子没着没落。
乱纷纷之中,乌力图古拉接受了第一次公开批斗。他非常烦躁。前线消失了,没仗可打了,兔崽子们又开始咬篱笆了。而且,因为家里没了厨师,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他的脸上干巴巴的。十分难看。
“我的审查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审?”
“谁告诉你结束了?是告一段落,不是结束。就算结束,需要的时候仍然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党才会有九次重大路线斗争。”
“你想干什么?简先民,你想干什么!”
“你喊什么喊?我让你喊了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你凭什么?文化大革命一年多了,让你舒服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最先撤离的是通讯员周中保。值班员把基地文革小组取消乌力图古拉一切政治待遇的电话通知一传达,周中保就把刚取回的《解放军报》往台阶上一丢,去后院工作人员宿舍打好背包,扛上就走,连告别都没有。随后离开的是司机小陈,不但他走了,吉姆车也开走了。警卫班原有三个值班员,撤走两个,留下一个,那一个去警卫连食堂吃饭,有时候半天不回来,有时候回来看一看,又溜回警卫连,等于一个没留下。
秘书严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严之然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张嘴想说什么,乌力图古拉烦躁地冲他挥了挥手,说行了,走吧走吧。严之然低下头,走到门口又站住,磨磨蹭蹭不拉开办公室的门。乌力图古拉叹了口气,说,这一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轰轰烈烈地闹这场革命,它是为什么?有人让我想明白了。革命啊,它是一些人推翻另一些人的暴力行动,响枪不响枪,它都是战争,都有对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别为我这个老东西把前程给丢了,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保你自己吧。
乌力图古拉被拉到台上去接受群众批斗。他死顽固,不让人家批,人家批十句他还一句,那一句就把别人的十句全给否定了。
我革命那会儿,你爹还在放牛呢,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他说。
军阀让我打了不少,你打过几个?没打你嚷嚷什么?他说。
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毛主席是说搞坏人的革命,你好坏都不分,你提毛主席什么事儿?他说。
一群兵冲上去,拳头如雨,完全按照擒拿拳的套路下手。是乌力图古拉要求他们在训练中人人过关,是乌力图古拉把每个兵都训练成了硬拳头,他们做到了。乌力图古拉的反击绝望而可笑。一个怒气冲冲的兵使了个大背,把他摔倒在台上。兵摔倒他以后很兴奋,冲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没赶上战争年代不等于什么都赶不上,看看小人物能不能摔倒大人物,也让大人物尝尝被小人物摔倒的滋味儿!
萨努娅到处给乌力图古拉找伤湿止痛膏,用热毛巾给他敷腰。她埋怨乌力图古拉和群众硬顶。乌力图古拉没好气地说,那是什么群众,一群流氓。
“干群众什么事儿,还不是你们自己弄的。”乌力天扬从客厅过,没好气地冒出一句,“什么鸡巴破党,没人整了,自己整自己。”
乌力图古拉像一头发了威的狮子,一跃而起。乌力天扬想躲没躲掉,被乌力图古拉一耳光打倒在地,带翻了一把椅子。
“小兔崽子,你没有资格评价共产党!”乌力图古拉朝乌力天扬怒吼。
“打我干什么!是我斗你呀!”乌力天扬也朝乌力图古拉吼,抹一把鼻血,再捂着火辣辣的脸,“有本事揍我,干嘛不去揍那些斗你的人?是他们欺负你,你揍你孩子的勇气到哪儿去了?”
