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影响大的案件就越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没去现场我和小芮就先在周围搞起了调查。好在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找几个知情人一点也不困难。我们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女老师姓李,人很漂亮,工作也很敬业。从学生称她“李姐姐”而不是“李老师”,你就知道她对学生是很有亲和力了。
没有一个学生相信李老师会自杀,几个女生说着说着还抹起了眼泪。学生们认为她不可能自杀的最有力证据是,李老师昨天下午还跟同学们说第二天的英语课会听写单词。
这显然是一个理由。我没动声色,反问学生道:“李老师如果真的是被谋杀,你们认为会是谁干的?”
“她老公!”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到底还是孩子。大人说话会谨慎得多,不过这也是了解情况的一个最佳机会。
“为什么?”
“他很花!”一个女孩子说。
我会心一笑。
“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吗?”我微笑着问。
“他家很有钱!”一个男孩慷慨激昂地说。
我不由得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不是证据,但贫富差距造成的对立情绪却是普遍的。我开始预感到这种情绪很可能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些困难。
学校老师和校领导对李老师本人的反映也基本一致,和李老师一起搭班的王老师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李老师去世的前一天下午,王老师和李老师约好下班后一起去买菜,但李老师下班的时候很抱歉地说她和婆婆约好一起到装饰城去看瓷砖,不能和王老师一起买菜了。
下节课听写、死亡前一天去买家装瓷砖,这的确不像一个自杀者的举动。我相信决定自杀者临死前多少会有内心的挣扎:死亡并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临死之前还在如此自如的安排未来的确可能性不大,坦率地说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然,从证据学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比如说,这两件事情并不能直接证明李老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它们直接证明的只是李老师死亡前的心理状态,可以归类为对李老师死亡真相有说服力的间接证据。
我们还需要在现场、尸体以及和李老师关系更紧密的人群当中去搜寻更直接的证据;另外,从证据学角度来说,这两份证言的证明效力也是不一样的,多个学生的证言足以证明李老师的确布置过听写,但李老师究竟是不是去买瓷砖了还仅仅只是一个托词。我们需要李老师的婆婆、装饰城的工作人员等人的证词,最好是李老师家有刚买来的瓷砖。不会说话的瓷砖证明效力会大于所有相关人员的证词。
这次我们法医室的工作效率和以往大不相同,我并没有一门心思扎进女教师坠楼案中。我有层出不穷的借口,优先去解决出现在我面前的任何案件,而把李老师的案件排在了最后。
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理由,越是重大的案件你就越需要更加详细地了解案件相关的任何事情,而这样的调查显然需要花费时间。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去解决坠楼案。在此之前,我当然也不会闲着。法医恐怕是天下最不怕没事干的职业了。
那天我和小芮一起去交通事故现场。一起平淡无奇的案件。车主和朋友一起喝酒,酒后骑摩托车回家。但他永远也到不了家了,因为现在他躺在路边,摩托车倒在一边。
这种案件太多。多得我每次处理这样的案件都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拙劣的剧本,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酒后驾车的危险吗?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如此,我和小芮还得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件一样,按着教科书所讲的一步步地去做,虽然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牛顿第一定律其实打破了很多人的思维常规,人们往往本能地认为物体的运动是需要外力来维持的,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任何外力干涉,物体会匀速直线运动下去,永不停歇。我不太清楚这条定律在其他行业有什么实际运用价值,但在交通事故,它就是金科玉律,我们仔细去寻找的永远是同一个问题:是什么外力让车子翻倒或者停顿的?
一辆本来行驶得好好的车辆有很多原因让它偏离原来的轨道。比如说被其他车辆碰了一下,被什么障碍物阻拦了一下,或者是因酒精毒害的小脑发错了一个指令。当我仔细地在道路、车辆和死者身上去寻找这些痕迹的时候,在另一端拿着皮尺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小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李老师的案件,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看来小芮对我的故意拖沓也很有意见了。我只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继续在车辆周围绕来绕去。
“我搞不明白的是,难道这样拖着案件就会消失吗?”小芮拣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划着什么,“是上回护士的案子让你怕了吗?”
