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是否服用排卵诱发剂,要接受了排卵、卵管、荷尔蒙等几项检查后才能决定。树里虽说是自由职业者,但也不是今天立马就能削减工作量。即使是现在开始回绝工作,那也得一年或是一年半后才能得到充分的休养时间。所以说,这段时间树里既要跑医院又要兼顾工作,一下子变得忙乱起来。
树里知道敦心疼自己,在外面吃晚饭也从没表示过一丝不满,真是太贴心了。要是去医院检查累了,敦也会主动清洗衣服、打扫卫生。正如众多朋友评价的那样,敦确实是个好老公。“可有时不知为什么我也烦躁得很呢。”树里说这话时正和妈妈并肩走着,“敦检查后什么问题都没有,我的压力可就大了。虽说他也帮忙做家务,可每天在家的是我呀。”树里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占理,只是想发发牢骚而已。明知如此还说出口,树里感到特别自由放松。
道路两旁绿荫浓密,枝叶间镶嵌着淡蓝的晴空。不久前,娘家附近的这条路两旁樱花还在盛放,望去像是一片片淡粉色的轻云。
“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事哦。从今往后敦也轻松不了啦。”
“话是这么说。”树里想象着身旁的妈妈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和爸爸多次谈话,将理想和希望重叠,准备迈向未来的妈妈。那个“未来”到底有没有具备使她幸福的所有要素呢?很显然妈妈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得多。树里又想到了老公敦、爸爸,然后又回到妈妈,以及他们曾经或许想做的事。树里开口问道:“妈妈您是不是只要想到是自己决定的,就能非常平静地、义无反顾地接受任何事情了?”
今天树里不用去做检查和治疗,难得空闲。她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是把妈妈叫出来在娘家附近的咖啡馆喝喝咖啡,现在正在公园里散步。
“倒不至于。但现在我和你一起说敦的坏话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树里回想起自己鼓起勇气向敦挑明出生秘密时,敦却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想来他当时也只能那么说。估计他也比较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又拼命地想顾及树里的情绪。虽然树里了解这点,但依然对敦的话感到失望,而且以后只要一想起来肯定还会反复地感到小小的失落。每次树里都会意识到敦和自己有多么迥异。树里没跟妈妈说这事,因为觉得没法说明白。树里又想起和结城静见面后,看着车窗外的大海突然决定要和爸爸见面的事来。跟妈妈说了后,她既没表示赞成也没反对,只是把联系方式告诉了树里。
说实在的,和爸爸见面后,树里很失望。树里知道爸爸没有说谎,也明白他是真心诚意地面对自己说了些掏心窝的话。树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谈及自卑感的成年男人。
可那个人不是“爸爸”,是个“放弃”了当爸爸的人,树里对这件事极度失望。不仅如此,树里对妈妈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妈妈在树里心目中是个坚强温柔,意志坚定的人。可是从爸爸的话语中窥见的妈妈却是树里无法理解的。“坚强”成了“刚愎自用”,对孩子的“温柔”成了对丈夫的“残酷”,“意志坚定”也成了“倔强固执”。宁可求助于素不相识的第三者也想要孩子,父母和自己断绝了关系也依然不改初衷,知道伤害了丈夫却还把“为了孩子”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妈妈是极其陌生的女人,树里觉得自己无法理解那样的女人。树里失望的正是这点。
那天和爸爸在车站分手后,微醺的树里坐在未来港线电车上,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来,还是不见爸爸为好?不下决心见他就好了?
回答是否定的。如果不和爸爸见面,树里现在连失望的感觉都得不到,当然也包括对妈妈的失望。
这份失落和敦的话语引起的失落有某些相似。
要是没和敦说起自己的出生秘密,也许就不会有失落感了吧?没错,如果不说,如果不直面相对,连失落感都得不到。
妈妈她——树里这才发觉爸爸和妈妈也是这么做的。
虽然他们都知道会让树里失望难受,也很清楚已说得太晚了,可还是选择了面对面地说出真相。
可能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超越了不能被理解带来的失落感,所以我们才会勇敢面对、才会说出真相。
想到这里,树里决定了:我要生孩子,我要为生孩子而努力。这么一下决心,树里倒觉得其实在很久以前自己打算和弹、波留一起与贵子见面时就已经做好这个决定了。
树里和妈妈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热咖啡后,不约而同地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还好吗?弹,小纱他们……”妈妈有些吃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名字。树里想象不出妈妈是怎么看待这些孩子的重聚的。
“小纱最近来过家里……”树里知道妈妈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她曾多次提醒独生女的树里:“你是大姐姐哦。”弄得树里真像有兄弟姐妹似的。树里有些拿不准现在要说的算不算背后议论别人,断然否定后才开口说道:“我跟小纱说自己生不了孩子烦恼时,她回说我一定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是件幸福的事。她自己不这么想,所以也不想要孩子。妈妈您当时为什么想要孩子呢?是觉得自己幸福,对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所以也想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同样的想法吗?”
