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1

整个儿冬天,乌力图古拉带着313师在雷州半岛进行紧张的渡海作战训练。

葛昌南在广州治好疟疾,果然信守诺言,赶回313师。

葛昌南在医院里翻了本儿,不光疟疾治好了,烂肠子也割得干干净净,用不着再摸屁股,很得意地和同僚们一一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握到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接葛昌南的手,拦腰将他抱起,大步往海边走。葛昌南说哎哎你干什么,又不是三年两载没见,犯不上这么热情。乌力图古拉不说话,走到海边,倒鱼篓似的,咣当把葛昌南倒进海里。葛昌南没踩着底,喝了好几口海水,等站稳了,苦涩得直呸呸,埋怨乌力图古拉,没有骡子你摔船呀,你摔我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嘿嘿地笑,笑过一抹脸,转身指示教头,照这个样子,把政委训结实。

1950年4月16日夜晚,北风如强贼,呼呼地在琼州海峡上空穿梭。两批小规模偷渡部队成功登岛之后,大规模登岛作战的信号弹升起在夜空。乌力图古拉在先头团的指挥船上,四周是大大小小数百条战船,船队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在海防炮火的轰击下顽强前进。第二天凌晨,指挥船的船舷终于被炮弹击中,乌力图古拉下令弃船下海。一个小时后,拼命划动海水的乌力图古拉踩到了松软的沙地,他大喜过望,朝身后喊,落地啦!

乌力图古拉率313师在博铺港一线抢滩登陆成功,然后迅速向海岛纵深发展。乌力图古拉在岛上打得很顺利,基本上跟打孙子似的,势如破竹。国民政府军海防司令薛岳麾下十万兵力,各型舰艇五十艘,飞机四十五架,却被没有大型舰船和一根飞机毛的解放军强行渡海登陆,撕开地堡群构筑的海防工事,逢城略城,遇县克县,撵得鸭子飞。

乌力图古拉第一次见到热带雨林,没想到植物可以长得如此嚣张,问向导,棕榈树的叶子和芭蕉树的叶子能不能喂马,听说不能,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摇头,觉得上好的东西给糟蹋了。乌力图古拉在植物面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很惊讶,青黄不接的季节,岛上竟然瓜果遍布,有士兵被菠萝和椰子吓住,一片一片地往地上趴,以为是对方埋设在那里的新式地雷,等着爆炸,后来知道那些不是地雷,是果子,能吃,不炸,这才继续往前冲。乌力图古拉为这个气得要命,要部队别耽搁,见了不认识的果子只管踩着走。下面的指挥员犯了难,说不光果子。也有美式压发雷,专炸步兵,过去没见过,真不认识。乌力图古拉没了辙,直骂娘,骂过以后叮嘱部队还照生疏的走,见了不认识的仍然趴下,真不炸再吃了它。

海南岛上的土著居民长期受大陆人的欺辱和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基本上是睡山洞、盖蒲叶、吃木薯、喝山泉,跟猴子没有什么两样。部队往深山里去,乌力图古拉看到黎族和苗族的大姑娘光着身子,不穿裤子,站在油棕树下目光呆滞地看人,心疼,让部队搜集衣裳给老乡穿上。部队登岛作战,没有多余的被服,仗打了几天,士兵们早已衣衫褴褛,没什么可搜集,乌力图古拉就下令,凡捉了俘虏,先缴武器,再扒衣裳,只留下裤衩护住私处,其余的一律扒光,扒下来的衣裳送给老乡,够不够,先让大姑娘穿上。那以后,只要是313师攻下的地盘,俘虏们都光着脊梁,押在路上走,就像一队脱了毛的鸭子。

海南岛战役结束后,参战部队轮休整顿。没等舒坦过来。乌力图古拉就接到通知,要他和葛昌南留下部队,带上师指挥部,随兵团首长回武汉,向四野前委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接受新任务。

一接到通知,乌力图古拉就斜着骆驼眼老谋深算地琢磨开了,私下里对葛昌南说,到咱俩为止啊。别传,传我也不承认——有大动作。要打大仗了。葛昌南刚得知,妻子叶至珍已经从东北南下,正在武汉等着和他见面。葛昌南最后一次见叶至珍是在东北夏季攻势的时候。三年时间没见,心里痒痒的,不免往美事儿上想,心不在焉,说打什么大仗,是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

“老薄荷,分心了吧?闹个人主义了吧?丧失革命斗志了吧?”