“你放屁!”乌力图古拉语尽词穷。
“你才放屁!”乌力天扬瞪着血红的眼睛。
乌力天赫离开家后,乌力天扬接替四哥成了乌力图古拉的对头。父子俩经常干仗。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追得楼上楼下乱窜,好几次,眼见着手中皮带就要抽到乌力天扬身上,乌力天扬一低头逃上阁楼,再攀上露台的栏杆,从那里跃到乌力天时房间的窗台上,踹开窗户跳进屋子,然后从那里溜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因为乌力天扬从他头顶飞鼠似的跨过,挡住了他看天花板的视线,有些烦躁,眼白比平时更多了一些。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乌力天扬高喊着,冲出房间。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后,乌力天扬失去了逃生通道。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房间的纱窗钉死。萨努娅也警告乌力天扬,不许他再拿三哥做人质。乌力天扬只能做狼牙山五壮士,悲壮地从二楼窗台上跳进院子,摔得屎都差点儿溅出来。
乌力天扬再也不怕挨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巴掌没到就尖着嗓子嚷嚷的乌力天扬了。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骂,甚至手中有家伙的时候,比如抄上了菜刀的时候,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峙,转着圈子红着眼说,你来,你来呀!他在心里悲壮地想,你乌力天赫没做到的事情,留给我来做,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光会叫的狗,是不是没有脑子的孑孓!
3
1968年3月23日,苏联船只“乌克兰共青团员”号驶入广州虎门,二副波诺马尔楚克偷拍中国海军舰艇和虎门要塞地形,被中国反间谍机关人员抓获。间谍案事件发生后,萨努娅的问题升级,她被确定为苏联特务,属于敌我矛盾。
萨努娅是天不亮的时候被人从家里给带走的。两辆驾驶室玻璃上贴有武汉市革委会专政小组和武汉市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联合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的吉普车停在院子外。基地保卫干部一脸紧张地领着两名公安人员进了乌力家。
“告诉他们,”萨努娅在走廊里甩掉公安人员抓住她胳膊的手,脸色苍白地冲着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喊,“我不是间谍!建国十八年了,我没有回过我的家乡,一次也没有,我靠什么来做间谍?有我这样的间谍吗?”
乌力图古拉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两个警卫连的士兵事先进了办公室,控制住乌力图古拉。屋里很暗,公安人员吩咐不许开灯,他们是在走廊上向萨努娅宣布逮捕令的。
“我的孩子怎么办!”萨努娅被强行戴上手铐,她绝望地对公安人员喊,“谁来管他们?”
乌力天扬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赤着脚从楼上跳下来。他插到萨努娅前面,想阻拦公安人员带走他的母亲。他立刻被基地保卫处的干部拖开,堵在楼梯口。他死死拽着楼梯扶手,脸像死人一样,泛着一层可怕的灰色。
安禾突然从楼上冲下来,撞开乌力天扬,撞开保卫干部,在楼梯口抱住了萨努娅。她低下头,用牙狠狠地咬一名公安人员的手。遭到袭击的公安人员恼羞成怒,用力甩开安禾,去掰她紧抱着萨努娅的手。另一个公安人员则把萨努娅推出门,往台阶下拖,拖进院子里。安禾死也不肯松开,她就像长在萨努娅身上的一朵蘑菇,随着萨努娅被从家里拖出去,拖进院子,鞋子拖掉了,匆忙穿上的棉裤也掉了下来,褪到腿弯处。
“别碰我的孩子!别碰她!”萨努娅像只母狼,用头去顶公安人员,“安禾,放开妈妈,回屋里去!”萨努娅的头发被公安人员紧紧地揪住,样子难看地往后仰着脑袋,“天扬,天扬你在哪儿?”
童稚非在二楼趴在窗台上跳着脚喊妈妈,尖锐着嗓子大哭。葛军机用一床被子把童稚非捂住,搂进怀里,带离窗边。人不在了。屋里的灯光突然亮了许多,就像一个动物猛地睁大了眼睛。
乌力天扬蹿回楼上,从那里跳到后院,再从后院冲出来。他手中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他把斧子高高举过头顶,恶狠狠地朝揪住萨努娅的那名公安人员扑去。他在花坛边摔了一跤,摔得很厉害,斧子摔出老远。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斧子,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冲。公安人员退后两步,从腰间掏出手枪,对准斧子。基地保卫干部从后面抱住乌力天扬,并且很快把他按倒在地,夺下斧子。
乌力图古拉像一头红了眼的孤狼,铁青着脸,踹开门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失去了控制的士兵。两个兵没拦住,他伸手一把揪住正拽着萨努娅的公安人员的衣领,将他掀出老远。萨努娅激动地看着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没有看萨努娅,而是费力地把安禾从萨努娅腿上剥离下来。安禾不肯松手,萨努娅的裤子被撕破了,一大块布紧紧地攥在安禾手里。
“收起你那鸡巴玩意儿!”乌力图古拉搂紧几乎窒息过去的大女儿,冲举着枪发呆的公安人员吼。他愤怒得连头发都充血了,一根根直立起来,“滚!快滚!”