“怎么可能!”妈妈仰天大笑起来。树里想不到妈妈会如此朗声大笑,不觉愕然。只听妈妈笑过后说:“这世上真有这么想的人?不,也许有吧,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可没那么想过,就是想要孩子而已。知道不能生的那一刻渴望来得尤其强烈。我年轻时,女人不像现在这般自由。结婚、生子都是应当应分的,父母都是这么教的。在我细想这些问题前已经不知不觉认定要这么做了,包括要做母亲这件事。”
路上没有行人走动,眼前空寂一片,树里突然有种时光停滞的错觉,可脚边蕾丝花边模样的树影还在静静移动着。
“您从没后悔过吗?”树里问。问过后树里才发觉自己真正想问的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自己也不会后悔吗?虽说这是谁都无法预知的事。
“是指后悔生了你这件事吗?”妈妈说着,眯缝起眼睛看向天空,“你知道什么是‘无所畏惧’吗?你在和敦说要进行不孕治疗时,是不是无所畏惧的?就是那种‘我想这么做,所以我要去做,既然决定做了就一定能成功’的心理状态。我曾经就是这样的,生下来的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从未后悔过。后悔的只有一件事,”树里看着妈妈,她仰面迎着阳光继续说道,“我太轻看幸福了。”妈妈转而看向树里,笑了。“我和你爸爸在诊所看各种信息时,尽想着要选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相貌、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收入,当时认定那么做是对将要出生的孩子全身心的热爱。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奉献给孩子最重要的幸福的保证,绝不是那些条件。那会儿太年轻啦,想不到这点,想不到这件事在以后的岁月里会一直追逼着我们。”
“可是,若是有条件好的和差的两种,谁都会选好的呀。”
“是啊。可重要的不在那里。所谓热爱,是孩子生下来后才能给予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和我们拥有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什么是幸福的,我们是不知道的。”
刚才还在头顶附近的太阳,现在已经移到了眼前的树梢上,满树绿叶也因此变得金光灿烂起来,既像在嬉笑又像在发怒。妈妈知道树里和爸爸见过面了,可什么都没问,因此树里也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这样挺好。
“我听了波留的歌了。”妈妈说,“那个聚会最终是在大人们的惶恐不安中结束的。妈妈们特别想和其他人一起分担这种不安,优先把这件事放在了考虑爸爸们以及夫妇间的关系之上。有的妈妈在幻想中恋上了从未谋面的捐精人,并且把那个理想形象和聚会中的一位爸爸合二为一了。我自己也很羡慕碧的一家人,甚至有些嫉妒。聚会中间,有传闻说捐精人信息是捏造的,大家一下子慌了神。说实话,我好几次都在想,要是没有什么聚会就好了。那么一来我就不会和你爸爸离婚了。可是听了波留的歌后,我又觉得有聚会真好。我们可能是些不称职的父母,可是我们确实给了你们什么,那孩子的歌中有一种力量让我这么认为。树里,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永远不会结束了。你算是开始了吧,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不该是为此烦恼的时候。”
树里眺望起眼前那片几乎完全遮挡住了暖阳的密林,眼前突然出现了爸爸淡淡的身影。那个年轻时的爸爸正坐在医院简朴的等待室里,神定气闲地看着窗外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浓绿树荫。此情此景是那样地真切,树里不仅看到了,甚至还清楚地知道那个不自觉地张着嘴巴看着窗外的爸爸在想些什么。“喂,凉子,你还不知道吧,这孩子来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感人啊!”“树里”,爸爸想到这个名字后站了起来,轻轻地跳了一下。“树里”,对,就叫“树里”。爸爸无数次地在心里呼喊,树里甚至也听到了那些无声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