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里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当得知中餐食堂做的是小鸡炖蘑菇时,小芮的表情痛不欲生——小鸡炖蘑菇是她的最爱,就算休班,只要单位有这个菜,她也会不远万里地赶过来。小芮只好拿着两包方便面一边往伟城的实验室走(伟城那里有电炉),一边唉声叹气了。谁知祸不单行,面条还没熟,案情讨论会就要开始了。
这起案件的受害人只有一个,算不上“重大”刑事案件,到会的基本上就是局里的人,规模虽不像有些案件省里的专家呼啦啦坐了一大排那么宏大,但气氛也绝对称得上严肃。鉴于连续不断的杀人碎尸案弄得人心惶惶,王局还是亲自挂帅督办此案。
各方面的调查结果在这里汇总。邻居反映小英丈夫走的第二天晚上11点左右曾经听到过一些响动,但当时谁都没在意,后来没见到小英了;指纹组在翻动的家具等处提取了不少指纹,正在和小英的家人以及小英本人作比对排除;从小英的丈夫后来的口供中了解到小英家里可能失窃了一笔钱,数额不大,大概就三四百块的样子。
我正在认真听着发言,眼角的余光发现坐在旁边的伟城鼻子使劲抽动了几下。我下意识地也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发觉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正在迅速地蔓延。
坏了,我马上给对面的小芮使眼色,可这家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使了几次眼色她也没看到,我只好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家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拼命用手遮着嘴向她做“糊了”的口形,她这才惊觉起来猫着腰小跑出了会议室。
这个小插曲给大家带来了难得的轻松,只有王局不动声色,咳嗽一下让大家接着发言,不过我估计他肚子里的肠子多半也在迅速地打结。
大家跟我的直觉相似,都觉得不太可能是小英的丈夫作案。小英的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要杀死小英也完全可以乘其不备,似乎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而且长途车司机也证实小英丈夫的确搭车离开了小镇。如果说是流窜作案,只能用太巧了形容:第一,要恰巧在小英丈夫刚出门时,凶手就流窜来了;第二,还要小英毫不防备地打开门,这在孤身在家的女性身上可能性不大,每到这时她们总是特别紧张和注意自身安全的。
这样一来,侦破力量就集中在附近地域有前科的人身上,特别是因为吸毒、赌博最近手头紧张的。小朱最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他提供给我们几个符合条件的摸查对象。
现在暂时没我们技术中队什么事了,要等到刑警们有了收获才又该我们出场。我刚才说过了,疑犯作案时穿的裤子上应该有血迹,就算洗过了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化学方法查出来。还有就是指纹,这两项中,随便哪一项坐实了就可以钉死嫌疑人了。
回到法医室,小芮正在拼命地刷洗着糊掉的不锈钢碗,脸上很是气恼。我打算活跃下气氛,故意问:“面里加鸡蛋了吧?”
“你怎么知道?”小芮果然被我的问题吸引住了。
“蛋白质烧焦的臭味哪里能和淀粉一样,哈哈,还做法医的呢!”我大笑起来。
一眼瞥见了小芮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我忽然明白小芮低着头是在干什么了,她给王局画了一幅漫画,漫画里的王局吹胡子瞪眼睛,还是一副古代武将的打扮。我笑得弯下了腰。好个开心果,没了小芮我们不知道会多乏味。
没出三天事情果然就有了结果,一个因为盗窃关过几年的惯犯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好几年前他还没坐牢的时候,老婆就因为他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和他离了婚,据说最近他打麻将打得很凶,也输得厉害。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麻将桌上呢,这家伙已经连续作战一天一夜了。
没老婆的人就是可怜,别说家里像个狗窝了,就连那条带血的裤子也只是被他揉了揉就丢在了床脚。这下可抓了个正着,比对结果一确定他就被正式逮捕了,可后面的审讯却出了问题,他说自己没有作案时间,小英遇害时他正在打麻将。这可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至少有三个证人证实他那天的确是在打麻将,而他一口咬定裤子上的血迹是前几天看杀猪的时候溅上的。
预审的同志着急了,跑来问我们的实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死亡时间不对。
我很明白他着急的原因。逮捕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它有着严格的程序,除了公安局还必须经过检察院的批准,一旦抓错了人绝不是随便打几个哈哈就可以过去的事情。但是说放也绝没有那么轻松的事情,如果放错了,更是放虎容易捉虎难。这上下不得的尴尬可想而知。
但我倒没那么担心,那家伙说裤子上的血是猪的只能去哄鬼,他裤子上的血和小英头发发囊dna的符合比例超过99%,这要是会错,和我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样不可思议。
即使是这样,案件也绝不能留下没有作案时间这么大一个疑点,不然,很可能会被检察院打回来的;或者到了法院会因为证据不足,当庭释放嫌疑犯。让嫌疑犯逍遥法外不说,他还可能随时反咬一口要求国家赔偿,事情到了那一步就算背运到底了。
我相信凶手就是他,可我也相信预审的同事没有搞错。杀人碎尸这事可不是三五分钟就能办好的,要是他半路出去杀人碎尸,陪他打麻将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呢?我不知道。
看来这老天布下的大局我们破了,没想到他在里面又套了个小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感慨道。
如何破局?我一时茫然无措。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跑步机上跑着跑着,突然就有了主意。
一个小时后,我和小芮到了小英家的门口。我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小芮,说了句“计时!”就开始跑。
农村的路不平,跑起来有些费劲,有过慢跑经历的人都知道调整步伐比跑步还浪费力气,这路不平你就不得不随时调整步伐和频率,所以回来的时候我额头上已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芮没明白我在干吗,笑着问:“浩哥,今天怎么跑这来健身啊?”