“和老婆团聚的事儿,不闹个人主义,还能搞集体主义不成。所以说,老乌。有老婆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你呢,真得讨个媳妇了,要不,你身上老有一股汗臭味儿。”

葛昌南把乌力图古拉推到一边,拉开门走出屋子,到外面独自傻乐去。

2

7月份,正是武汉最炎热的夏季,萨努娅从火车上下来,立刻感到一股灼浪扑面而来。

九个月前,萨努娅离开汉口去了广州。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刚刚告别夏天,人们还穿着夏天的衣裳。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看到人们还是那身衣裳,好像她昨天早晨才从这座城市离开,人们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裳似的。这种感觉怪怪的,让萨努娅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一种宿命关系。

中南局和华南局联席会议在武汉召开。斯大林同志的私人特使科瓦廖夫率观察组列席会议。萨努娅作为华南局的外事干部、观察小组副代表库切默同志的妹妹,随华南局领导赴会,协助与观察小组方面的联络。

不到一年时间,萨努娅再次见到哥哥,别提有多高兴了。兄妹俩一见面,库切默就告诉萨努娅,她的第四个嫂子牺牲了,现在她已经有了第五个嫂子,是一个中国同志,叫吴瑛。吴瑛同志比库切默大两岁,和原来的丈夫在皖南事变中双双被捕。丈夫被枪毙,她则遭到残酷的折磨,后来在宋庆龄的营救下得以出狱,回到党的怀抱。库切默一听吴瑛的遭遇,立刻决定娶她为妻。他的举动深深感动了中国同志,吴瑛当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库切默的行程非常匆忙,婚事办得果断。虽然南京刚刚解放。接管国民政府的事情千头万绪,有关方面还是为观察小组副代表和烈士遗孀举办了一个相当热烈的婚礼。

3

联席会结束那天,中南局组织了一场舞会,招待华南局的同志,以及苏联观察小组的同志。中南局领导吩咐,让把从前线轮战回来的高级指挥员,还有在武汉等待分配工作的高级指挥员都请来,一起招待一下,让他们也放松放松。

舞会安排在德托美领事街的天星花园,请了一支葡萄牙人的乐队,还请来德英女子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和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陪舞。天星花园的舞厅用软布包了墙,地板是上好的南洋橡木,仔细打过蜡,再用滑石粉擦拭了两遍,踩上去不吸脚,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乐队是熟手,虽然改朝换代,国语流行舞曲《蔷薇处处开》和《疯狂世界》不能演奏,但经过短时间的排练,《七枝花》和《绣金匾》这样的革命曲子也能演奏得有模有样。乐队的管事是个白俄。看见来宾中有自己的同胞,特意在舞会开始前指挥乐队来了一曲《亲人列宁》,博得在场的观察小组同志和中国同志的热烈掌声,赢得一个碰头彩。

舞会开场不久。军官们来了。军官们就像一群从森林中拥出的大型肉食动物。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一个食物丰沛的草场,一个个眼珠子发亮,指节掰得咔吧直响。舞会组织者看见军官们进来,立即领着女学生们上前,请革命的功臣们跳舞。军官们当然不会拒绝。没等坐下喘口气,就一人搂着一个软软的细腰,进入舞池操练。在场的领导多是老上级,没有生分,军官们一时喧宾夺主,把先来的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挤到一边。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已经跳过几曲。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边抽烟休息说话,并不因为草场上来了一群生猛动物而不悦。

到武汉之后。乌力图古拉接受了新任务,到军里任副军长。随军部赴东北参加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变动。他身体状况欠佳。上面认为他不适应东北的严酷气候,让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两个人各有新任,都得离开带熟了的313师。但毕竟有区别,乌力图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

本来乌力图古拉不想参加舞会。葛昌南心里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泄一下,硬把乌力图古拉拽到舞会上来。

乌力图古拉进来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七枝花》,乌力图古拉没去搂软软的细腰,在一旁坐着。跷着二郎腿哼歌词:什么花开花朝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儿开花朝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乌力图古拉哼到“蒺藜花开花拦住路,反动派鬼怪要铲除”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领导跳舞的萨努娅。

萨努娅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齐发根扎住。露出大理石般饱满滑润的额头。一袭红色棉质布拉吉,红得像一团可爱的火焰,在那些雏鸟儿一般生涩的女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

乌力图古拉像是让人踢了一脚,打了个激灵,不再哼歌词。也不跷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潜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压低声音紧张地说。老葛你来一下。葛昌南挑选了半天,挑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军政大学女学生做舞伴,正搂着人,咬牙切齿,渐入佳境,“干什么?”葛昌南不满意地说乌力图古拉。“这位小同志有力量,适合我,不换。今天馍馍多。谁也空不下。你找别的馍馍去。”

乌力图古拉朝舞池中瞥了一眼,眼看着萨努娅火焰一般。翩翩然朝这边烧过来,心里一急,拉了葛昌南就走。边走边急眉躁眼地说,出事儿了。她在这儿。

“谁呀在这儿。”葛昌南刚宣泄个开头就让人搅了好事,譬如撒尿刚撒个开头就堵在小腹里,心里有火,不免声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别拉来拉去,拉出问题。”

“真出问题啦。是麻烦。你得帮我。”

“帮什么?食尽飞鸟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脚。没说帮帮我。凭什么我就该帮你?”

