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
刚满十七岁不久的某一天,纱有美穿着校服就向东京站出发了。黄金周假期在三天前结束了,曾经空荡荡的电车车厢和道路又拥挤起来。
从纱有美居住的松户到东京站要花三十分钟,平时她都不去城里,日常必需品的购买都在家附近解决了。
本来今天坐电车是要去学校的。不管学校多么不如意,纱有美从来都没有随便请假或逃学过。在一如既往拥挤的电车里,纱有美的脑海中突然,真的是突然,闪过遥远记忆里的“小田原”三个字。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关于什么的记忆,是小时候每年和妈妈一起去参加“聚会”的记忆。纱有美之前只记得从某个站坐上电车,在终点站又换乘另一辆,至于到底是从哪个站,坐了哪条线路,开往哪个方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怎么是那样一个不记事的孩子呢?!纱有美每每想责怪年幼时的自己,可毕竟那个时候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就完全没必要去记忆或是怀疑什么事情。妈妈带自己去的地方总是错不了的,就连那个“聚会”,纱有美也从未想过哪天会不办了。
那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冷不丁想起“小田原”三个字的呢?
对了,是开往“小田原”的电车!纱有美差点叫出声来。肯定是在东京站坐上那趟车的,感觉当时看见了新干线,其他的又和以前一样想不起来了。可纱有美心想或许到了小田原就能想起来吧,至少能够确定从小田原出发的电车是开往哪几个地方的。
纱有美没在学校那站下车,而是继续坐往东京站。这是她第一次逃学,却丝毫没有感到紧张和不安,只想着尽快赶到小田原。
当“小田原”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时,纱有美宛如从沉溺已久的水底猛一下探出了脑袋,呼吸变得畅快极了,有一种终于得救了的感觉。
纱有美在幼儿园和小学里都没交上朋友,到中学也是如此。准确地说,曾交到过一个朋友。初二的第二学期,有个女孩和纱有美成了朋友,但后来受其他女生小团体的挑唆又不理纱有美了。那是纱有美在“聚会”以外第一次交到朋友,她曾全心全意地信赖和喜欢这个女孩,所以当女孩后来加入其他女生开始一起孤立自己的时候,纱有美深受打击,一连好几天吃不下饭。
纱有美曾梦想考到城里的女子高中去,她想去一个尽可能远的、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可是妈妈没答应,说是出不起私立学校的学费,也没有能力将太多的钱花在上下学的交通费上。纱有美很清楚妈妈独自一人抚养自己的艰辛,也就没再坚持那个想法。
升入高中后,不再有人明目张胆地欺负纱有美。在高一的新学期里,还有几个女生主动和纱有美搭话。可纱有美却无动于衷。从以往的经历中她算是领悟到,与其和别人变得要好到头来被抛弃,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成为朋友。
现在既没有人冷落纱有美,也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在热闹的校园里,纱有美仿佛全身罩上了一层安静的薄膜,她自己倒没觉得不自在。运动鞋没丢过,教科书也没被涂黑过。在成长的过程中,妈妈对纱有美越来越漠然,甚至有时还公然表现出厌烦的态度,可纱有美并没有觉得悲伤或是难过,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纱有美曾认为夏日聚会才是真实的世界,聚会没有了以后,她就只剩下这个虚假的世界了。不过也好,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无关痛痒。纱有美每天都在心里念叨着,聚会虽然消失了,但它肯定还存在于某处。在那里,有真正的朋友等着自己,妈妈会以她最真实的样子对自己展开笑颜。除了留下记忆的笔记本以外,确实还存在那样一个地方,自己不久应该也会去到那里。
开往小田原的列车是东海道线路上的。看着停靠在站台上的橙色列车,纱有美并没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脑海中也没有泛起新的记忆。可她还是上了这趟车,坐在厢座里。纱有美对这样的座位还有印象,记得在去参加聚会的电车上,她和妈妈总是这么相对而坐。列车缓缓启动了,纱有美额头贴着车窗,眺望着窗外滑过的楼群。当列车驶离楼群,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脊线渐入眼帘时,纱有美心底激动难耐,就算没有涌现新的记忆,自己似乎也正向着记忆的核心地带靠近。快了,伴随行驶的列车,轻轻晃动着的纱有美暗自说道,就快要找到了,我唯一的真实!
可到了小田原站后,纱有美亢奋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大雄山方向的伊豆箱根铁路线、热海、伊东方向的JR、箱根汤本、强罗方向的箱根登山铁路线、箱根方向的小田急小田原线,这些下行列车的车厢以及乘车指南告示板上的文字都让纱有美觉得眼生,她无法辨清当初和妈妈换乘的是哪一趟列车。
可纱有美也不想回去,她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乘上了开往箱根汤本方向的列车。车上坐满了中老年游客,全都戴着相似的帽子,纷纷拿出吃的,互相交换着橘子、点心什么的,发出喧闹的笑声。
纱有美在终点站和这群人一起下了车,通过检票口后简直想放声大哭。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与记忆中那个被森林和群山环绕的静谧乐园大相径庭:人头涌动的站前交通环岛、路边成排停靠的公共汽车和出租车、鳞次栉比的礼品店、写有“温泉”字样的广告牌、狭窄的车道。纱有美似是要从这一切中逃离出来一般,飞快地买了车票后重又回到了刚刚离开的站台。
她本想坐回小田原站再换乘另一趟列车,无奈带的钱不够了。在开往新宿方向的空荡荡的车厢里,纱有美吃了盒饭,是早晨自己准备的。
妈妈平时回家早的话是晚上十一点,晚的话就得半夜十二点以后了。纱有美不清楚妈妈做什么工作。她之前曾做过保险推销员,再之前在船桥一家婚庆公司干过。妈妈说她现在在酒店的前台工作,纱有美觉得她在撒谎。酒店的前台工作不会每天那么晚下班,也不会搞得一身酒气。纱有美曾想过妈妈大概是在做陪酒性质的服务,可又怀疑喜怒随性的妈妈是否干得了服务类行业。
洗完澡刷过牙后,纱有美走进自己的房间,设好闹钟,钻进被窝。明天是星期五,要比平时早起三十分钟洗衣服。纱有美已经习惯了在悄无声息的家中独眠,初二之前外婆有时会来过夜,可外婆在纱有美升初三前的那个春天去世了。
纱有美觉得妈妈开始变得满嘴谎言是聚会没有了以后。在没去聚会的那年夏天,纱有美问今年是不是没有聚会了,妈妈的回答是“那座木头房子被大火烧光了”。到了冬天,纱有美打听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妈妈就说:“装着地址簿的手提袋前段时间被偷了。”当时纱有美深受打击,可那以后当发现妈妈净扯谎时,她就觉得地址簿丢了什么的肯定也不是真的。妈妈没能按时参加家长会时说:“我在车站晕倒了,一直躺在站台值班室里。”第一次夜里没回家时说:“朋友遇到事故,我一晚上都在医院陪护。”妈妈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明显幼稚的谎言,虽然纱有美每次都知道她又说谎了,可并不追问下去,也当作真有其事地回一句:“是吗,妈妈真辛苦!”纱有美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妈妈,妈妈工作到深夜也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哪。而事实上妈妈也动辄就说,就因为有你才怎么怎么样,就因为有你我才没有再婚哦,就因为有你我才这么辛苦工作哦。在纱有美听来就好比在说,如果没有你,妈妈就能再婚,就不必辛苦工作了。纱有美明白这些是惯于撒谎的妈妈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