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告诉我黎老师不挣扎了,但还是很痛苦,眼睛睁得大大的,默默地流泪。我告诉实习生你现在可以去找值班医生了,给老师要10毫克的安定让她睡过去吧。想了想我又说,不,还是20毫克吧。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实习生告诉我老师的眼睛没睁开,但挣扎得很厉害,血氧浓度一直很好,是不是拔管算了。我跟她说:你不用管。你如果不好休息的话就去另外一间房睡觉。你也很累了,一定要休息好,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明天一早郝医生会来查房的,到那时候再决定是否拔管吧。
第十四天一早,实习生很开心地告诉我郝医生说可以拔管了,并再次问我黎老师是不是没事了。我的心早已百炼成钢,这点得失不足以让我起任何波澜。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让她继续注意小芮的体温,特别是下午的。
小芮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于是第十四天第十五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第十六天我趁上午小芮比较清醒也不用呼吸机的时候给实习生发短信,告诉她如何发现早期呼吸衰竭、心脏衰竭和肾衰竭,出现了又该怎么办。同时今天要加用护胃的药了,小芮化疗的时候吐得太厉害已有一次吐血的经历,如果再次发生,就极可能出现“胃肠道衰竭”了。另外,黎老师已经多次昏睡,那么用点保护脑子的甘露醇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第十七天凌晨小芮心脏停搏了。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心脏停搏了,是那个实习生告诉我的。她说现在很多老师在旁边抢救,因为要做心肺复苏的缘故,小芮的上衣都撕开了,胸脯露在外面。她说老师很害羞的,这样好不好啊?还问老师太痛苦了,我们是不是该放手呢?
我坚定地说我不会放手,等老师好过来一切都值了。我让她看好其他老师抢救的每一步,她可能会用得上。
小芮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逃过了这一劫。
第十八天第十九天小芮每天心脏停搏一次。我没有放弃过,我没有慌乱过,也没有动摇过我们必胜的决心。但到了第二十天当实习生告诉我,早上全院会诊过了,一些化验单也已经出来了,黎老师出现了dic(播散性血管内凝血)时,我得承认,我有些动摇了。
所谓dic,用最简单的话描述就是全身毛细血管的血液都凝结起来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全身血液凝结会是什么后果,脏器得不到血液会一个个地衰竭,死亡率奇高。虽然我做外科医生的时候也很尽责,也抢救过无数的患者,但我从来没有成功抢救过一个出现dic并且发展到3个以上脏器衰竭的患者。
小芮已经有了呼吸衰竭,她的肺连正常的呼吸都做不到了,只有借助呼吸机才能勉强把血氧浓度维持在正常水平。她的心脏已经多次停搏,这不是心脏衰竭是什么?加上她昨天还出现了消化道出血,胃肠道也开始衰竭了,就只有肾脏在药物的帮助下勉强还能运行。
她还有什么脏器算是在正常工作呢?她经常昏睡过去,脑子其实也在衰竭。病魔攻城略地,占领了一个个脏器,我们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地了,谈何反攻?
