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村里人提到他的脸色会古怪起来。所谓“0”和“1”,那是男同性恋圈子的自我称呼,喜欢扮男性的是“1”,喜欢扮女性的是“0”。这种集中了远古象形文字优势和现代数码时代特征的出色创意绝对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功效,远比中央台的什么十佳广告强太多。
笑声刚落,我又疑惑了起来,这小英的老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怎么会是男同呢?据说性对象构建错误应该是在青春期性欲朦胧阶段形成的啊!是不是小朱搞错了,小英的老公只是打扮有点女性化呢?
我稍稍表示了一下我的怀疑,小朱就一脸不屑地说:“没错呢。他的‘爱人’是谁全村都知道。农村人结婚早,他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到这个年龄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很奇怪吗?走吧,我带你们去他家看看!”
我们跟着小朱三转两转就来到了小英家门口,小英的老公果然不在家。于是小朱到邻居家了解情况,我和小芮则在小英家周围转了起来:房门紧锁,后窗也没破坏的痕迹,没发现什么古怪。但是从前门旁边的窗户看过去,门口地面上有一大摊暗色,垃圾篓也翻到了一边,拿手电照过去,地面上果然是血迹。
就是这里了。小芮和我对了一下眼色。
如果是在以前,我会一脚把门踹开。当医生的时候,有次一个危重患者心脏停搏,但起搏器却被锁在了库房,护士一着急想不起钥匙放在哪儿了,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踹开了房门。当时在场的病人家属和护士都蒙了,怕是谁也没见过这么暴力的医生。虽然那个患者最后还是离开了我们,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尽力了。
如今我不会再踹房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成熟了,还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法律。哪怕再有怀疑,现场勘查也应按照它应有的程序进行。
小芮看穿了我的心思,已经在向王局汇报了。我在心里温柔地笑着。多好的女孩子。灵魂中她已渐渐地成了我的妹妹,这个念头虽然我们都从未提起过,但无疑已经成了彼此心灵的一个默契。
“王局怎么说?”刚才一分神,我没听清小芮和王局的谈话。
“他不同意马上搜查。他让我们尽快联系到小英的丈夫,请他协助调查。怎么会这样?”小芮也是一个急性子。
我能理解王局的决定,他的考虑是全面的,万一地上的血是动物血,那我们怎么收场?
我们只能等下去。
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小英的丈夫。小朱几番周折终于联系到了他,他和孩子还没到家就被“请”进了派出所,接着就来殡仪馆认领尸体。虽然我早已做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一个男人也能这样摇曳生姿地走路,我还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同性恋取向,这挺奇怪的。同性恋在国内并未受到广泛的认可,特别是在观念相对保守的农村。曾经轰动一时的武汉长江大桥爆炸案就发生在情人节,主人公竟然是一对生活在农村的男同性恋。从遗书上看他们就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向世人宣告他们也有相爱的权利。虽然我不能容忍他们殃及无辜的偏激方式,但也同情他们所受到的歧视。他们受到的歧视与最后选择的过激方式,两者之间无疑是有因果联系的。
我脑子里想着这些不相关的事,嘴里却在公事公办地问着标准问题:
“哪天离开家的?”