萨努娅被胡乱塞进了吉普车。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还黑着,视线不好,其中一辆吉普车在调头的时候撞上了路边的灯柱,往回退时又撞着了一名警卫士兵。司机非常紧张,嘴里一个劲儿地咕哝着,好不容易才把车驶上营区的路,呼的一声开走了。
4
下午1点多钟,乌力图古拉在楼下办公室,把一支32MM柯尔特自动手枪、一支勃朗宁小口径手枪和一支7.62MM苏式步骑枪交给基地保卫处的两名干部,并且在武器清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突然,童稚非在楼上惊雁般地尖叫起来。尖锐的叫声让乌力图古拉觉得心都被抓破了。他摔下笔,推开保卫干部,冲出办公室,冲出客厅,冲过走廊,冲上楼,冲进女孩子们的房间,然后再从那里出来,冲上阁楼。
他在阳台上看到了像一只迷路的被芦苇缠住了的草雁一样高高吊在晾衣钩上随着风儿轻轻荡来荡去的安禾。
安禾咬掉了自己的半截舌头,她的咽部因为充血而肿胀不已。但她不是因为窒息的痛苦才咬掉自己舌头的,而是在那之前,在她把自己吊上晾衣钩之前。
安禾死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冲过去紧紧抱住萨努娅的腿时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块从萨努娅裤腿上撕下的布,一直攥在她手心里。
乌力图古拉攀上栅栏去解安禾。他紧紧搂着身体开始僵硬的安禾。他呼唤她。在他明白已经不能用自己的体温把大女儿暖醒过来之后,他疯了,眼睛里充满了血,冲着一直没有离去的保卫干部和闻讯赶来的医生大喊,“混蛋!混蛋!混账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安禾是烈士遗孤,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当了她的父母,她没有别的亲人。安禾死了,一把火烧掉,骨灰装进一个陶瓷罐里。萨努娅不在,乌力图古拉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一眨眼就变成了骨灰的大女儿。只能把她暂时放在家里,等萨努娅回家以后再说。可那有用吗?萨努娅能把女儿唤醒吗?萨努娅不会饶过他。他把萨努娅的心肝摘掉了一块。所以,混账王八蛋不是别人,是他。
5
自打安禾上吊后,就算到了晚上,乌力图古拉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发愣。
乌力图古拉在想,这是怎么啦?孩子们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要他们这么做?乌力图古拉想,我们吃了多少苦呀,什么没经过?什么都经过了,不都还站着吗?不是都过来了吗?可孩子们呢?天健,一块弹片就给打没了;天时,一块石头就给压趴下了;安禾,一口气上不来,就把自己吊在阳台上,她才多大呀,还有多少日子没过,就走这样的路?孩子们都怎么啦,怎么变成了这样?