“去,用了多少时间?”我问。
“6分钟多一点。”
“嗯。”我马上喜笑颜开,一把拿回了手表。
小芮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没等她说完,我就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还没有证据,说出来还为时过早。
回去以后,我马上让预审的同志调查那天打麻将的时候,疑犯中途有没有上厕所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出去过。我相信这一点绝不会有人记错,三缺一的滋味可没那么好受。
下午调查结果出来了,这家伙打牌中间果然说是上厕所出去了一会儿,大概十来分钟。预审的同志打趣说我上辈子是算命的,连别人上厕所都算得出。
这时候我的兴致来了,一五一十说开了:
“什么上厕所啊,这家伙杀人去了。他瘾头不小,杀完人抢完钱回去又赌上了。”
“那十分钟也不够杀人分尸啊?”预审的同志还是有疑惑。
“谁说杀人和分尸非得要一起啊?”我顿一下,喝了口水,“这家伙先杀人,打完牌越想越不对才去分尸的。你看看,分尸地点根本没多少血,这说明杀人和分尸时间上有间隔嘛。”
“那他裤子上的血就没人发现?”小芮提问了。
“我早上吃完包子滴在裤子的油你不也没看见吗?”我马上答道,“打牌的地方白炽灯功率不大,农村电压也未必很稳,灯光效果不是很好,再加上大家见他回来着急着打牌还来不及呢,未必有人注意他的裤子。”
“dna我们绝没有做错,为稳妥起见送上级再复查一次好了。”我对预审的同志说。
没等复查结果出来,疑犯就在我们掌握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据他自己交代,他先只是觉得小英一个女人好说话打算去借钱的,因小英不肯就起了杀心。
案件是破了,我和小芮反而沉重了起来。只要一丝理智尚存谁都会觉得为了区区300多块钱杀人不值得,可赌红了眼的人哪里还有道理可讲。在举刀的那一瞬他其实已经从一个“人”堕落到一个“魔”了。
做法医多年,我们对“赌”“毒”两字畏惧得很,避之唯恐不及。
案件侦破了,小英的遗体也就没必要保存了。火化那天小英的孩子也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像父亲。
火化之前有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提前通知殡仪馆把遗体搬出了冰柜,现在显然还没有完全回温,冰冷的身体上还挂着一些冷凝的水珠。小英的丈夫忍住悲伤恭恭敬敬地鞠了几个躬,周围家属的哭声已经连成了一片。
这种情形让我也伤感了起来,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是否真的有意义,就算案子破了我也不能淡化他们的痛苦,更别提挽回一个生命了。
四五岁的孩子却不懂这些,他磕完头后一步步迟疑着走到了摆放遗体的推车边,伸出小手想要摸摸母亲的臂膀。尸体的冰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有点着急了,用力把母亲的胳膊往上举,一只手不行又加上另一只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母亲的胳膊举高了一点,但一松手又掉了下来。这种情形让他惊诧莫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和原来不一样了,为什么不理他了。他有点恼火地把母亲的胳膊再次举了起来,一松手又掉了下来,这让他发了牛脾气,反复地一次次地把母亲的胳膊举起来,就是不愿意接受母亲怎么也不动的事实。
“妈妈怎么了?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孩子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不陪我玩?”
我背过了脸,不忍再看下去。往外走的时候我的眼圈有些发红,我赶紧掏出墨镜来掩饰自己。跨出阴冷的殡仪馆那一瞬间我的感觉真好,因为外面的阳光还是那样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