“两个礼拜前,23号那天。”他显然记性不错,或者已经仔细回忆过这些问题了。
“还能具体点吗?”我问。
他想了一会儿。“那天中午我带着孩子离开家,是在镇上长途汽车站坐的汽车。”
嗯。长途司机对他应该能过目不忘,我在想。
“你是去干什么,小英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没有,小英在家。我是到城里亲戚家打听哪里能做变性手术。”他扭了扭腰说。
我愣了一下。想做变性手术说明他从根本上否认自己的天然性别,这说明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性恋,而是易性癖。
“小英知道你打算去做变性手术吗?”我很有些诧异,因为我不认为会有女性能轻易接受自己丈夫变成一个女人的事实。
“知道。”他的声音里面有点自豪,“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以姐妹相称,一起把孩子拉扯大。”
靠,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啊!我忍不住想就算你们能这样过下去,畸形的家庭对孩子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为什么孩子没和小英在一起?”我用个手势加强了自己的语气,“我的意思是说带个孩子在路上不是不方便吗?为什么不留在家里?”我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在找碴。
“孩子想去城里看新鲜,我就带他来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有点惊讶,看得出他和孩子父子情深。这一点他和正常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从他嘴角的微笑我看得出他和孩子有了段不错的经历,这次的出游对他和孩子一定是充满了新奇、兴奋和快乐的。
惊讶之余我又自嘲地笑了。他们的性取向有问题不等于他们不能有正常人的感情。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其实我不该对他的性取向这么感兴趣,这完全属于个人隐私,但由于他和小英的夫妻关系,我不得不问。
既然他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我就单刀直入吧:“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我不知道他对性取向这个词会做何反应,所以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很早我就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他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只是一直不敢承认,想要改掉自己的‘毛病’。”
我在心里说,嗯,心理学关于易性癖形成的理论看来是对的。而他试图改掉自己的“毛病”,反映了个人意图和社会规范不一致时的挣扎,这说明他还是在乎别人的看法的。
我笑了一下,问:“那你和小英是怎么办的?”我看着他的双眼两手摆了个同时左偏和右偏的手势,如果旁边有个心理师,他会知道我并不好意思问这个问题,但好奇心作怪让我急于知道答案。
“我把她想象成别的男人。”没想到他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小英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正色道。
“很久了。”他的声音稍微沉了一下,“现在我们相处得很好,夫妻嘛,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他的声音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理智告诉我他的故事并不可信。小英和他能如此宽容地处理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我想不是每个女性都能接受自己爱过的丈夫变成女人这件事情的,何况还要一起去面对那么多的社会压力以及实际问题,更巧的是他一出门小英就出事了,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但从感情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他。
“嗯,走吧,我们一起去那边看看。”我的手指了一下停放遗体房间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殡仪馆的走道总是显得那样的幽暗和漫长。我们的鞋子敲击在光滑的大理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虽然死亡不是我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自己是带去坏消息的恶魔,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不过是一个关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我心里却是一惊。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还在想这个?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莫非他想向我说明什么?
我的嘴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心里感慨万千。有谁不是关在自己身体里面的囚徒呢?如果没有这个孱弱而贪婪的外壳,这个世界因为贪婪和冲动所产生的血腥和残暴也就都可以消失于无形之间了……
曾经听到有人说过,法医是和死者对话的人,其实我也很喜欢“每一滴鲜血都会说话”这个说法。在常人眼里没有什么比血液更能代表血腥和残暴了,但在我们眼里,每一滴血液的位置和形状甚至气味都在诉说着一个无言的故事。
此刻我就站在小英的家里,眼前突然幻化出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小英很可能认识凶手,因为她听到敲门声开了门,但也许是话不投机,她用身体堵住了凶手继续进入房间的路。凶手发现达不到目的,凶性大起,用随身的刀具向小英的颈部划过去,他用力过猛,刀尖挥到了门后的墙上。鲜血从颈动脉喷涌而出,飞溅在墙面,滴落在地面。
见到鲜血迸溅出来,凶手似乎愣了一下,没有迅速躲避。在他站立的地方,墙面上,血液的喷溅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我们管这种情况叫“鬼影现象”,缺口的血迹多半是溅到了凶手的裤子上被带走了。小英倒地后,血仍然在汩汩地流淌,在地面形成了极大的一个血泊,门口的那摊暗红的血迹,让我知道那就是小英魂飞天外的地方了。
凶手一怔之后,从小英身上跨过,鞋尖不小心踢翻了放在门口的垃圾篓。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猜多半是值钱的东西,因为他急躁而慌乱地翻动了所有的抽屉,把不少杂物都翻到了地上。我相信分尸的地点也就在屋里,因为房间中间还有一摊血迹。
等我回过神来,看见小芮在垃圾篓上提取血迹,我正想走过去帮个忙,小芮已经起身了,动作有点踉跄,手也撑在了腰上,表情很有些痛苦。
“怎么了?”我想去扶她一把。
小芮挥了挥手,表示没必要搀扶。“好几次了,没关系的。”小芮嘴里说没事,表情还是很不自然。
“要不去看看吧。”我说,“弄出个腰椎间盘突出什么的也不好。”
小芮佯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我犹豫了一下,不好再问下去了。女孩子腰痛的原因很多,有些是我这个大男人不方便问的,我只好闭嘴不提。
但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我对自己当时的粗疏和大意后悔无比,因为,那次毫不起眼的腰痛就是小芮所有不幸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