“行行行。”乌力图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时宜。没顾着同僚的心情。松开葛昌南。嘴里嘟囔道,“你回去捡你的馒头吧,我得走。”说罢像个刚挖穿城墙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贼,快步朝门口溜去。

萨努娅已经看见了乌力图古拉,而且是早就看见了。在军官们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是在看见乌力图古拉之后,她稍许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不理会他。

舞曲刚开始没有多久。还在热情洋溢地问“什么花开花不怕雪,什么军队打仗最坚决”,离曲终还早着哪。在攒动的人群中,萨努娅在一步步接近乌力图古拉。她感到一股热浪隐隐向她涌来。烤得她脸蛋儿灼烫。这让她有点儿不安。脚步错了一个节拍。舞厅是个不错的舞厅,可还没有大成一个世界。不管她是否决定了不理乌力图古拉,他们躲不开,总要见面的。萨努娅接下去想,见面又能怎么样?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面,他把她怎么样了?不是没怎么样吗?萨努娅继续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同志,在为同一个事业奋斗。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既然如此,见了面真要是装作没看见,也显得自己太没有胸怀。这么一想,萨努娅就推翻了最初的决定,做出新的决定。她打算在靠近乌力图古拉之后,装作刚刚看见他的样子,不惊不炸地、有礼貌地、微笑着、迷人地向他打个招呼,然后舞步飘逸地离去。以后再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招惹谁。做出了新的决定之后,萨努娅浑身一阵轻松,脚下的舞步也轻盈起来。这让她的舞伴一时感到迷惑。不知是乐曲的哪一节段落,让自己怀里的萨努娅由一个美丽的姑娘变成了一只轻盈的岛儿。

萨努娅开始判断舞伴带舞的方向和速度,并且暗中控制着方向和速度。精心制造着一次看起来再巧不过的邂逅。眼见就要接近乌力图古拉了。她却发现他端掉了葛昌南的舞伴,拽着葛昌南往舞池外走,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然后。他松开葛昌南,一个人快步朝舞厅门口走去。

萨努娅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乌力图古拉也看见了她,却并不打算和她“邂逅”,而是准备溜之大吉!这个发现重重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让她非常生气,让春水中的池塘又不平静了,事情是你惹的,不是我惹的,不是我想和你邂逅;你说“合适”就“合适”,你说“算了”就“算了”,这算什么?萨努娅接下去想,本来她已经决定不理他了,因为他负伤。她打算原谅他,去医院向他道别,可是。她去了,他却溜走了,连让她接受他诚恳道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然后,他们相遇在珠江边。那么遥远的千里之外,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为同样的事业出现在同一座码头上,那是多好的机会呀,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弥补他做错的事情,热情洋溢地迎向她,向她惭愧地、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就算“部队不能久待”。他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至少可以让她在码头上或者船舷边和他握手。让她微笑着、鬓发飞扬地祝他作战顺利,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再立新功,可是。他就像一只故意要惹母狐狸生气的公狐狸。又溜掉了。让她站在永远也不会移动的岸边,无奈地遥望他得意扬扬的帆影。萨努娅怒不可遏地想,凭什么呀?凭什么他就该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惹她生气?她究竟该了他什么!

萨努娅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冲动潮涌而来。她来不及分辨那种冲动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到无法忍受。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怎么能这样无视她那些越来越说不清楚的感情呢?——尽管她恨他,厌恶他。可她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出现和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神秘的失踪给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昂首阔步从兵面前吧嗒吧嗒走过。搂着枪踢开兵横冲直撞往前冲,泥土埋了九十九层没有死,踹开医院大门满世界去撒野的顽强生命力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萨努娅不顾一切地撇下舞伴,穿过人群。向舞厅门口快步走去,在那里挡住了刚刚拉住大门上光滑的楠木把手的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本来已经溜走了。他已经抓住了舞厅大门的把手。如果他溜走了。溜到大街上,他肯定会有一种冲出包围圈的松弛和快感。可是没有来得及。他预谋中的成功脱险就被终止在离他仅半尺之遥、年轻得令人沮丧、美丽得咄咄逼人、正愤慨地盯着他的萨努娅面前。乌力图古拉傻了眼,窘迫地握着大门的把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从那上面松开。

“萨……萨……这个……”乌力图古拉脑子里一片空白。

乌力图古拉极力控制住一团糟的脑子。尴尬地松开大门把手,抚着大巴掌四下打量,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必须脱身。这是一场危险的战役,这个他看出来了,“萨雷·萨努娅同志,萨努娅同志。小萨同志,小萨……”

“随便,您可以随便,干嘛不随便呢?”萨努娅有了一些开心。她看出了乌力图古拉的窘迫。毫无疑问,他是窘迫的。她需要用这个来疗治她的创口。但这还不够。她得痊愈对不对?她得从她受到的屈辱中踢开大门走掉对不对?他得为他做出的野蛮行为付出代价对不对?