乌力图古拉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生出白发。
乌力图古拉开始处理后事。作为一个经历过残酷战争的老兵,他预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他必须承认,他对付不了人整人的那些勾当,对付不了“怎么回事儿”的这个世界。他学不会,也来不及学会,而且死也不肯学会。何况,人整人不是学来的。他在没有学会的过程中已经失控了,不能继续失控。他得在彻底失控之前,安排好孩子们的事情。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把葛军机叫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和自己的老二,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孩子谈到深夜。
两天之后,葛军机和乌力家决裂了。乌力家的老二写了一篇大字报,把它贴在基地的大字报专栏上,以烈士子弟的身份,宣布与大军阀乌力图古拉断绝一切关系。乌力天扬怒火万丈,提着菜刀要砍葛军机,被乌力图古拉拦下。
“操你叛徒的妈,我非砍死你不可!”乌力天扬气呼呼地盯着脸上带着神经质微笑的葛军机。
“刀放下!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楔死你!”乌力图古拉的脸痉挛着,朝乌力天扬大吼。
乌力天扬一直在寻找机会干掉葛军机。楔死他,他也得干掉他。没有理由让叛徒活着。别说哥,就是爹,他也干掉,非干掉不可。
乌力天扬两次干掉葛军机的行动最终都功亏一篑,没有得逞。葛军机很小心。一直回避着乌力天扬,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凡是乌力天扬在场的时候,他都像只警觉的斑鸫,远远地飞上枝头,不往乌力天扬身边落。
乌力天扬很快失去了干掉葛军机的机会。乌力图古拉给在福建野战部队当军长的老战友柯振国打了个电话。乌力图古拉只有一个要求,把葛军机安排在机关工作。老葛留在世上的骨血,得给他留着,不能泼洒了。还有稚非,你也带走吧。
柯振国让自己一个当兵的儿子开车,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父子俩从福建赶到武汉,先找了一家旅社住下,天黑以后摸进基地,在司令部大楼前熄了车灯,把车开进黑暗中,摸到乌力家。
“别难过了,再难过孩子也回不来。”柯振国安慰乌力图古拉,“我知道你,你也尽心了,老安地下有知,不会说什么。倒是小萨的事,你得想想办法。打听打听。不是我多嘴。咱们和苏联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看样子非打一下子不可。小萨到底在哪个关节上出了问题,你得问清楚,别到时候一块儿给收拾掉。”
柯振国的儿子像个阿尔巴尼亚地下游击队队员,紧张地进来,要柯振国快走,免得一会儿让人发现走不掉。法西斯鬼子,他们来了!
“别嫌我投机,我那儿日子也不好过。军机和稚非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就是这把骨头砸碎了,我也替你保护着。天时和天扬,我是真没有能力啦。”柯振国苦笑着在门口对乌力图古拉说。家里没烧水,水果和糕点是早就没有了,两个十多年没见面的生死战友,再见面说了不到十句话,黑灯瞎火的,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葛军机牵着童稚非从楼上下来。柯振国的儿子像绑架似的,上去捂住哭哭啼啼的童稚非的嘴,用一件军大衣把她裹住,再把一顶大号军帽递给葛军机,示意他戴上,遮住眼眉,然后拉开门,探头出去,警觉地看了看,拽着童稚非出了门。柯振国跟出去,步子迟疑了一下,不似当年那样敏捷。葛军机背了个书包,胳膊下夹着稚非的行李包,样子有点儿慌张。他张了张嘴,想对乌力图古拉说点儿什么,乌力图古拉已经转过身,朝屋里走去。葛军机也就不再说话,把耷拉下来的帽檐往上顶了顶,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再关上,屋里空空荡荡,一点儿生气都没了。
6
乌力图古拉被关押进学习班当天,家就被抄了。
来抄家的是警卫连的兵。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跟电影里特务搜查地下党的家一样,东两到处扔,然后装了一车东西走。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和卧室贴上了封条,只留下楼上的几间屋子。
抄家的时候,乌力天扬一直跟在那些兵的身后,兵们翻腾,他在一边看。兵们问他看什么,是不是记着拿走了什么东西,好秋后算账。他咧着嘴笑,笑得很难看。兵们熟悉乌力家的老五,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警卫连好些兵吃过他的亏,他们讨厌他。
“现在不威风了?蔫儿了?成狗崽子了?”
