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没给我多少时间沉浸在佛学的思考中,我只是一个寻常俗世中的小法医,鬼神莫测的命运将又一起碎尸案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个人又开始作案了。一样的作案手段,一样的精准刀法,他甚至还放了段警方封闭现场用的警戒带在黑塑料袋里。接连不断的成功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也许他正在哪个角落嘲笑警方的无能呢。
连续发生的碎尸案让大家丢掉了这是一起流窜作案的幻想,从上到下都明白这是一个必破的案件,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案件一天不破,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面对下一个受害者。做容貌复原,张贴悬赏布告……每个人都行动了起来。之后,我们接到了有意义的线索,有人认识受害人。受害人的房东前来报案了。他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被害女子是一名流莺。
尽管他没有辨认出以前的任何一个受害者,但那间破旧的廉租屋还是被查了个底朝天,包括女子上班的“发廊”。不久,又有一个房东认出了另外一个受害人,也是一名流莺。这不仅让我们对自己的容貌复原技术的信心大大增加,也让我们相信,凶手说不定就是针对性工作者作案。
有方向就好,至少比在黑暗里漫无方向地摸索强了不知道多少。虽然嫌疑人究竟是谁我们还无从知晓。性工作者的交往范围并没有特定的规律,十分繁杂不说,几乎都不会留下有用的线索。前几年打击卖淫嫖娼的活动中利用性工作者的手机号码顺藤摸瓜的做法颇具成效。在这次受害人的房间我们找到了手机,尽管手机上有数百个号码,大家还是被很大的鼓舞了,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亮光。
市局又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来开会的每个人都被破案的希望鼓舞着,局里也想了不少办法,又是立军令状又是奖励的,弄得场面好不热闹。
一张前所未有的大网在轰轰烈烈地张开,各个部门都被充分调动了起来:各分局派出所会联合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扫黄打非行动,一方面希望能发现些有用线索,另一方面也是敲山震虎,希望嫌疑人知难而退;交警也行动了起来,我们相信嫌疑犯不可能提着一大堆尸块东跑西颠,他应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于是所有交警支队都加大了夜间盘查力度,争取做到市区各主要路口和出市道路24小时有人值守;就连户籍警也调动了起来,展开一次拉网式的全市盘查。我们估算了嫌疑犯的行车时间和在市区的行驶速度,以尸块发现地为圆心画了无数个圆。这些圆共同相交的地方就是盘查的重点。
与其他人的热闹相比,我有些落寞。主动出击不是我们的工作,法医能做的不过是被动地等待下一个受害人。我觉得这有点黑色幽默,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职责和宿命。我百无聊赖地在桌子底下玩弄着自己的钢笔,并希望能够克服自己这种毫无用处的负面情绪,这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短信是小芮发过来的。“我痛得撑不住了。那个拽的不得了的血液科主任说弗洛诺斯不能随便开。你能帮我带一瓶过来吗?”
我愣了一下。这不像是发给我的短信。那么这个短信为什么会发到我这里?是疼痛中意识不清无意发错了对象还是和疾病的作战中她需要我的支持,故意发错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弗洛诺斯是生物碱止痛剂,副作用很大,一般病不会用到,她一定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了。
本能的证据意识让我先把她自己的短信回发了过去,免得她抵赖。然后我又发了自己写的一句话:“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等了很久。会议结束前我接到了小芮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母——“mm”。
我感觉“mm”这两个字母头上四个锐利的角扎在了我的心口上。我的耳朵一阵轰鸣,“mm”在这里绝不是一个娇俏女孩的意思。
我不知道会议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会餐是怎么开始的。我的胸口感到一阵阵真实而分明的疼痛,只痛得我动弹不得,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甚至忘了给小芮回一个短信。
我太清楚“mm”是一种怎样的疾病了:它的全称是多发性骨髓瘤,它的堂兄弟白血病更是大名鼎鼎,这两种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它们都是造血系统的恶性肿瘤,造血系统最后的全面崩溃使患者面临着免疫力低下、贫血、皮肤紫癜,甚至是内脏出血的危险。很大程度上多发性骨髓瘤比它的堂兄弟更可怕,患者平均生存期限为6个月到2年。凶恶的肿瘤细胞会不断破坏患者的骨骼,除了让患者真正了解到什么叫痛彻骨髓外,随时还有可能造成病理性骨折。肿瘤发生在我们制造免疫球蛋白的细胞上,坏的免疫球蛋白不仅完全无法发挥免疫的功能,还会堵塞肾脏,很多患者最终都死于肾功能衰竭上。
我无法想象。我没有办法把那个活泼的女孩和“死亡”联系起来,我更无法相信“6个月到两年”的医学定论,每次把这个期限和小芮的名字联系起来都会让我觉得心口剧痛。
我很快联想到小芮的首发症状是腰痛,要是哪一天肿瘤侵犯到了脊髓——“截瘫”,这两个可怕的字眼让我不寒而栗。
痛心让我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还坐在会议室,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我开始了无休止的自责:我怀疑自己的专业素质,小芮的病已经够典型了,反复的腰痛其实是肿瘤细胞侵袭的充分证据。上次的肺炎那么严重,居然没让我意识到她的免疫力已经被破坏殆尽。白细胞下降得那么明显了,我却给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可笑解释。我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愚蠢至极。
等我站在窗口,对着楼下的万家灯火吐出烟圈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我发了个短信:
“我要见到你”。
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好的。明天8点。msn上。”小芮回复得很快。
