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9

和贤人见面前,树里欣喜地憧憬两人能开心地叙旧,甚至有时幻想会和贤人产生一种与别的朋友不同的亲近感。

当然树里也希望从贤人那里获得一些答案,比如夏日聚会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突然又刻意地互相断了联系?树里也明白,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再加上她断定孩子们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和从前通过信的弹不也都只是猜猜而已嘛!

九月底和贤人第一次在一家咖啡馆会面,树里觉得谈得并不投机,可能是太长时间没见面的缘故吧。

贤人说打算寻找那时候的朋友们,树里猜测贤人也觉得或许和他们会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亲近感吧。于是两人商量起寻找的办法来,贤人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山庄的具体位置,所以他们可以先去那里问询山庄管理人,如果问不出结果就利用互联网寻找。

谈话中树里觉察到贤人和自己不同,他从自己母亲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情,似乎知道一些内情。树里不动声色地问道:“山庄在哪儿呢?”贤人回答说在静冈县,然后面露同情地加了一句:“果然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天在贤人的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后在咖啡馆分手了。当时约好了等想到寻找大家的具体方案后再碰头商量,可树里总觉得有什么无法释怀,第二天就用刚得知的号码给贤人打了电话。然后对敦谎称“要和治美喝一杯去”,在晚上七点过后,向贤人选定的地方出发了。

两人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意大利菜馆,位于外苑前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尽头。这回树里单刀直入地要求贤人把他所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真想知道?”昨天还使用敬语说话的贤人换了一种熟人间的口吻问着,同时直视着树里。树里点点头后,贤人依然一脸严肃地继续说:“我要说的话极其重大,你听后可能会后悔。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所以我不妨说出来。但你最好再好好考虑一下。”

干吗这么装腔作势的,树里这时还想着,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这家伙煞有介事的,不会有什么企图吧?这么一想树里立刻意识到,自己又为什么不惜向敦撒谎,特意把贤人约出来会面呢?树里不禁陷入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中。

“我决定啦,不管是什么事都想知道。”

树里半开玩笑地说。这时的她还完全无法想象,日后自己会无数次地回想现在这一刻,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还能那样笑嘻嘻的。

贤人说出的一番话,叫树里一时间竟无法相信。

贤人最先说的是,夏日聚会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妈妈们是朋友啦,在产科病房认识的啦,等等,而是因为参加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共同点才聚集到一起的。

“什么共同点?”树里问。

贤人盯着树里说道:“参加聚会的妈妈们全都是通过人工授精生下孩子的。”

答案有些意外,但还不足以惊人。树里现在就面临着生还是不生孩子的实际问题,对于她来说“人工授精”不算太离奇的事,怀孕困难的话自然也会想到这个办法。想到这里,树里突然差点喊出声来,自己是怀孕困难的妈妈生下的女儿,所以才会得子宫内膜症嘛!这其中有什么遗传因素吧。树里这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寻找不能怀孕的可靠原因。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在八十年代,这种事情还是会遭人非议吧。”树里不假思索地说。

贤人刚想说什么,正好服务生端来意大利面,等到他离开后贤人飞快地低声对树里说:“妈妈们人工授精用的不是自己丈夫的精子。”

“咦?怎么回事?”树里不明白地问。

“那就以我妈妈为例说说这事吧。”贤人开始说起自己妈妈的情况来。

“妈妈结婚后一直没怀上孩子,和爸爸商量后决定通过检查找到原因,然后进行治疗。诊断的结果是,妈妈没有问题,爸爸是无精症,精巢无法产生精子。可两个人非常想要孩子,商量后决定用第三者的精子让妈妈的卵子受精,于是我就出生了。”

听了这番话,树里本想说那是你的情况吧,可没说出口,心下暗想为什么贤人要告诉我这么私密的事呢?

树里猛然醒悟到这就是每个家庭的共同点吧。

此后的几分钟树里陷入一片恍惚,只记得往昔情景犹如一幅幅深浅不一的画面依次浮现在眼前:只有孩子们的夜晚、偷喝的咖啡、相依相伴的贤和小女孩、被大人拉开的两人、说“今年我不去了”的爸爸、聚会回来看到散落在门厅里的爸爸的鞋、不见了的爸爸、原本放高尔夫用具包的地方积下的灰尘、比妈妈的手大许多的爸爸的粗糙大手。

等回过神来,树里发现面前的甜点盘已经空了,似乎是自己在神思恍惚中不知不觉吃掉的。树里觉得这事有些滑稽可笑,便一下子笑出声来,不一会儿变成了大声的呵呵傻笑,引得周围吃饭的人都看了过来。当服务生跑来问她裙子没事吧,树里这才发现裙子竟染上了一大片葡萄酒渍,也许是不经意间碰翻了酒杯吧,树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贤人既没有制止也没有责怪树里的傻笑,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树里一直坐到服务生告知要关门的时候,其他顾客全走光了,照明灯也关了一半。贤人对终于站起身来的树里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后悔听到这些事了?”看着关切询问自己的贤人,树里仿佛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的贤的确是个温柔善良的男孩,总像女孩子般细声柔气地说话,总是顾及别人的情绪。

“说想听的人是我,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无法相信而已。”树里一边走出餐厅一边说。刚才并没喝多少酒,可脚底绵软发飘。

“你要是不想相信就别信好了。刚才说的只是我家的情况,长大后听妈妈说的,还有夏日聚会的起因也是。可茱丽你是知道的,大人们都在撒谎,所以我妈妈说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她自己是那样,其他夫妇也许情况不一样。”

树里想或许真是这样的,大人们确实是谎话连篇。或许只是贤人有一个不知来历的提供精子的父亲,自己和其他孩子则是另外的情形,就像贤人说的那样。对,比如说用自己父亲的精子体外受精什么的,对的,肯定是这样!贤人和我的情况应该不一样。树里这么反复推断着,试图平复自己混乱的内心。

接受第三者精子的只有贤人的妈妈,其他妈妈大概都是用自己丈夫的精子体外受精的吧。或许是在同一家医院、由同一名医生诊治的。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应该是有着同样生育经历的夫妇取得联系后聚集到了一起。在当时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生育孩子,心里总会不安,所以才聚集到一起,也是为了互相确认生下来的孩子都在健康成长吧。是这样,肯定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

“喝杯咖啡醒醒酒再走?”贤人静静地问。

“不了,我回去了。到大路上打个车回去。”树里害怕再和贤人待下去,又会问出点什么来。要再问出点什么,自己怕是要莫名其妙地恨上这个不太熟悉的男人了,会断定他是个扯下弥天大谎的人。“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真是太好了。”树里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