“是吗?可以吗?”乌力图古拉在挣扎。他用余光侦察了一下舞厅,没有发现可供脱身的机会。却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他和她。他俩太出众。太显眼,太一枝独秀两朵争艳,不让人们注意都不行。这是一件好事,可在眼下,还是不要这样的好事为好,“萨努娅同志,你能不能,我是说,在这种场合下。注意一点点影响,稍微注意那么一点点?我是说,你能不能,不那么大声嚷嚷?”

“我大声嚷嚷了吗?”萨努娅冷笑一声,弯曲而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您怎么对影响关心起来了,首长同志?是您教会我嚷嚷的呀。您忘了,在我的宿舍。还有您的指挥部,您是怎么嚷嚷的?您嚷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了,您连椅子都嚷嚷坏了,您连门都嚷嚷坏了,您不也没有注意影响吗?”

“这个。萨雷……萨努娅……同志……小萨……”乌力图古拉语无伦次。“我向你,我是说,萨努娅同志。表示,严重的道歉……”他发现自己完全乱了方寸,怎么是严重呢?应该是严肃才对。可怎么又不是严重呢,那就是严重,“请你接受我严重的道歉。”

“不,”萨努娅倒是很严肃,淡蓝色的眸子清澈地盯着乌力图古拉,嘴角露出一丝愉快的嘲讽,“不不亲爱的首长同志,请您不要这样,这不是您的风格,这不像您,这样的您让我失望,非常失望。”萨努娅感到快乐了。她就是要这样的快乐。她得到这样的快乐非常非常不容易。她尝到了踢开门走掉的欣喜。她希望把这样的欣喜扩大,“第一,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对吧?第二,您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儿子,我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对吧?我们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不是吗?”

有生以来头一回,乌力图古拉红了脸,原本青铜一样坚毅的脸,涨成难看极了的紫茄子色。他简直没法儿忍受,想变个蠓子什么的从纱窗钻过去,逃离此地,哪怕钻过去以后再也变不回人形来。现在不是有人注意到他们,而是整个儿舞厅,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舞曲还在响着,舞步没有停止,但所有该死的脖颈都他妈的从各种角度扭向他们这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舞会呀。这简直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凌迟!

乌力图古拉陷入了绝地。乌力图古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了,我道歉。”乌力图古拉把眼睛睁开,睁成风暴中的骆驼眼的样子,声音有些提高,脸色也有些阴沉。

“您让我有点儿糊涂首长同志。”萨努娅继续冷笑。她一点儿也不怕乌力图古拉的骆驼眼,不怕他提高声音,阴沉脸色。现在轮到她来恶毒了。而且,她觉得她开始迷恋上踢开门昂首阔步吧嗒吧嗒的快乐了,“您是在告诉我,共产主义的大锅里什么裤子都可以洗?”

乌力图古拉生气了,威风凛凛的狮子鼻翕动着。他愤怒地想,是的,是的是的,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有那么一点点,嗯,不讲道理,还有,粗暴,还有,不斯文,但是。我不是没有死缠烂打吗?不是主动撤出战斗了吗?不是战略大转移了吗?为什么不看到这个大方向,给人一条出路?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那么好听的曲子伴奏,我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你却得理不饶人;这算什么?你就讲道理吗?你的大方向就对吗?

乌力图古拉再一次回头看舞厅,他看见人们仍然朝这边张望,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在休息区小声议论,一个戴了夹鼻眼镜、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的小个子外国同志十分严肃地询问身边的翻译,然后目光闪烁地朝这边看。这让乌力图古拉更来气。注意就注意,严肃就严肃,有什么了不起?他怕过谁?既然如此,他怕谁,凭什么怕?

“好吧,”乌力图古拉的战斗精神被轰的一声点燃。他昂起巨大的脑袋,挺起厚实的胸,扬起剑一般锋利的眉毛,自上而下,挑战地看着萨努娅,“说,你想干什么?想怎么样?”

舞曲戛然而止,因为舞池中已经没有人再去听它。人们就像松开枝头的果子似的松开自己的舞伴,慢慢拥向舞厅大门口,将两个吵着架的人儿远远围住。舞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夹鼻眼镜满脸不快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一副要冲进顶犄的羊群中的牧羊犬的架势。但是,他晚了一步,没有阻止住战斗。

一袭红色布拉吉的美丽的鞑靼女人眼睛闪烁着,慢慢仰起好看的下颚儿:

“我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要您兑现诺言——您的诺言。”

“什么诺言?”

