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流畅感完全是一种非逻辑思维的直觉,有时候直觉很有用,但你永远不能用一个非逻辑思维的直觉去说服任何人。它只能感知方向的对错,不能解决案件侦破中任何实际问题。所以你还是只能用逻辑思维去寻找目前工作的缺失和漏洞。
我站起身来,踱步来到窗前,试图把所有的线索再重新清理一遍。
目前最有把握的是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死者结膜和肺部的出血点证实死者的确都死于窒息,而三名死者胸大肌一氧化碳和血红蛋白含量的完全正常则进一步排除了煤气中毒。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给现场中那个有些突兀的煤气坛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了。既然死者的死亡原因是窒息,那么煤气坛只能认为是被用来纵火毁灭现场的。至于煤气管道上画蛇添足的两处切开痕迹,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案犯被喷射而出的煤气吓坏了。煤气管如同怪蟒一样地扭动,还发出刺鼻的气味,案犯在慌乱中在煤气罐接近加压阀的地方又切了第二刀。同样是出于恐惧,他最终并没有点燃煤气。
正如在现实中玩拼图游戏一样,如果你没办法完成整张拼图,不妨首先把一些比较有把握的片段拼在一起。先完成拼图的一部分吧,我劝慰自己。
确定了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下一步是确定犯罪目的或者说是作案动机了。用有形有质的现场证据去推断犯罪分子的心理活动似乎有些荒诞,但偏偏作案动机对侦破方向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认为这是一起仇杀,我们就要从这家人有没有和外面的人结仇着手,但如果认为这是一起随机进入受害家庭的谋财案件,我们的工作重点则应该是查访惯盗、流窜作案人员,清点家庭财物损失,严守销赃渠道。
表面看来,连续杀死全部在场的三名家庭人员似乎更像一场有预谋的仇杀,但是出自经验,我不赞同这种猜测。有预谋的仇杀应该精心准备作案工具,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子,一个炸弹符合逻辑,但是用胶带纸和塑料袋蒙住受害人的口鼻,这更像是在作案现场临时起意,随手找的作案工具。更何况,那一团塞住媳妇嘴巴的花布已被证实是从家里床单上撕下来的呢。
凶手还从床单上撕下了一长条,捆住了公公的双脚。
难道是盗窃或者抢劫后的杀人灭口?那家人的儿子现在没有找到,我们暂时不能确定家里究竟丢失了什么重要财物,虽说现场的确有翻动搜寻财物的痕迹,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猜测也不对。
我又一次被自己的直觉堵住了去路。
我拼命回忆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纷繁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飞速地切换着。
突然,客厅的场景定格在了我的面前。对,就是客厅,就是那个茶几让我觉得不对。那个茶几有挪动的痕迹,和我见到的所有打斗现场不一样的是,它挪动的方向和角度不对。
我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完全准确,所以,我必须再去一次现场。
一看到现场依然摆放在原处的茶几,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几乎雀跃起来。从茶几一般的摆放位置来看,它的左右两端应该在同一水平面上,且有一端会靠近沙发的那个七字形拐弯处,但我发现现场茶几离沙发的距离超过了正常的范围。出自谨慎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茶几,要知道哪怕主妇再勤劳,茶几原来摆放的位置下面灰尘不免还是会多一点的。这些目力难及,平常绝无人注意的灰尘证实了我的判断,我发现了一点絮状物,看来茶几的确是被推动了。于是,这个挪动了的茶几和被打碎了的茶杯以及紧紧锁闭没有任何破坏的门窗一起形成了一个证据链——凶手是这个家庭的客人!
