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静和桥冢贵子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树里觉得要不是通过贵子的介绍见到结城静的话,绝对不会将两个人联系起来。一头染成褐色的短发,剪裁得体的蓝灰色针织上衣配一条紧身黑裤,脸上精细地化过妆,戴着夸张的耳环、项链,走起路来丁零作响。可看上去既不奢华也不低俗,相反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气息,告诉对方她正享受着穿衣、选首饰、化妆、聚会以及生活带来的乐趣。
“这儿的点心特别好吃,要是你还吃得下的话,尝一个?”静打开手写的菜谱向树里劝道。
“那……我就点个水果塔……”话音未落,静孩子似的瞪大了眼睛兴奋地叫道:“我正要向你推荐这个呢!”随后大声向柜台深处的女店主说,“来两个水果塔!再续点红茶。”
和贵子有着贺年卡往来的静住在静冈县的伊东。通过贵子得到静的许可后,树里他们联系上了静,她表示可以见面,完全没有问题。树里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跑来会面的,可是静知道的并不比贵子多。据她说不要说处理了哪些病历了,就连当时的病历都没见过,甚至都不记得有佐藤惠子这个人。弹和波留早就估计到了这种情况,所以当初并不赞同树里联系结城静的建议,今天也没有一同前来。树里暗想,自己也并非没有预计到这个结果,也想过即使见了面也不会得到什么新信息,可为什么还是要来呢?这时候,水果塔端上来了,面饼上的草莓、猕猴桃、桃子和橙子闪耀着诱人的光泽,重新添加的红茶散发出醇厚的香味,树里开口说话了。
“您还记得捐精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话一出口,树里自己都觉得惊讶,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完全不记得了,也没跟他们说过几句话……”
“不是指那些。比如说态度是否和蔼,还是盛气凌人;看起来有教养,或是有奉献精神啦;看起来让人想亲近,或是不管在哪儿见到都无法亲近,诸如此类的感觉。什么都行,您自己想象的也行。来诊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呢?”树里惊讶于自己竟连这样的信息都想知道。
静凝视着树里身后店门的方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我依稀记得有留下一好一坏两种印象的人,印象不好的人大多都是那种态度冷淡,向他搭话也爱理不理的人。这也可以理解,为了捐精他们只能在小单间里自慰,应该不是性格和品质上的问题,大多数都是由害羞带来的态度上的问题。好印象的人……对了,好像有个人总给我们买点心,那人看起来不太年轻了,鞋子总是擦得锃亮,我们估计那人可能比较富裕。”静收回了迷离的眼神,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继续说道,“他们大都是二十多岁和三十多岁的人,由于刚才提到的原因,看起来都很拘谨,不多话,大多数时候不和你对视。这其中也有些特例,像父母亲一起陪同前来的中年人。对了,还有个人瞒着妻子来的,妻子发现就诊单后,打电话到诊所来引起过一场纠纷。我之前都忘了还有这些事。”看得出,这些刚刚从记忆深处重现的往事让静感到一阵欣喜。
“为什么那个人会对妻子保密呢?”
静盯着树里说道:“他妻子曾经两次流产,第三次还是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所以发誓不再生了。而做丈夫的总在心底对那两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抱有歉意,无法忘怀。他觉得通过捐精能让这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看到世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树里看着静,静没有回避,迎向树里的目光,而后缓缓地笑了,“是,那是个好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他们中间确实有像刚说的那位认真考虑事情的人。”
树里单手托着盘子,开始吃水果塔,确实很好吃。面饼松脆有嚼劲,卡仕达酱的甜度恰到好处,各种水果果味地道浓郁,树里一吃就停不住口。喝了几口已经变凉的红茶后,看着眼前的空盘,树里问道:“我从桥冢女士那儿听说您没能生孩子。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失礼,您没有后悔过吗?”
树里觉出自己耳根都红了。她明白这不该是对初次见面的人问出的问题,而且对方回答是否都与自己无关,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怎么说呢?我不想把幸福定义为一种类型。我不能正常地怀孕生子,到三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干等着是生不了孩子的了,那会儿和老公一起想了很多。我们想要孩子,而且我还在那种诊所工作,只要想要总会有办法的。可是,有了孩子就幸福,没有就不幸福了吗?一定是这样吗?于是我和老公决定了,我们两个人打算用一生来搞清楚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不通过其他手段生孩子,亲身体验一下今后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那后来……”树里刚一开口,静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头。
“这辈子不是还没过完嘛,结论还没出来呢。也许再过个五年会极其迫切地想要个孩子,也许还会咬牙后悔要是早生个孩子就好了。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过这一类想法,老公和我都是。我老公从原先工作的汽车制造厂辞了职,在这里开了家钓具店。我也开始画画了,办个展的时候就住在东京的短租公寓里。我们一年休假一个月周游海外。这些都是没有孩子才能做到的事,可我想即便有孩子也会得到同样的充实感吧。所以说是一样的,有没有都一样。有也好没有也好,自己的人生都要继续下去。”
从咖啡馆到车站很近,静说要送送树里,于是两人一起并肩走了起来。时间已过三点,可阳光仍如正午般耀眼,四周暖洋洋的。买好了票,树里颔首致谢后,看见静高高地举起一只胳膊向自己挥手告别,然后衣袂翩翩地走远了。
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树里反复品味着静的话语。那个想赋予没能出生的孩子以生命的捐精人,也许就是自己的父亲。不,也有可能是静临时编出来的故事,因为她不想让一位专程来到伊东,不知道生物学上的父亲是谁的女子听到关于捐精人的可怕真相。可树里觉得即便是这样也行,是谎言也无所谓。不管怎么说,反正也不能确定捐精人具体是谁,树里愿意相信那个不知是谁的捐精人,以某种理由,不是经济方面的,而是出于人性方面的考虑打开了诊所的大门。
树里突然发现窗外是一片开阔的大海景象,她将脸贴近窗玻璃仔细观看起来。蔚蓝色的海面中央银光闪烁,远处海天相交处白茫茫一片,目力所及范围都是开阔的海面。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吧,竟没有留意到窗外如此壮阔的风景,树里头抵着窗玻璃暗自叹道。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倏地钻入脑海:见见爸爸吧,去见见爸爸!准确地说,是那个在一段时期里做过自己爸爸的人。也许那个爸爸已经忘了自己,也许不想和自己说话,甚至还有点憎恨自己,最不好的,也许他不会见自己。可不管怎么说,试着见一见吧!这么一来,我就能有所行动,就能做出决定了;就能立刻知道该怎么做、该做些什么了。远离岸边的海面渐渐与长空融为一体,放射出灿烂耀眼的白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