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见面的地点在横滨未来港一家酒店的咖啡厅,时间是星期日下午三点。树里前一天晚上就没睡好,总是刚一睡着立刻又醒了,一晚上来回折腾了好多次。每次醒来,树里都会看着天花板,想着明天该穿什么好。就因为这样,清晨时分树里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酒店的衣帽寄存处准备寄存外套时,发现里面穿的竟是泳衣,吓得魂飞魄散。
当那天树里真的站在酒店大堂里准备脱外套时,忽地想起了那个梦,还紧张了一下。当然,外套里好好地穿着衣服呢。出发前从早上九点开始,树里不停地脱脱换换,最终决定穿的是黑色七分裤配淡蓝色衬衫。
咖啡厅在二楼。出了电梯,树里朝咖啡厅走去。随着离咖啡厅越来越近,树里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过分紧张得都引起了轻微的耳鸣。
在咖啡厅入口处,树里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一个姓,那是之前一段时期自己也用过的姓。树里爸爸之前说明了一下,因见面的时间适逢人多所以事先预订了座位。
树里看到服务生指引的桌边似乎已经有人坐着了,可她不敢正视。等服务生离开后,树里才终于缓缓地从一双擦拭得锃亮的皮鞋一路向上看到脸部,那个自己八岁前都与之在一起生活的爸爸。
“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抱歉啊。”爸爸笑眯眯地说。
往昔的记忆瞬间都复苏了,树里被压迫得呼吸都有点困难起来。她接过爸爸递来的菜单,两手微微颤抖,点了欧蕾咖啡,说话时声音都沙哑了。爸爸看起来是个刚步入老年的普通男人,和树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戴着眼镜、几乎一头白发、手背上有褐斑。尽管如此,树里还是在这张陌生的男人脸上看到了从前熟悉的面容,低垂的眼角、一头茂密的直发、一笑起来脸上就会出现两道明显的直纹,甚至连握着自己手时那种潮湿、温暖的感觉也瞬间想起来了。树里用门牙死死地顶住舌尖以防自己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我也很抱歉,突然说要和您见面。”树里竭力使声音显得既不哑也不抖。
“总觉得怪怪的,我们之间这么客套起来。不过也是,好多年没见啦,难免生疏了。”爸爸笑说。
“您住在横滨?”树里不知道该怎么切入正题,只好问些不是很想知道的问题。
“是,在神奈川区。这附近和二十年前比大变样了,未来港线开通后,最近更是热闹起来了。樱木町附近从前可是相当冷清哦。”爸爸肯定也在说些自己也觉得无关紧要的话,树里也只好附和了几句。
随后两人时不时陷入颇为尴尬的沉默中。在离开咖啡厅一同走往车站的路上,树里终于说出了想问的问题。
“我……都跟妈妈打听过了,关于我是怎么出生的。”
走在身边的爸爸“嗯”了一声,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包括树里现在想问他什么也了然于心。于是树里放心地说出了最想问,又是最难以启齿的问题。
“您没能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孩子吧?”
小时候要仰起脸看的父亲如今只比自己高一个头。可肩并肩走着时,树里竟如此清晰地重温到了儿时和爸爸在一起的感觉。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周围好似环绕着一种强大的、静谧的气场,使得幼小的树里觉得安全放心,总是不自觉地想靠近。那种静谧安全的感觉妈妈周围也会有,但是不一样。妈妈的犹如满月,而爸爸的好似白雪,树里想起了小时候感受到的差异。
“不是因为那个。”爸爸还是静静地回答,“原因不在那儿,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自己。”
爸爸停下了脚步,树里也停下来看着他。前往车站的人流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而是很自然地绕过这对父女继续前行。树里突然觉得他们两人好似突兀插入河面的木棒。
“有一家不那么整洁漂亮的小酒馆,这个时间应该开门了。”
爸爸有些困窘地笑了笑,说道。
“是自卑感吧。”爸爸说出这句话时,两人已在酒馆里喝了一轮啤酒,刚换上日本酒打算继续喝。树里刚要给爸爸斟酒,爸爸没让,而是自己把凉酒倒进了小酒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这家酒馆位于过了车站又走了很远的一条小巷的深处。店面很小,除吧台外只有四张桌子,虽然刚过四点,座位已基本坐满了。大都是五六十岁的单身客人,有的塞着耳机在看赛马报,有的正入神地看着四角已油渍斑斑的电视。并排坐在吧台边的树里和爸爸,在打开大瓶啤酒前还和在咖啡厅时一样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喝到第二瓶时才零零星星谈了些近况,到第三瓶时爸爸终于试探着问树里关于那件事知道多少。然后就是现在,爸爸刚向吧台里穿着围裙的老板娘要了日本酒。
“自卑感?”树里用小酒杯迎住爸爸递过来的小酒壶,重复了一句。
“你都了解得那么详细了,大概也知道我们是自己选捐精人的吧。我们,不,是我自己后来为这件事备受折磨,至今还有些无法忘怀。公司里有个比我们稍晚些时候有了孩子的年轻人,在孩子出生前曾一起喝过酒,当时有人开玩笑地说了句要是孩子生下来后堕落变坏,或者是个特别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该怎么办,那时大家已经听说他妻子怀的是个男孩。那年轻人马上回应说,什么样的孩子都行!只要能平安无事地生下来,哪怕脑袋笨点、智商低点也行,真的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我当时觉得那才是要成为父亲的普通男人的想法。”
树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一碗油炸豆腐炖菜,生怕漏听爸爸的一句话,连旁边一个男人的打嗝声都觉得刺耳碍事。
“那一刻我醒悟到自己错了。我所希求的东西比平安出生多多了,在选择捐精人的时候。选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比我头脑灵活的某人,比我运动神经发达的某人,比我在艺术方面优秀的某人,比我乐感强的某人,比我在性格、长相、运气方面都要好很多的某人。”
爸爸给自己倒了些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头顶上沿墙贴着的一排写着菜式的小牌子,大声地报上菜名点菜:“炖牛肠、醪糟黄瓜、牛肝刺身。”瞟了树里一眼后,又加了一个油炸肉饼。
“你得过一个奖,还记得吗?”