整个场景终于在我面前流畅地展现了出来。凶手敲开房门,礼貌地拜访屋主,屋主给客人倒上了热茶。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凶手突然一怒而起,他这个突然的动作绊动了茶几,打碎了茶杯。猝不及防的屋主被恶念陡生的凶手制服并杀害,作案后凶手清理了现场指纹,也许是顺手牵羊,也许是为了伪装现场,他翻动了屋内的财物。离开前,凶手又起意纵火毁灭罪证,但最终因为害怕祸及自身而放弃了。
凶手与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突然暴怒?“失踪”的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家里到底丢失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寻下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怎么看?这个案件是有预谋的杀人还是偶然的?”案情分析会上副局长有点不耐烦,敲了敲桌子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的脸红了,看来副局长已经不是第一遍问我了。案情讨论会法医最后说话是一个不成文的常规,我也正在考虑刑警们带来的新证据、新线索,反倒没听清副局长的问话,于是他不得不敲桌子提醒我。
我没着急回答副局长的问题,而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看是偶然。”
会场上交头接耳声响成一片,看来大家并不都同意我的观点。
我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接着说道:“我主要是从作案工具考虑的。如果这个案件是有预谋的,作案工具应该更具攻击性,比如说刀枪棍棒等,可是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主要杀人工具竟是胶带纸。另外在解剖中发现嫌疑人为了防止被害人喊叫,在儿媳的口中塞了花布,这也是造成窒息的原因之一。在现场我们找到了一块撕破的床单,经比对与儿媳口中发现的那块布花纹一致,断裂口吻合。可见花布并非嫌疑人随身携带的,而是就地取材。胶带纸也是日常用品,不排除也是凶手在被害人家中找到并用于作案的。所有这些不符合一般有预谋犯罪的特点。”
会场安静了一会,显然大多数人被我说服了,但此刻伟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犯罪嫌疑人早不作案迟不作案,偏偏等到家里唯一壮年男性外出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也太‘偶然’了吧?”
别看伟城平常默不作声,但如果他提问,一定难以回答。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常年和违法犯罪作斗争的经历让我们比任何人都不相信巧合。
作案工具显然是未经精心准备的,但作案时机却又似乎经过了仔细的谋划和选择,这的确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矛盾。
看来作案人拜访这个家庭是有计划的,但一开始来的目的却不是杀人,我迅速修正了我的判断。
那么,凶手拜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和受害人商量好一个男主人不在公婆都在的时间来拜访呢?“情杀”两个字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但我却没能把它说出口,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我的直觉,或者说是臆测。
我太需要证据了。
我喜欢来超市,静静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能令我感到放松。我不在乎他们是来去匆匆的男人还是挑剔的主妇,是安详的老人还是淘气的孩子。他们如浮云般在我眼前变幻,带给我的是俗世的温暖和踏实。远离了所有关爱着我和我关爱的人,又在工作中经常接触那些让人觉得阴暗忧郁又诡异莫测的罪案,我实在太需要这些俗世的温暖了。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打断了我迷醉的虚空。“那家的男主人找到了,刚才他回家仔细辨认了家里的东西。你猜现场少了什么?”
“鞋子?”我不慌不忙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伟城的愕然大大降低了他刚才的兴奋。
其实我能猜出答案的原因很简单。最让做痕迹分析的伟城兴奋的除了指纹,就是足迹了,现在指纹已经被凶手清扫干净了,除了足迹还有什么能让伟城兴奋成这样?何况,现场唯一外来足迹的造痕体——鞋子没找到,伟城为这个苦恼已经不止一天了。
“开玩笑了,谁不知道你的专业是‘做鞋子’?让你这么兴奋的不是鞋子是什么?”
“是的,现场少了一双客人用的拖鞋。”伟城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仔细地带走自己穿过的鞋子无疑证实凶手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但所有掩盖证据的行为本身又会成为一个新的证据——只有一双鞋子被带走更加确认了凶手只有一个人。
我们关于凶手是客人的推断很大地缩小了侦查范围,很快三个嫌疑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其中有两个人是和这个家庭有债权关系的,另一个和媳妇有过情感纠葛最近又出现在本市的人无疑也很可疑,但这三个人都赌咒发誓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而且都有旁证证明他们没有作案时间,看似突破了谜局的案件忽然又熄了火,陷入了另一个僵局。
直觉告诉我这起案件和情感纠葛有关。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何况其他两个人也有要账不成恼羞成怒杀人害命的动机。
女主人在窗明几净的现场打扫房间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她又在擦拭汗水,脸上还挂着那荡人心脾的幸福微笑。
她幸福的微笑在我面前慢慢地透明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被人蒙住口鼻后拼命挣扎时的狰狞面孔。
她要告诉我什么?她还能告诉我什么?