“把我们的事情办了。”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没明白,呆呆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满面潮红的萨努娅。什么意思?“我们”是什么意思?“事情”是什么意思?“办了”是什么意思?他搞不懂。但是,他很快就懂了,明白了。那是冲锋号!全线出击,总攻开始了!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好啊,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萨努娅也愣住了。她想天哪,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要说这句话!她只不过是生气,被对方的傲慢所激怒,不想让对方再度回到恼人的对抗上去,她就是说“去死吧”也不会说这句话的!萨努娅一下子乱了阵脚,美丽的眸子里挂上一层惊慌的霞色,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好像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收回她说过的这句话。问题是,从战术的角度讲,这句话不是试射,不是密集射击,不是炮火延伸,而是双方在炮火打击之后最后的刺刀见红。她说出了这句话,就等于是射出了枪膛里的最后一粒子弹,把自己一览无余地亮在对方面前。她再也没有了弹药,这使得她越发慌乱起来。

有人为萨努娅的进攻而激动,不由自主地鼓了两下巴掌。是葛昌南,还有几个军官,他们为萨努娅鼓掌。

更多的人沉默着。现在,舞厅里更加安静,人们在等待另一方的战斗者亮出武器,开始还击,或者放下武器,宣布撤退。

“好吧。”乌力图古拉的眼睛里闪烁着被激怒的豹子般的凶光。“我的诺言,我当然要兑现。我们把事情办了。”

沉默了两个节拍,然后,舞厅中响起一片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两个战斗者被热烈的掌声吓了一跳,各自退后一步,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惊慌地去看舞厅。他们看见葛昌南眼里溢满雾气,用力鼓着掌,那些解开了风纪扣的军官们,差不多把自己的一双手当成了一个师、一个军,拼命地拍着,中南局、华南局的领导微笑着,轻轻地拍着巴掌,年轻的英德中学、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们,崇拜和羡慕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就连乐队和舞会的工作人员也遥遥地冲着战场这边兴奋地鼓掌。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戴着夹鼻眼镜的小个子外国同志。他皱了皱眉头,不快地瞪了萨努娅一眼,转身向休息室走去。

4

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基本上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一对新人的国际主义大团结当成开国大典遗漏下来的一枚礼炮,为他们“把事情办了”大开绿灯:如果没有新的或者特殊任务下达,乌力图古拉休假十天,打好结婚这场大战役;萨努娅把手头工作移交给其他同志,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返回部队,她什么时候返回工作组,如果工作组提前返回广州,她就留在武汉,等她和乌力图古拉新婚的战役胜利之后,再返回广州。

乌力图古拉一时成了同僚们共同妒忌的对象。十天哪,奶奶个熊,整整十天哪!日头出来,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这么出来落下的整整十个回合!这期间,所有的日子都归这狗日的,没别人什么事儿,别人想管都管不上,这是什么样的好事儿啊,怎么就落到他脑袋上!乌力图古拉,他凭什么就该享受这个待遇!

“吵吵什么?没听明白呀,开国都大典了,人民都当家了,我该谁来管?还不该轮上一回好事儿?那你们说说,这命还有什么革头?”乌力图古拉得好不饶人,咳嗽一声,挺胸拿架子,眼白左抡一下,右抡一下,抡得他那些醋意兮兮的同僚们,吐血的心思都有。

萨努娅那儿遇到了一些麻烦。库切默不赞同妹妹这桩婚事。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男人,而且还是个老男人,而且还是个让汉人同化了的老蒙子,他怎么可以做萨努娅的丈夫?这太可笑了,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肯定地表示,萨努娅是在犯错误,犯一个严重的人生错误。

“莎什卡,”库切默看出自己已经不能阻止妹妹,万分难过,“你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已经说服不了你了,你就自由自在地飞吧。等你受了伤,从天上跌落下来,再回到哥哥的怀抱里来吧。”

国际主义战士库切默眼圈红了,他向妹妹张开怀抱。萨努娅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狸猫,委屈地缩进哥哥的怀里,又是鼻涕又是泪,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她的鼻涕和泪水把库切默的衣襟都给打湿了。

5

两天之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结婚仪式由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共同主持。中南局接待处的同志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接到汉口租界区最豪华的德明饭店,拿出一把落地长窗直通花园的套房钥匙给他们,门上还给贴了湿漉漉的大红喜字,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就是他们“办事情”的地方,希望这个家是他们革命道路上的加油站,等办完事,加足油,出了加油站,就一路加速,直奔共产主义终点站。

乌力图古拉的家人全都被王爷杀害了;萨努娅的父母还在,被押在吉尔吉斯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阿赖山脉的锑矿场里,而哥哥库切默拒绝参加妹妹的婚礼,等于两人都没有亲眷。亲眷是部队上的同志,那是托付过生命,而且将继续托付生命的兄弟姐妹。乌力图古拉让警卫员翻了一下行李,翻出一些散碎银两,葛昌南跟自己娶媳妇似的,跳上跳下,找同僚凑了一些,在饭店包了几桌酒席,等两边的领导说完话,人一离开,就把能请到的同僚都吆喝上,大家着实醉了一场,醉得你揪我的衣领,我箍你的脖子,跟乳毛刚干想打架打不动的牛犊子差不多。