我瞥见小芮抬头看着我,眼神有点挑衅。但很快她就低下了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可以多请点人来帮忙,也算有个见证。大家一起出结论就是了。我们申请省厅来人他们不会不来。就算要找公安部的几个好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拖下去罢了。”
我看了看小芮,长吐了一口气,说:“你会明白的。”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和小芮商量,觉得这个案件应该从交警队移送刑警队处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酒后驾车案,我找不到一个车辆停下来人飞出去的充足理由。
最让我狐疑的是摩托车座正下方,发动机盖上的几滴血迹。摩托车上当然可能有血迹,它可能是喷溅上去的,也有可能是被受伤后的骑手或者施救的人涂抹上去的,总之应该是很糟乱的血迹,而这两滴血迹太“安静”了。它们给我的感觉是血从骑手身上流下来,垂直滴在发动机盖上,又垂直地往下流注,留下了一个形状完美的尾巴。
这不对。这说明受伤后流血时骑手还在车上,和车保持着一样的运动状态,或者换个说法,车和人相对静止。这不可能。静止在车上的人不会受伤,只有飞出去的人才会受伤。
我问小芮,觉不觉得死者后脑的凹陷性骨折像棍棒之类的东西敲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飞车抢夺?”小芮有点惊讶。
小芮明白了我对案情的推断,但是她说的还是不对。抢夺的特征是乘人不备抢走财物,但现在是乘人不备先打死受害人,然后再抢走财物。骑手身上我们没发现钱包什么的,很可能是被搜走了。在乘人不备和抢走财物之间插了一个夺人性命,案件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抢劫。抢劫比抢夺要严重得多。但是我还没开始讲我的想法,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事情闹大了。”难得老成的伟城也会慌,“今天李老师老公家公司里聚集了几千人。公司所有的车子都被掀了个底朝天,除了李老师的那辆海南马自达外。市局请示了人大常委,调派武警抓了几个砸东西砸得最起劲的,才把事态压下去。坊间传言之所以公安局迟迟不下结论是被李老师老公家收买了。王局现在正在发火,说你这几天干吗去了,这么久还没报告。你好自为之。”伟城说完急急挂了电话。
我觉得嘴里很苦,好像吃了灭滴灵片一样苦涩。
我推开卷宗,轻轻地揉着眼睛。这一个礼拜来我的视力明显下降了。把这堆卷宗搬到法医室来的那天,小芮就买了三袋蛋黄派、一堆方便面和两大瓶康师傅红茶。
4天。4天我们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累了在桌子上趴一会儿,醒了接着看。把窗帘紧紧拉上后我们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现在我们终于看完了200个刑警一周调查出来的800多个卷宗。
我没去打扰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小芮,轻轻地拉开了窗帘。我发现现在居然是白天,窗外的风很大很凉快,而且没有烟味。我顺手关掉了空调,忽然觉得很饿,感觉自己能吞掉一头牛。但我没去吃饭,还在想这个案子。
双方家庭已经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了,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
不仅仅是夫妻双方的父母、兄弟姊妹被一一调查,李老师的同事、学生、她爱人的生意伙伴也都进行了详细地询问,调查甚至还扩大到了李老师的闺中密友、双方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甚至包括李老师的初恋男友。
最可怕的是李老师的爱人在李老师去世前一个礼拜在酒吧偶遇一个三陪女,然后在某酒店鬼混了3个晚上没回家的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三陪女的名字,酒店的房间号都查出来了。
真可怕。我下次要问问该死的小李是怎么把这条线挖出来的。他问得详细得可鄙,但这条线索很有意义。
窗外是远处的万家灯火,楼下黑色的树在阴暗里诡异地摇动。李老师的一生都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说这是一场豪门恩怨一点也不为过。但李老师并非出自豪门,事实上,她家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些贫寒。最开始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她刻苦学习,高中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师范大学。她的初恋就发生在那里。
李老师的第一个恋人是艺术系的男生,一个至今还很落魄的流浪艺术家。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称呼,在卷宗里,这个职业被写作:“无业人员”。
初恋往往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老师也不例外。她就是爱上这个男人了,甚至为他打了一次胎。她是在家乡做的这个手术,医院的病历可以证明。
