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老天对我们格外的奖赏,小英的案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法医室出奇的安静。这种安静给我带来了内心的宁静,我满足于这种宁静,并幻想着这种宁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午饭后我静静地抱着一本书,享受着一杯咖啡一本书的惬意日子。小芮出去吃午饭还没回来,整个办公室能听到的只有一窝小仓鼠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我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
电话,又是可恶的电话打破了这种平静。准备接电话的时候我真有点恼火,心里在想不知道哪个混蛋又打架杀人了,他不止破坏了我的宁静,更重要的是他也破坏了整个社会的安定。
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伟城焦急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着急。“浩哥,赶紧到市一医院急诊科来,小芮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哎呀,你快来就是了,小芮在抢救,没时间多说!”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可能?上午小芮还好好的,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病呀,怎么一下子就在急诊科抢救了?连一向稳重的伟城都慌乱了起来,那情况一定是万分紧急的了。
莫不成小芮出去吃饭的时候被车撞了?我跳上的士的时候一边很不吉利地想象着小芮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在深深地自责,后悔我没陪小芮一起去吃饭。我催促着出租车司机快点再快一点,不断朝他发着无名虚火。
市一医院急诊科我太熟悉了,我一路小跑就来到了抢救室。当一眼看到小芮,心里直感谢上帝,小芮并不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至少胳膊腿这些零件都还完整,身上也没有什么纱布夹板石膏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刚刚宽慰了一秒钟不到,又开始担心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严重到要抢救?
小芮听见了我进来的脚步声,虚弱地睁开眼睛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时候我才有机会认真地看清小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明显乌紫,口鼻式氧气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橡筋也紧紧地勒进了她的脸庞,旁边的氧气湿化器正在汩汩地冒着气泡。
我看了一眼挂在瓶子旁边的输液牌,有点不知所以然,挂的好像是些可挂可不挂的液体,似乎只是在维持着输液的状态,并不是危重病人需要的针剂。好在伟城这时候回到了病房,手里拿着一堆收费条,我可以找他了解情况。
“怎么回事?”我一把拉住伟城。
“我也不知道呢!”伟城也一脸莫名其妙,“刚才午休我出去交电话费,回单位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的兰州拉面店里吵吵嚷嚷,还有人在喊救命,我跑去一看,居然是小芮……”
小芮虚弱地扯开了氧气面罩:“别瞎猜了,被拉面暗算了。”喘了口气,小芮接着说:“地球真危险,我还是回火星得了。”
拉面?我和伟城没明白过来。还是小芮自己揭开了谜底:“我花生过敏。”
花生过敏?我和伟城面面相觑。那不是很多东西不能吃?月饼、粽子、花生牛轧糖、花生油……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没听小丫头说起过呀。
“知道过敏还去吃拉面。”我故意虎着脸说。
“知错了,浩哥。”小芮扮着可怜,“今天我是邪了门了,偏偏想吃拉面。”小丫头咯咯地笑着,好像聊的不是自己刚刚逃过鬼门关的故事,而是别人的一个笑话。
“怪只怪每天上下班都要闻到牛肉香,呵呵,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哦。”小芮歇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跟老板说了三遍不要放花生,但一看见碎花生我就知道坏了,先是喉咙发痒,再就是喘不过气来了,我只来得及跟老板说了一句‘过敏’就软下去了。”
“我到的那会才吓人呢。”伟城沉浸在了那段紧张的气氛中,“小芮脸色乌紫,好像连进气都没了。一来医生就说要气管切开,我还正想着手术签字要怎么办呢,结果还没来得及切,她就慢慢活过来了。”伟城说到这也笑了起来。