我一时神思恍惚,没有理会实习生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段时间我说的每件事情都在应验,小丫头把我当做半个神了。但她不知道现在我这个神也在动摇。
但我不能动摇,我决不允许小芮在我面前消失。
于是我问实习生肝素用了没有,那是一种可以阻止血液凝结的药物,实习生说郝医生已经用过了。我想了想又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蝮蛇链激酶,如果说肝素可以阻止血液凝结,这种药物则可以溶解已经凝固的血液。
但这却不是常规的用法,因为这种药通常只是在中风脑血栓中使用,两种情况并不一样,区别很大。脑血栓比出现在小芮身上的毛细血管血栓大很多倍。用这种药风险很大,如果血液一旦无法凝结而大出血,后果十分可怕。
可就算我们不用这个药,出现在小芮身上的dic最终也会变成大出血。那是因为血液凝结得太多,把用于血液凝结的元素都用完了,剩下的血液就没法凝结,只能大出血。
用专业术语说,dic首先是高凝状态,然后是低凝状态,高凝状态也就是小芮目前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医生一般会下病危通知,告诉家属要有做后事的心理准备了。而到了多个脏器衰竭并且进入低凝状态时,医生就会通知家属马上要准备后事了。
更可怕的是,小芮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她新移植的骨髓还没有发挥作用,原来的血液又消耗殆尽,血液中所有的有效成分都稀薄得可怜,形势十分危急。
我犹豫了1秒钟,决定用。我知道很冒险,但我没有退路。我觉得跟实习生说她可能还不明白,于是我告诉小芮,我打算给她用这个药,让她去通知郝医生,并且告诉她,她所在的医院不一定有,中午12点以前郝医生找不到的话,我坐飞机送过来。
小芮只回了一个字:“嗯。”
我觉得上天如果安排我和郝医生见面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因为他也决定用,并且在中午12点以前从其他医院把药搞到了手。
实习生看到药物的时候很开心,问我这是不是特效药,药物到手了老师是不是就有救了。我没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简单告诉她,还要观察。
从第二十天到第二十一天,小芮的心脏停跳了三次。二十一号凌晨5点那次是她第七次心脏停跳了。我得承认,那次心脏停跳是我最担心的一次,我再次动摇了。实习生告诉我,郝医生已经抢救半个小时了,心跳还是没有恢复,他要放弃了(通常情况下抢救15分钟心跳仍未复苏,医生就会宣布死亡)。
我猜说这句话的时候实习生哭了。她接着说,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老师心跳停止是因为她睡着了,监护仪报警了很久她也没听见。
我没时间安慰她这不关她的事情。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不该放手让小芮走,但我只动摇了一秒钟,不,也许是0.01秒,我正在和死神赛跑,我没有时间动摇。我跟实习生说:不是让你学心肺复苏吗?现在你用得上了,郝医生一放弃你马上开始做心脏复苏。把老师手机插上耳机放到老师耳朵里,我要跟她说话。
我拨通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但是说了很多遍,那句话是:“小芮,我不许你死!”
我不知道是实习生的心肺复苏起了作用,还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总之在我喊了15分钟之后,也就是小芮心脏停跳45分钟之后,她的心跳又奇迹般地恢复了。
这绝对是一个奇迹,那么尽责的郝医生也从心理上宣布小芮已经死亡了,但我们却把小芮从死神的手上又抢了回来。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做到的。事后我问过小芮这个问题,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的是,她真的听见我的喊话了。
第二十二天,她心跳又停了两次的时候我已经不慌不忙了,此时我相信我们可以战胜任何困难。
第二十三天,当她开始跟我抱怨每天的心肺复苏把她的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时,我简直开心极了。她能抱怨说明她的精神好多了,身上出现青紫说明蝮蛇链激酶终于开始起作用了。
停用蝮蛇链激酶是第二十四天。那天,我终于收到了开战以来第一个好消息,她的白细胞、血小板和红细胞开始上升了。
这是一个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一切的好消息,这说明移植进小芮体内的骨髓终于开始生长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我害怕那是输血造成的假象,因为这不符合骨髓移植的一般规律,这么久还不生长移植进去的骨髓,那些希望的种子早该枯萎了。我更害怕那是化验搞错了造成的一个误会,所以第二十五天又让小芮去化验了一次,这次化验的数值又高了一点,虽然只是很小很小一点点。
当我让实习生把化验单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发过来,并且确认每一个数字都准确无误后,我做了一件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小芮的事情——我躲起来一个人哭了一场。从一开始肩膀无声的耸动到最后的痛苦流涕,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场。小芮出现dic的时候我没有哭,小芮心脏停搏时我没有哭,甚至郝医生都认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但这次我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我终于知道,原来并不是只有痛苦才能让人流泪,黑暗中一点点微光,一点点希望也是可以让人流出激动的泪花的。
但我只给了自己5分钟左右的时间来发泄,我知道现在还不是举杯欢庆的时候,离最终的胜利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