乌力天扬两手揣在裤兜里,耸了耸肩,朝一边躲,身子靠在墙上,一只脚蹬在墙上,让两个兵把一只大号皮箱抬出去。
“你爹是吹牛大王吧,他打过仗没有,到处显摆?”
“你那个特务妈把电台藏在哪儿,还有高跟鞋?”
“藏在你屁眼儿里。”乌力天扬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撸了撸鼻子,再把手揣回裤兜。
兵们恼火了,要揍乌力天扬,他蹿出屋子,被抬箱子的兵堵住。追出来的兵上来给了他俩耳光,外带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破孩子,再他妈嘴脏我抽死你!兵们骂骂咧咧走回屋子里去。
乌力天扬慢吞吞坐起来,头有点儿发蒙,坐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有一样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沁凉的暗光。他拿手背揉眼,看清楚了,是一块石头,他小时候从树上取下来埋在石阶旁的那块,原来埋得好好的,被人踩来踢去,露出一截。他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下嘴唇,那里甜丝丝的,往外淌着血。他走过去,蹲下,抠开泥土,把石头重新埋好,站起来,踩实。
他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回头看。一些家属远远地站在小路上。人群中有高东风、汪百团、罗曲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一丝陌生。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萨拉热窝的公民们……萨拉热窝的公民们……把你们的亲人领走……士兵不会开枪……重复一遍,士兵不会开枪……他看见了简雨蝉。她从人群当中挤出来,嘴里含着一支棒棒糖,推开司机,骂司机是瘌痢头。乌力天扬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地上啐了一口,躲开抬着箱子从屋里出来的士兵,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抄家的兵们走了,一切归于安静。乌力天扬去卫生间,开了水龙头,洗干净鼻血,撩起衣襟擦干水,出了卫生间,上楼。他推开乌力天时的房间,走进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床头,万事皆休地坐上去。
“操他妈,走啦。”他跷起二郎腿,一下一下地晃悠着,“都走了,一个也没剩。”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乌力天时咕哝着。
乌力天扬讨厌透了这些东西。运动开始的时候,他被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逼着背语录,囫囵吞枣地背了几句,仅限于和别的孩子吵架用。如今萨努娅和安禾不在了,他没法儿用这一套对付乌力天时。但是这个时候,乌力天时非常顽强,他就像再一次被压在十九吨重的巨石下,人显得很兴奋,睁大满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声:
“拿这个……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
“什么胜利失败的?谁他妈胜利了?谁他妈失败了?你鸡巴还是三哥呢,就不能说点儿人话?”
乌力天扬气急,一蹬腿,用力猛了点儿,屁股下的椅子失去重心,轰然一声倒下,摔了个仰八叉,脑袋在地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他被这个结果弄得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他就哭。他一直躺在那里,不起来,不要脸地哭,任泪水曲里拐弯地流进耳朵,再从耳朵流淌到地板上。他呜呜地哭,哭累了,就那么睡去。
7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把乌力天扬惊醒。他翻身坐了起来。黑暗中飘来一股甜甜的蜂蜜香。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进来怎么不开灯?像他妈鬼子进村似的。”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蹲在面前的简雨蝉。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简雨蝉撑着膝头站起来,去门口,摸索着把灯打开。
乌力天扬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拿手遮挡着。瞧,多么好的蓝天哪,真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它了。
“高东风?高东风?”简雨蝉朝床上的乌力天时看了一眼,走到门口朝楼下喊。楼下没有动静。简雨蝉下去,一会儿捧了一堆报纸上来,“高东风害怕,不敢上来,走了。”简雨蝉手里捧着那堆报纸,在乌力天扬面前蹲下,双膝一磕,跪在地板上,把怀里的报纸放在地板上,一层层打开,是六张摊饼、八个煮鸡蛋,“饿了吧,快吃,简雨槐的妈给你和天时哥哥做的。”
乌力天扬像饿痨鬼,手也不洗,很快吃掉五张摊饼、五个鸡蛋,吃完去楼上卫生间,凑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撑得他一个劲儿打嗝儿,老想吐。
怎么喂乌力天时吃饭成了问题。乌力天扬不知道自己的三哥平日里吃什么、怎么吃,以前这都是妈妈和卢美丽的事儿,他从来没留心过。他试了试,把摊饼掰成小块,往乌力天时嘴里塞。乌力天时嘴闭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反应,乌力天扬烦了。
“吃啊!你嘴闭着干吗?嘴闭着怎么吃?”