“是吗?”树里反问。
“是,绘画方面的。”爸爸点头道。树里不记得了,只好默默地听着。
“大概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吧,也可能是小学。是整个东京都规模的比赛,你的画得了银奖,好像是年龄最小的获奖人,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之余,我下意识地想到那大概是捐精人遗传的基因时,心里一冷。”
“来啦!您的醪糟黄瓜、牛肝刺身,还有炖牛肠!”穿着围裙的老板娘把盘子依次摆上吧台后,又匆匆转过身去了。爸爸用手抓起一片醪糟黄瓜吃了起来。
“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嫉妒起来的,对那个比我强的某个人。虽说是自己要这么做的,可还是自责不已。这个,好吃哦。”爸爸指了指牛肝刺身的盘子,树里拿起一片,蘸了点盐味酱汁吃起来。
“还有那个夏日聚会,也很痛苦。”爸爸看着手中的小酒杯,笑着说,“听你妈妈说有这么个聚会,她想参加,我就同意了。那样的地方应该很让人放心的,孩子们很快就打成一片,大家心情都不错,还是免费的。可是……去那儿的父亲全都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这个事实每一年都会深切地感受一次。不仅如此,那是谁来着……”爸爸又要了一壶日本酒,给自己续上后,又给树里倒了点,“是谁不记得了,好像是个单身妈妈,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从未谋面的捐精人,完全是一种幻想。单是幻想中的形象还不够,还把幻象和现实中某人的爸爸重合上了,应该就是山庄男主人。酒喝多了会坏事啊。她缠上了男主人,总是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这些其他父亲的坏话。”
树里回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推测,就是那个聚会里有人乱搞男女关系的推测。因为曾经这么推想过,所以对爸爸的话并没有那么吃惊,也没觉得受伤。但是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那个乐园般开心的夏日聚会,或许爸爸就不会弃家而去。
“您和妈妈提出过不去参加聚会吗?”树里在爸爸吃着炖牛肠时问道。这时一盘油炸肉饼摆在了爸爸面前,爸爸把肉饼挪到树里面前笑说很好吃哦,然后回答了树里刚才的问题。
“说过,我说我不想去,也讲了理由。可你妈妈说她想去,说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所以后来我就没再去了。”
是这样的,爸爸后来确实不再去聚会了。
“我们当时是无话不谈的夫妇,那么做有利也有弊。因为有些话即使说了也无法互相理解,我那时候才知道。还有,我们在你出生前,知道有那家诊所时,真是进行了一番长谈,讨论如果还是怀不上孩子怎么办,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再和别人进行过那么漫长的交谈。可是唯有一件事我们没谈到,那就是有了孩子后怎么办,只有这一条没商量到。”
爸爸自嘲地笑了,而后突然正色道:“家庭也好,父亲的角色也好,都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无法自然形成,而是要决定去‘当’才行。我就是没决定好当父亲,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错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父亲’。”
是啊,树里听妈妈说过自己的名字是爸爸取的。树里喝了一口日本酒,开始吃油炸肉饼,真的很好吃。
“我在做和画画有关的工作。”树里说着,心想自己虽说没有太大的名气,说不定爸爸已经知道了呢,自己给取了名的女儿,用这个名字从事工作。一个念头在树里头脑中掠过,不,也许爸爸还知道自己上了哪个中学、从哪个大学毕业、什么时候结的婚、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自由职业者的。
“哦,是嘛。你本来画画就很棒。”
爸爸这么一说,才打断了树里的浮想,不禁感叹是啊,这个人就是个于己无关的陌路人而已。不,是他自己决定要做个陌路人的。树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给油炸肉饼盘里的圆白菜丝浇上了调味汁。
爸爸在听到树里的职业时,也露出了一般人听闻后的表情,“啊,是个特殊的工作,肯定很了不起,可是又不太清楚怎么个了不起法,不知该怎么往下打听”,就是这样一副神情。树里觉得说不定是自己想多了,她推测或许现在自己的这番话又一次伤害了爸爸,和小时候获奖的那次一样。
“好吃吧,肉饼。”爸爸得意地说。
“嗯,好吃极了。”树里笑着说,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爸爸已不再是幼时心目中的“爸爸”了,今天第一次在对话中没有使用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