尽管他们俩将情况说得很轻松,我还是心有余悸,别看这会儿小芮没事人似的,但就在几分钟前,她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看来小芮很可能是出现了过敏性休克和喉头水肿的症状,休克会导致血压下降,喉头水肿会引起窒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条生命骤然消失。
危机既然过去,我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处理这件事,要不要追究拉面店老板的过失伤害罪,伟城也赞同去找老板索赔。
“算了吧,浩哥。”小芮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板小本经营也不容易,何况,要是我自己不是过敏体质,也不会出这么大娄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和伟城对望了一眼,决定尊重小芮的想法,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
“看你下回还敢吃花生不?”我装着要挥拳头打向小芮,打算用玩笑打破这一点点尴尬。
“浩哥你就可怜可怜俺吧。”小芮抱着枕头做躲闪状,“你不知道俺有多可怜,每次去超市买油都要拖着营业员阿姨的手问个半天,到底有没有花生油成分……”
想象得出小芮平常的麻烦,但她从来也没有诉说过这些。我忽然觉得小芮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娇弱,她的善良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那一刻,我的心温柔沉静,为了一个善良的灵魂。那一刻,我全然不知小芮的这次过敏其实是老天布下的一个精致而恶毒的陷阱,在未来,它几乎堵死了小芮唯一的逃生退路。
第二天下午,小芮闹着要出院。急诊科的几个医生本来就是熟人,看看小芮的情况也还比较稳定就放她出院了。医生要她在家多休息几天,这丫头却非要来警队。到最后我虎着脸不许她出任务,她才老老实实地待在办公室。
离局里不到500米的一栋居民楼发生了邻里纠纷,据说一个80岁的老太太被打了,老太太进了医院,我得去看看。出门前我回望了一眼,小芮正在一只手吃泡面一只手打报告,我不禁想,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干什么不好,偏偏和我们混在一起,当这个苦不堪言的法医。
这不是我感慨的时候。我正了正警帽,走出了办公室。
刚走出办公室,我就听见“扑通”一声巨响,好像还有搪瓷碗掉在地上的咣当声,我以为是小芮不小心打碎了什么东西,回头正打算去打趣她一下,却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小芮。她的脸色很不好,两颊都是病态的潮红。我摸摸她额头,烫得吓人,也顾不上喊人,双手抱起小芮就往楼下冲。
小芮,你别吓我。
我端了把凳子,孤零零地坐在小芮床边。今天病房的窗帘被统统拿去清洗了,房间阳光耀眼得厉害,走得动的病人和家属都到楼下散步去了。
小芮还没清醒过来。已经三天了,她烧得厉害,体温经常在四十一二度。人瘦得更加厉害,办入院手续的时候她站不起来没法称体重,我只好把她抱着称了重量再减去自己的体重,1米69的小芮只有42公斤。
我看了眼小芮。病床的被褥很蓬松,越发显得小芮的娇小。小芮的黑发散开在枕头上,更加映衬出脸色的苍白。她的口鼻还盖在氧气面罩下面,呼吸并不匀称,湿化瓶氧气不知疲倦地咕噜噜地翻腾着,冒出一串串白色的气泡。
我叹了口气,低头去看手上的《求是》,这是我在护士办公室唯一找得到带字的东西了。还没看几个字,就听见小芮病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去看,小芮眼睛睁得圆圆在看我。
“醒了?”我开心地拉住了小芮的手,却忘了小芮的手背上还打着吊针。
小芮的脸上泛起了一阵嫣红,我意识到了什么,像摸了烧红的烙铁似的把她的手丢在床上,只听见小芮一边呼痛,一边去摘自己的氧气面罩。
“几天了?”小芮问。
“三天。”我顿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的,就是肺炎。怎么这么厉害了也不吱声?把局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没告诉她,她的白细胞低得吓人。一进来两天不退烧我就觉得不对劲,以小芮的年龄,肺炎这种病应该好得很快的。果不其然住院第二天医生就告诉我小芮白细胞很低,够得上“粒细胞缺乏症”的诊断。听了我对小芮上次花生过敏的描述,医生也觉得过敏引起白细胞降低的可能性很大,打算过几天等小芮稳定了做个骨髓穿刺看看。
“我也没觉得什么。”小芮喘了口气,“前两天身上有点发热,我也没怎么在意,想着多半是感冒了。最近有什么案件吗?”小芮问。
“去去去,关你什么事?”我笑着嗔怪小芮,“我的事情都不管了,王局专门指派我来照顾你几天。几天没吃饭了,要吃什么,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