“你朝他喊什么?他要能吃用得着你?”
简雨蝉把乌力天扬推开,自己坐到床头去,一点点哄着,把鸡蛋往乌力天时嘴里填。可填了半天,乌力天时还是不张嘴,她也没了办法。
“要不,我去叫简雨槐她妈来,也许她有办法。”
“别叫你家的人,我烦。”
“烦什么?我不是我家的人呀?”
“是又怎么样?谁他妈请你来的?你走呀。”
“凶什么?是不是还想揍我?”
“想过,怎么啦?见你就想揍。要不是看你拿鸡蛋来,早揍了。”
“乌力天扬,别嘴硬,有本事别吃我家的东西!”
“等拉出来还给你,一粒麦子也不欠你的。”
简雨蝉把饼子丢开,扑过来掐乌力天扬。她动如脱兔,下手飞快,乌力天扬从她爪子下逃开之前,脸上已经被她挠出了好几道血印。
“你妈的,疯了!”乌力天扬捂住热辣辣的脸颊。
“你才疯了!你是王八蛋疯子!”简雨蝉仰了仰头,朝门口走去。路过乌力天扬身边时,用小皮鞋狠狠地跺了几脚,把剩下的饼和鸡蛋全跺碎了。
那天晚上,乌力天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就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睡。记住我们的口号,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他躺在地板上,臭球鞋往边上一蹬,衣服没脱,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早上,鸟儿啁啾,把乌力天扬叫醒。他揉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爬过去,把乱七八糟的报纸一点点铺开,从报纸中捡起被跺碎的饼和鸡蛋末,把它们撮到手心里,手心往嘴里一扣,乱糟糟地填进嘴里。“反正你也不吃。”他扑拉着嘴角上沾着的鸡蛋末,心安理得地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乌力天时说。
吃过饭,乌力天扬去楼下和院子里侦察了一下。楼下的门大敞着,地上到处是散乱的家具和纸张,没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他把父亲办公室的窗玻璃捅破,翻进去,又逛到父母的卧室,一个屋子一个屋子视察,然后坐在桌子上,或者坐在地上,捡起戴八角帽的父亲、还有梳大辫子的母亲,歪着脑袋,看他们年轻时候风华正茂的样子,然后把他们丢回原处。他被灰尘呛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很奇怪,家里一乱,灰尘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些灰尘过去都藏在哪儿,可见表面光的东西不可信。
院子里的落叶也多,警卫室的门开着,凳子上丢着一本登记簿,被风吹得上一页下一页的,还在那儿恪尽职守。
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没转出什么名堂,乌力天扬又有些饿了,往屋子里走。进屋的时候,看见鲁红军在林荫道那边晃了一下。消失了。乌力天扬没有兴趣和谁说话,把大门关上,落了锁,去厨房翻了翻,翻出一个生鸡蛋,敲开喝掉,壳壁的蛋清舔干净,蛋壳往水槽里一丢,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没精打采地上楼,给乌力天时喂了几口生水。枕头全打湿了,他也懒得换,脱掉衣裳,上了另一个床,把被子拉过来,蒙头就睡。
8
天黑的时候,简雨蝉又来了,一手提一只军用饭盒,用肩膀顶开门,像条无鳞鱼一样滑进来。