组织上有纪律,高级军官可以吃酒席,下面人不行。葛昌南处理这种事游刃有余,买了一些糖果瓜子,让下面的人自己慰劳自己。今天是首长大喜的日子,你们是首长身边的人,替首长烫过脚、牵过牲口、挡过炮弹、抹过血,是首长的筋、首长的穴,酒不能喝,糖果饼干管够,晚上接着闹新娘子,到那个时候,喝酒的下,吃糖果的上,你们打主攻。葛昌南拿出政委的水平,安慰和鼓动一块儿交代了。

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有些心神不定,老盼着酒快点儿喝完,大家快点儿散伙,他好放他的礼炮。他嫌大家酒喝得慢,说你们别乌鸦啄水,一口一口的,你们往嘴里倒好不好。这么说了还嫌慢,憋不住去抢酒瓶子,往自己嘴里倒。大家就生气,说乌力图古拉没意思,婚他结,没大家的事儿,大家不过喝两口寡酒,这样还不干,新娘子和酒都包揽下,抠门儿。

葛昌南知道乌力图古拉的心思,这一回没有使绊子,起身把桌子上散落的花生连壳带仁抓起来往衣兜里塞,说好了好了,老乌那儿还有攻坚战,任务艰巨,能不能打下来还得另说,大伙儿散了吧,要没喝够,我那儿藏了两听美国大豆罐头,去我那儿接着喝。

一辆大屁股福特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送到德明饭店,车还没停稳。乌力图古拉就等不及地跳下车。往外拽萨努娅。两个人刚下车,饭店旋转门里拥出一大群兵,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领着喊口号:热烈祝贺首长结婚!向萨努娅同志学习!向萨努娅同志致敬!

乌力图古拉傻了眼。像让一群蝙蝠扑了脸的犍牛,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萨努娅却激动得热泪盈眶,迎上前去一个个握手,说谢谢,谢谢你们!乌力图古拉缓过神儿来,拦住下属,把萨努娅的手从下属们的手中解救出来。老奸巨猾地问下属,是不是想闹新娘子。下属们笑嘻嘻地说,您是首长,什么事儿能瞒过您。乌力图古拉爽快地说:那行,你们跟我来。

乌力图古拉把下属们领到花园里。让锣呀鼓的都放下,人站整齐,先立正,再稍息,把事情做到公事公办的样子上,然后说。闹新娘子行,先把任务完成,完成了由着你们闹。下属们就闹着要乌力图古拉快布置任务,任务完成好进入主题,让新娘子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天上有星——”乌力图古拉扎好马步,高举双臂,摆出打拍子的架势,起了个音儿,“两百遍——预备——唱!”

下属们愣住了。不是《先有绿叶后有花》这首歌不会唱,这首歌是新歌,十分抒情,大家喜欢,是兵都会唱,只是让唱两百遍,唱下来得到什么时候。那么犹豫了片刻,人家乌力副军长发了话,等于是下了命令,命令不完成,不要说新娘子闹不成,下属的职责都没完成,只能张嘴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关心下属们歌唱得怎么样,一把拽过站在那里抿嘴笑的萨努娅,抬腿就走,迈过月季,迈过玫瑰,迈过喷泉,登堂入室,直上三楼自己的“家”,开门,再关门。

身后的花园里传来下属们急吼吼的歌声:天上有星,水上有星。像你晶莹的眼睛;树上有花,地上有花。像你娇红的笑靥。你曾低声告诉我:先要开花才结果;你曾高声歌唱:先爱祖国再爱她。我高兴地走上战场,你的歌声在我耳旁;我快乐地流浪天涯。你的微笑在我心上。先爱祖国再爱你,先有绿叶后有花。

6

柳桉木地板散发出森林的气息。落地窗外,橘黄色的汽灯哧哧地在路灯杆子上响着。燃出忽明忽亮的光。偶尔,有一驾送冰块儿的马车响着铃铛驶过。附近教堂里,唱诗班在唱最后一首感激主的歌:起初如何,今日亦然;宇宙无限。直到永远……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站在屋子当中。

乌力图古拉看面前的萨努娅。萨努娅淡蓝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变成了浅褐色,目光朦胧,麦秸色的鬈发似天鹅绒璎珞,沉甸甸垂在肩头,浑身上下潜伏着一股不肯驯服的野性,弥漫出一种自遥远的克里米亚半岛吹拂而来的神秘种子的芬芳。她没有穿火狐狸般大红的布拉吉,改穿了一件非常合身的小掐腰的列宁装。乌力图古拉知道,不管列宁装合不合身,那不过是冬枯夏荣的燕子草,是上天创造出来,供给羊呀牛呀马呀啃嚼的,好让它们活下去,变得肥美。在燕子草下面,才是温暖的、潮湿的、富有弹性的土地,那才是他应该顶礼膜拜的新鲜而神秘的绿洲。他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像个傻瓜似的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开始他对她整个疆域的探寻和征服。