法医的天职就是和死者对话,她的生命已经消逝,但依然未曾消灭的皮囊就是我对话的对象,我必须听懂她的声音,无论她的话语是如何的飘忽和不可捉摸。
我再次进入了解剖间。
我几乎没有发觉太阳已经西下,漫天的星斗透过解剖室的窗户对我忽闪着眼睛。所有谜团被揭开时你会觉得答案原来是如此简单,它其实就在你的鼻尖下面。让我苦苦追寻的答案就在我的眼前,我因为过于注意尸体本身,而忽视了死者身上其他东西,所以直到现在才找出答案。
胶带纸。答案就在胶带纸上面。胶带纸作为捆绑受害人的工具实在是太方便了,我不止一次在现场发现过胶带纸被当做作案工具使用,而这个案件一接触受害人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胶带纸,这反而让我忽视了最明显的证据。
胶带纸是很便利的作案工具,也是最好的指纹收集器。凶手打扫了房间,却没有带走自己用于杀人的胶带纸。
所以,当胶带纸上出现了一枚完整的指纹时,我快乐得几乎叫出声来,但我没有叫,而是搜寻完了所有胶带纸。捆绑并杀害三名被害人,凶手用完了整整一卷胶带纸,空的纸圈就扔在公公的两脚之间。就是因为胶带纸用完了,他才撕下床单来捆绑公公的双脚的。
一共7枚完整的指纹,我相信伟城会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
有了这样确凿的证据,我有把握同行能够攻破凶手的心防得到他真实的口供。虽说整个案件中疑犯能够连杀三人毫不拖泥带水,事后还能仔细清扫现场,表现出了极强悍的心理素质,但煤气坛还是暴露了他的弱点。他虽然对别人的生命毫不怜惜,但对自己的生命还是十分在意的。
死刑就是一个能攻破他心防的巨大威胁。
真的和他面对面时,已经是在几个月之后了,那时候的他已经明白自己虽然精心掩饰,但铁证如山,说和不说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
他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像屠夫镇关西一般凶神恶煞,也不是满脸横肉,相反,他长相斯文,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当我问他是如何杀死三名受害人还没惊动隔壁邻居的时候,他的回答很爽快,甚至还对我笑了一下:“要想杀人且令对方没有任何反抗,最好的办法是你得让他们相信,他们能活下来。”
我一时语塞。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答案,而且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三名被害人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他们并没有目睹其他人被害,而凶手是慢慢地一圈圈把胶带纸缠住被害人口鼻的,这阻止了他们的呼救。他只要骗被害人自己只是不想让他们呼救,并不想杀死他们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我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在和疑犯的斗智中还是落了下风,怎么没想到这个如此明显而又简单的答案呢。
于是我又问了他第二个问题:女主人究竟是什么惹恼了他,让他恶念陡生?
我已经知道他和女主人有过一段大学恋情,就如很多大学恋情一样,这段感情并没有开花结果——毕业分配分开了这对恋人。我不想对这段感情妄加评论。我奇怪的只是一场爱恋是怎样转变为一场谋杀的?
这回他就不愿多说了,只说了一句“她还保留着我们的照片”,就陷入了沉默。
我想追问下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好问的呢。情天恨海只有那么多故事,只不过每天换个主角在全世界轮番上演罢了。一个女人,对过去美好感情的一丝留念,在一个因为妒忌而发狂的男人眼里却可能是公牛面前的红斗篷。有可能是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让他追忆起了当年的“背叛”,也可能是对过去的留念让他觉得这个女人水性杨花。
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是一起由爱生恨的情杀。
离开监狱的时候,瞭望哨上黑洞洞的枪口让我多少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哪怕我明知这枪口对准的并不是我。监狱的铁门“咣当”关上的声音刚刚落下,《佛说妙色王因缘经》的句子又在我的脑海盘旋了起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