“妈呀,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跟着我呢,窸窸窣窣的,原来是风吹叶子。你摸摸,现在还跳得慌呢!”简雨蝉脸颊红扑扑的,一副吓得很厉害的样子,手中的饭盒放下,埋怨乌力天扬,“怎么把门关上了?害得我从厨房往里翻,醪糟洒了一身。”
简雨蝉穿一件自底小红碎花的漂亮裙子,裙子上果然有一片湿润,挺拔的小腿上有一道划痕,是翻窗时蹭的。
这一回的饭食换了,是羊肉馅饺子和醪糟。乌力天扬一闻到羊肉的膻味心里就发慌,人像没了骨头,哧溜一下从床上溜下地,蹿到饭盒边上,根本记不得昨天和简雨蝉争吵的时候,自己铮铮傲骨还要还人家麦子的那番话——老实说,就是记住了也没什么意义,这个时候,只要能让他吃上饺子,就是要他当叛徒出卖自己,他一点儿都不会犹豫,当场就出卖。
“饺子你吃,醪糟天时哥哥吃。”简雨蝉把随身带来的一块胶皮铺开,围在乌力天时的脖颈下,打开另一个饭盒,倒出一盒盖醪糟,小心翼翼端着,一撩裙子坐到床头,用小勺子喂乌力天时,“简雨槐的妈说,要你记着给天时哥哥翻身,要不天时哥哥会得褥疮。”
“什么是褥疮?”乌力天扬坐在地上。他让饺子噎了一下。他吃得太快,已经吃掉了七八个。
“我也不知道。我没问。反正是疮呗。简雨槐的妈说,要你给天时哥哥洗澡。天热,不洗生泥。”简雨蝉把一勺在酒酿里发过酵的甜米粒儿填进乌力天时的嘴里,用勺子刮掉漏在他嘴角的汤汁,再用手绢在那里蘸了蘸。
“怎么洗?他没腿,站不住,我又搬不动他。”乌力天扬已经吃掉了半盒饺子,不饿了,这个时候,骨气又回到他身上,他不会考虑出卖谁的问题了。
“你傻呀,不知道用热水给他抹身子?”简雨蝉停下来,空出一只手,把乌力天时的一缕头发顺到一边。她顺得很仔细,嘴唇下意识地努着,脸颊上的酒窝比先前更深,这就使她更像一个洋娃娃。
“我自己还没洗呢。”乌力天扬耸了耸鼻子。他觉得简雨蝉太臭美,伺候一个瘫子还没忘了臭美,让人讨厌。
“你有腿,不用谁来搬,不洗怪谁。”简雨蝉撇了撇嘴,一副嫌弃乌力天扬的样子。
乌力天扬坐在地上,看简雨蝉。他觉得她的口气就像他妈的那种当妈妈的人,让人失去主宰,让人老往小里去,令人厌恶。简雨槐的妈。她们是什么味道?简雨蝉坐在床头,为了不碍事,小红碎花的裙子绕起来,裹住腿,躬身去喂乌力天时的时候,身子往前倾,喂完,身子收回来。现在他知道,他们全错了,这个该死的小狐狸精的裙子里并不是什么也没有,那里有一条白色的小裤衩。
乌力天扬把眼睛移开,去看窗外。屋里亮着灯,窗外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怎么,乌力天扬觉得那里是一口巨大的无底的深井。他害怕,非常害怕。
乌力天扬脏兮兮的脸上挂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泪水噗嗒噗嗒地往下滴落。
“你怎么了?”简雨蝉问乌力天扬。
“我不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我不知道明天我和天时吃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让天时长褥疮……我不知道干净有什么意思……”
简雨蝉仔细看着乌力天扬,看了一会儿,离开床头,把手中的饭盒盖放到一边,走到乌力天扬面前蹲下,撩起裙子,双膝一磕,跪在地板上,“你别这样,别哭。你干嘛哭?”她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发慌。
“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乌力天扬拼命地把呜咽声堵在嗓子眼儿里。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口井是什么意思了。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管他们!