萨努娅也看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特地去剃了个头,刮了胡子,换了一件牙白色的衬衫,这使他显得有些生硬和拘束。不太像他。好在因为燠热,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有扣上,暴露出古铜色结实的胸肌,那些柔软的胸毛没有剃掉。这使他的野蛮和不讲道理保留了下来,让她心里多少有些踏实。而且,她发现,他一直在紧张地咽唾沫。看她的眼神儿也紧张。要是她一看他,他会倏地把目光移开,像个害羞的孩子。这让她有了一丝感动。

屋外什么地方响起一声鸟儿的梦呓。乌力图古拉像是被一粒子弹击中,身子踉跄了一下,跨出一大步,捉住萨努娅,急不可耐地去撕她的衣裳。萨努娅在乌力图古拉扑向她的时候下意识地僵住身子,闭上眼睛,但很快的,她生气了,越来越生气。她把眼睛睁开,把自己打开,咬紧了牙,怒火中烧地去扒他的衣裳。两个人就像两头在森林里遭遇到的野兽,在最初充满敌意的对视之后,急促地扑向对方。互相撕扯着,很快把对方撕光。

现在,他们是一对真正的野兽,赤身相见了。他日光炯炯地搜索着他的对手——富有弹性的优雅长腿,执拗而充满活力的腰肢,饱满的乳房像一对果实充盈的粮仓,温润鲜嫩的皮肤在台灯的暗光中熠熠闪光。因为优雅、执拗、充盈和温润不再被遮蔽,她感到羞耻,脸蛋儿憋得通红,高傲地仰着下颏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丰挺的乳房。他很快膨胀了,变成情欲饱满的孩子,把她摁倒在初春草地般尚未萌动的地毯上,衔住她,生硬地吮吸她。

她疼痛地叫了一声,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她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然后,她眸子锐亮,跃身而起,气喘吁吁地骑到他身上。壁炉里的火开始蔓延。蒲公英爆裂开,蓝色的飞绒弥漫了整座天宇。阳光被森林里巨大的植物切割成一道道栅栏,她在那些淡蓝色的栅栏中困住自己。再由绝望中挣扎出来,让自己变成另一种栅栏,困住他。

他由进攻变为防守,有点儿惊讶,有点儿生气,开始反攻。撕咬她。但她的撕咬更厉害,更致命,完全让他失去了主动。她瞪着一双美丽无邪的大眼睛,用她扑鼻的芬芳自上而下罩住他,用她的吻套住他。窒息的甜蜜。醉醺醺的温馨。通向死亡的激烈。渴望再生的疯狂。她把他拉进岩浆里,再让他坠入冰河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热血在他们体内澎湃,沿着贲张的血管和毛孔喷射而出,流向屋外漆黑的夜空。那些血越流越急,越流越多,终于流淌出天边最初的那一抹朝霞……

7

在枪声还没有消失的1950年夏末,在汉口德托美领事街一栋法国人建造的巴洛克风格的大穹庐饭店里,蒙古人乌力图古拉让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结束了少女时代,做了自己的老婆,并且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无怨无悔地替他生儿育女,焐脚暖被窝儿。那一年,乌力图古拉三十六岁,比十九岁的萨努娅整整大了十七岁。

事情过去之后,萨努娅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一开始对乌力图古拉那么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恨着他的——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而且听凭摆布,替他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

“是他身上的汗味儿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好友兼邻居方红藤好脾气地问萨努娅,“还是他种地的方式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没脸没臊。”萨努娅狠狠地打了方红藤一巴掌。“再不一样,不一样成天上的露水,用康拜因种地。我能光凭这些就嫁给他?他追成那个样子,不依不饶。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踢开吧?”

“他追你?”方红藤抿着嘴吟吟地笑,笑出一副里外都清醒的模样。“他都放弃了,说过不再缠你,是你把人家堵住,不让人家走。人家当众道歉都不干,非得把事情办了,你等于是送上门去让他撕咬嘛。”

“我是想和他斗来着。”萨努娅急赤白脸地为自己找解释。她的确不想买他的账,并且被他激怒了。“他这种人,自打丢下粪叉子和拴马桩就满世界呼风唤雨,什么也没有拦住他。我要不和他斗争,就没人和他斗争,有朝一日,兴许真的让他上了天。”

“那么。”方红藤笑眯眯地看着萨努娅,笑眯眯地问,“你们俩,谁斗赢了?”