一晚我都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小芮。这个念头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很难做到这一点。小芮对自己的病情显然比我更清楚,更可怕的是她是学医的,这个疾病会如何发展,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她肯定早已了如指掌,我根本没有办法安慰她。
为了找到安慰她的理由,我甚至查阅了以色列科学家阿夫拉姆·赫什科、阿龙·切哈诺沃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教授欧文·罗斯(2004年获得的诺贝尔化学奖)。他们被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称为“死亡之吻”的发现第二年就被fda(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批准用于多发性骨髓瘤患者的治疗。这可能是一个希望,虽然人类离恶性肿瘤的完全治愈还很远很远。
早上八点我打开msn的时候,形象一定有点吓人。这些天的连续加班让我的脸色有点苍白,昨夜缺乏的睡眠又让我的下眼睑有点水肿。
小芮早就等在网上了,显然她精心装扮过自己。一件大红的旗袍我以前从没见她穿过,显得很古典也很喜庆,旗袍和头上的一支我曾在自画像上见过的红步摇也很配。为了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她甚至抹了一点淡红色的眼影,只可惜事与愿违,在红色的映衬下,她显得更加苍白和消瘦了。看得出来,她虚弱得很难长时间支撑自己的体重——她是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的。
“你现在有多重?”我苦涩地问。
“35公斤。刚来的时候护士们都羡慕我的身材,现在不了。”小芮的笑有点勉强。
不断恶性增生的肿瘤已经在侵蚀她的机体了。它们夺取了她日常活动需要的营养,让她的身体入不敷出。恶病质,一个名词在我脑海闪动。晚期癌症的患者都会皮包骨头的,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
“你老家不是一个医疗很发达的地方。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如果有合适的骨髓能做移植,问题就解决了。”我打的字在屏幕上闪烁。
“去过了。上海医科大是我的母校,我当然去过了。医生说我属于过敏体质,不适合做骨髓移植。”小芮笑着说,一个酒窝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愣了一下。同事这么久,我没有注意过她的酒窝。“你的酒窝很美。”我很快又补充道,“我是认真的,没有任何世俗意义。”
“我只有一边脸有酒窝的。”小芮又笑了,散发出让人意动神摇的美。
“你也许不该再上班了。现在安心养病是你最重要的事情。”我认真地说。
小芮的脸色凝重起来。等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在屏幕上敲出了几行字:“我不会选择坐在安静角落细数我剩下的时间。耗费一个下午连做三台急诊手术,看着病人被安全送入观察室之后带给我的不是劳累,而是喜悦和轻松。”
字不多,我却看了好几遍。电脑上闪动的字迹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我的眼角湿润起来。
还没来得及回话,几行字又浮现在我眼前:
“如今,那些深夜还必须在电脑前为报告绞尽脑汁查阅资料,睡得正美的凌晨突然被电话铃声叫起,一边神情严肃地参加会议,一边惦记方才在办公室里冲泡的方便面会不会糊掉,因为车子抛锚只能提着勘查箱徒步行走整整两公里到达现场的日子已经离我远去。我很遗憾我不能再聆听死者,但我有幸还能挽救生者。”
我得承认,我终于没能噙住自己的眼泪,在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灵魂面前。
左眼角一颗泪滴缓缓地滑落我的脸庞,我装作撩鬓角偷偷地把它擦去。
当晚和妻子通话的时候,我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向来通情达理的妻子沉默半晌后问我:“你对小芮究竟是什么感情?”
“当然是同事加同情。”我有些恼怒,“要是我对小芮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些事我干吗和你说?”
“同情有很多表现方式。”妻子却不依不饶,“给希望工程捐款或者往乞丐饭碗投钱都是,献血、捐献骨髓也是很好的表达方式。”
“但任何一种同情都不该影响自己的生活,”妻子稍顿了下,接着说道,“你目前的情况却不是。”
我一时语塞。
我没说话,妻子却柔声劝道:“我看你最近心很累,这样吧,你到我这来住一段时间,休息一下,也好好把这些事想清楚。”
妻子本是好意,但我却理解成了对我的不信任,一怒之下道:“我走?我怎么走?案子怎么办?”
妻子也失去了耐心,追问道:“你究竟是放不下工作,还是放不下一个人?”
“工作我放不下,人我也放不下!”我也火冒三丈,梗着脖子说了狠话。
“好,那你放不下她,就请放下我!你自己想清楚!”妻子说完就离了线。
我沉默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当晚我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个长期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小芮为什么会辞职?她深爱着法医这一行,甚至不惜和父母决裂,那么她辞职一定是有非常重要原因的,但我却并不明了。
仅仅是觉得自己病了怕影响工作吗?似乎说不通。她现在不仅没有停止工作,相反在用最后的生命更加努力地工作着。
她为什么有病刻意瞒着我?要不是那个发错的短信很可能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经历着怎样的病痛。她为什么送我自画像?我随手将它挂上空间她为什么那么不开心?把这些问题都联系起来后,一个我不敢承认的答案在心里慢慢清晰了起来。
也许从那张自画像开始我就错了。从我将它随意发到qq空间引发了她的怒火来看,那绝不仅仅只是一张画而已。
突然发现自己蠢得可怕。那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张画,画上画的是她自己。何况她为此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那么多准备,她希望在我眼里一直如自画像般美丽。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祸。闷在心里受伤的是她一个,说出来,受伤的就变成三个了。
这个结论让我震惊,烧完的烟蒂狠狠地烫伤了我的手。我在心里低叹了一声。
我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呢?何况我已有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我有种被劈成两半的感觉。我无力解决自己的情感问题,便只好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