“胡说。”简雨蝉双手拄地,移动膝头,朝乌力天扬挪近,“你胡说。”她抬起一只手去揩他脸上的泪水。她的手软乎乎的,很干爽,“你就是喜欢胡说。”她收回那只手,脚跟支撑着身子坐下,“你是全世界最不要脸的胡说大王。”现在,她不怎么慌乱了。她已经揩过他的泪水,已经骂过他,把他狠狠地骂过了,她越来越有了主心骨,“来,过来,到我这儿来。”她把手伸出去,这回不是一只手,是两只。她用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拽过去,拽到自己面前。她捧住他的脸,把他往怀里带,把他的脑袋拥进自己怀里,就像那种当妈妈的人,“他们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明天还给你送饭,我帮你给天时哥哥翻身,我监督你洗澡,这样,你就能活下去了,对不对?”
乌力天扬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臭和简雨蝉身上的蜂蜜香让他昏昏欲睡,这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简雨蝉的胳膊滑腻腻的,像两条令人讨厌的蛇,缠得他耳朵痒痒的,这也不是一件好事。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把简雨蝉香喷喷的脖子弄得很脏,把她漂亮的的确良衬衣弄得很脏,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他想从简雨蝉的怀里挣脱出来。但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乌力天时在床上咕哝。
“他说什么?”简雨蝉朝床上扭过头去,问。
“摸摸。”乌力天扬说。
“什么?”简雨蝉回过头来,松开乌力天扬,在灯光下看他。
乌力天扬不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简雨蝉的胸脯。
“你是说,”简雨蝉明白了,撩一下额前的头发,手按着胸脯,“摸这儿?”
“是你说的。”乌力天扬急匆匆地说,“你说,妈呀,摸摸。你进来的时候说的。”
简雨蝉脚跟一撑,身子离开地板,一眨不眨地盯着乌力天扬。明亮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被激怒了。乌力天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遭殃了。他的脸上又会多出几道血痕。
“乌力天扬,你是个流氓。天赫哥哥就没有你流。”简雨蝉宣布过,眉头一松弛,重新坐回到地板上,把裙子角牵起来,在膝盖上铺好,铺整齐,像大人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不想。”乌力天扬吞吞吐吐,“就摸摸。”
“我可以陪你睡觉。”简雨蝉凝视着乌力天扬,口气温柔得要命,“天时哥哥睡一张床,我俩睡一张床,灯开着,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就摸摸。”乌力天扬固执得要命。
“这可是你说的。你自己愿意,不怪我。”简雨蝉歪着脑袋,手指绕起一绺稀疏的头发,发尖指着乌力天扬,“只许摸一下。轻轻摸,不许用力。”
简雨蝉把事情确定下来,跪在地板上,向乌力天扬挪近,两只手在下面拽住裙摆,脑袋往后仰,胸脯往前挺,屁股撅着,眼一闭,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让人觉得有风在那儿捣乱。
乌力天扬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流氓。他只是说说,脱口而出。阿巴拉古。他一点儿也不想在没有人的时候,那些男孩子们不知道的时候摸简雨蝉。但是他很满足。毕竟她是狐狸精,应该被干掉,不管是谁来干,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你还闹独立吗?我不独立了。
他这样想过,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换了一只手。他打算用右手摸简雨蝉左边的胸脯,因为他不是左撇子,右手摸比较正常。后来他又改主意了,决定用左手摸简雨蝉右边的胸脯,因为刚才他用右手抓饺子吃,手上有油,这样右手反而不如左手正常。他在那个时候打了一个大大的饺子嗝儿,身子抖动了一下,手滑落到一边。
简雨蝉睁开眼,很奇怪地看了一下乌力天扬,把身子收了回去。好了。简雨蝉快速地宣布,双膝一撑,灵巧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端起饭盒盖,重新坐回到床头,给乌力天时喂醪糟。
乌力天扬沮丧得要命,坐了一会儿,慢吞吞从地板上爬起来,手抄进裤兜,走到床边,站在那里看简雨蝉给乌力天时喂醪糟。看了一会儿,他转身拖着脚步去了自己的房间,到衣柜里翻出换洗衣裳,下楼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