萨努娅让方红藤一问,给问在了那里。她想。要说事实,她和乌力图古拉的婚姻,最先是乌力图古拉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最终却由着她来愿意了。乌力图古拉想放弃都不行。等于是依了乌力图古拉最先的愿意。照这样说,她肯定不是胜利者,胜利者是乌力图古拉。但是,萨努娅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承认了也不肯服气。

“这辈子才去了开头,还没分出胜负呢!”萨努娅没发狠地说,“就算开头的胜负已定,我不叫停,他就停不了。就算这辈子斗他不过,下辈子我还和他把事情办了,我和他接着斗!”

电影演员出身,兼着简先民老婆的方红藤说萨努娅,你要不嫁,他能把你怎么样,是从腰里掏出枪来把你毙了,还是叫上两个警卫员把你抬上床去,警卫员退下,他再收拾你?你还是被老乌的风度给迷住了,自觉自愿和他斗争来着。

萨努娅想了想,还真是的。要说没有被乌力图古拉的强盗风度迷上,没有被他过人的力量征服,那是假话,归根到底,自己是喜欢甚至迷恋这个斗争的。萨努娅这么一想,咯咯笑了一阵,说:

“你别说,老乌还真有风度,老乌的风度真还找不出比的来。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和老乌的斗争,我们刚刚开始。”

说“斗争刚刚开始”,其实是几年以后的事情,那时萨努娅已经有了正式的家,开始正正规规地过起了日子。而在1950年,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根本来不及斗争。他们刚刚成家,只有十天婚假,借居在汉口一家饭店里。他们的婚姻成了一个楷模,整个中南局和华南局都传诵着他们传奇般的故事,他们要接待很多领导和同事的来访,以至于不得不一天往饭店的伙房里跑八趟,去为刚刚忙完工作赶来祝贺的领导和同事们煮面条。

十天时间。不管白天要接待多少客人,他们总会在黄昏到来时掩上房门。溜出饭店,来到长江边,坐在江堤上,看笨拙的江鸥追逐白帆,让江风把头发吹得尽可能的乱。

萨努娅信赖地依偎着乌力图古拉,看江上渔火,轻声唱歌给他听。她唱的是她家乡的歌: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鱼呢。我是一只水獭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草呢,我是一匹骏马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疯耍呢,我是一阵风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想姑娘呢,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萨努娅的嗓子有着紫罗兰的甜美和夜莺的清脆,乌力图古拉被萨努娅的歌声诱惑着,眼眶里有了雾气,把萨努娅的手捉住,心疼地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也唱歌给萨努娅听。他唱的是他家乡的歌。

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

安详雍容的是盛夏的万物。

高歌劝宴是苍天的恩赐。

我要永享那欢乐和幸福。

噢,阿彦珠咳阿彦那外都哲……

乌力图古拉唱歌像马儿在漫天苍茫的雪子中嘶鸣,或者打响嚏,但他觑着骆驼眼,柔情万状,很是投入,歌又是自由散板的节奏,全然不似世俗歌曲的效果,让萨努娅感动。

萨努娅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有些臊,不敢看萨努娅,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去摸索脚下的石子。萨努娅不干,从乌力图古拉大巴掌里抽出手,去扳乌力图古拉的脸,非要他看着她。乌力图古拉僵硬着脖子不肯看。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动了一阵手,最终还是萨努娅赢了,让不好意思的乌力图古拉看了她,这才满意地罢休。

萨努娅看出来了,这时的乌力图古拉是羞涩的,没有世故,活像个需要人疼爱的大孩子。然后,他们离开江堤,沿着夜风沁凉的小巷往回走。

萨努娅很快迷恋上新婚的日子,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萨努娅告诉乌力图古拉,去年她在武汉时,因为负责处理外侨工作,在汉口俄国人开的朋比酒店、海军酒店和巴黎生酒店结识了一些从事卖笑生涯的俄国女人,那些女人大多是贵族,十月革命后失去了富有的生活,流亡国外,沦为下层舞女和妓女。这次她从广州来武汉,特地去那些地方看了看,那些俄国舞女和妓女不在了,被新政权送进了改造院。

“你看她们干什么?你是革命者,和她们不一样。”

“要是柯契亚不带我离开家,参加革命,我不也是穷奢极欲的贵族小姐吗?我不也和她们一样吗?我真的感谢柯契亚,感谢革命。”

“我也感谢革命。可我不感谢柯契亚。我感谢欺负我的大牧主,要不是他欺负,我也不造反了,也不闹革命了,哪里知道什么叫天下公平,什么叫解放。”

1950年,乌力图古拉的1950年呀!萨努娅的1950年呀!有多少像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样的革命者,在红色的1950年扬眉吐气,做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又像一片得了风雨的森林,尝试并且野心勃勃地做了他人的主人。那是浪漫主义的森林气候带给他们的。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森林可以呼风唤雨,他们也能。他们就是在红色的1950年,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那一年,武汉三镇至少下了二十场明媚的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