这样的恋情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所以李老师的闺密知道两人分了手后很是替李老师高兴,但李老师却不这么想,据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忧郁。
直到那次初中同学聚会。这时候,李老师后来的丈夫已经从当初一个貌不出众的毛头小伙变成了挥金如土家族企业的总经理。事情的发展快得让旁人难以想象,3个月后李老师声称怀孕了,马上要嫁给这个老同学。
李老师的闺密替她高兴。但她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一个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
结婚后的李老师阔绰了起来,开始给家人和好友们送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但很多情况表明她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光鲜,比如说,她自己身上的cd服装是a货,而她的海南马自达是在公司借钱买的,还办理了正式的借款手续——借条复印件就在卷宗里。
问题的根源似乎在她丈夫身上。李老师的丈夫的家族企业是本地纳税第一大户。名义上她的丈夫是企业的总经理,但实权还集中在当初创业的两老手上,他们还是公司的董事与董事长。更确切地说权力集中在李老师婆婆手上,她才是集团的董事长。
更让李老师闹心的是,公司实际的执行权在李老师的小叔子也就是她丈夫的弟弟手上,而公司的财务总监,就是她丈夫的弟媳妇。这足以说明婆婆并非不想放权,而是不想交给自己的长子。
她根本不信任自己的这个长子,从长子还在公司当业务员的时候起,他就经常交代不清楚公司的货款究竟到哪里去了。
李老师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庭在家族的地位。她生了一个胖小子,而弟媳妇的肚子至今还不争气地空着。爷爷奶奶很宠这个孩子。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丈夫还是没有受到重用的事实,李老师后来试图自己加入家族企业,并多次向亲戚提出要辞去中学教师的工作。可婆婆坚决不同意,并在董事会上郑重表态,李老师辞不辞职是她的事,公司暂时不需要人手。
李老师的婆婆这么做也许有她更深层次的考虑,但李老师认为是婆婆不相信她经营方面的能力。于是,在婆婆表态后,她拿出了自己的两万块私房钱和人合伙开了个英语补习班。不幸的是补习班最后惨淡收场,李老师血本无归,遭到了婆婆的耻笑。
从此,李老师更不可能进入家族企业了。
还有一条线索吸引了我的注意。据李老师的闺密说,自从4年前失恋开始,李老师就患上了抑郁症,经常吃药,最近一次陪她看病就在案发前一个礼拜。
我犹豫地沉吟着,觉得还是什么都无法确定。自杀或他杀,两方面的可能都有,哪个也不能排除。李老师的爱人就是他杀的最大嫌疑人,显而易见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如果再加上这个家族涌动不息的财产争夺战的暗流,事情就更难说了。
但是自杀也并非没有可能。李老师并不幸福,原因有三:其一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不说,还在外面寻花问柳。据李老师的丈夫说,他一个礼拜有3天不归家李老师并不知情,我觉得这根本是胡说八道。老公3天不回家哪个女人会不知道?我宁可相信李老师对自己的丈夫其实是已经哀莫大于心死;其二,我并不相信李老师和现在的丈夫见面后迅速发生了一段热烈的恋情,我宁可相信这是她在处于感情低谷时做的一个看似聪明的选择;其三,事业不如意,从各方面看李老师是有事业追求的人,但最后她却一无所获。
也许,这些就是她得抑郁症的原因吧?
我忽然可怜起这个嫁入豪门的女子。她活得还不如一个平常人。
虽然我早就看过案发当天的现场照片,但我还是和小芮来到了李老师家。从尸体位置看,李老师就是从这个窗户掉下去的。我忍不住往窗外那个正对着这个窗户的摄像头多看了几眼,小区物业为了节省成本,一直没有开过它。
我伸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墙壁上和一楼的雨台上有些东西,很可能是陈旧的血,过会要想个办法怎么去取点材,要能做个dna就更美了。雨台还好办,借个梯子估计就够得到了。三四楼之间墙上的那点血迹有点难办,三楼窗口上去太高,四楼又够不着。莫非今天我还得玩个杂技不成?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会再去想办法。我又回头来看这个窗户。
“看出花来了没有?”小芮摘了手套,手上还提着个放大镜,笑盈盈地看着我。
“就快看出花来了。”我笑着说,“眼花。你那边怎么样?家具有什么发现吗?”
“拿得动的椅子基本上都有指纹,还有个凳子上有模模糊糊的足迹。”小芮皱了下眉头,“我觉得没什么意义。伟城也来看过了。家里人谁留了指纹都不奇怪,就算是外面人的,他们家社会关系这么复杂,也根本查不出是谁的。”
“嗯。”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头又伸出了窗外。
突然我心里一阵狂喜。还真被我看出花来了!铝合金窗框左手边朝外的一面有个指纹,还能清晰地看见纹路。
我和小芮对这枚指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因为没人跳楼会用狮子钻火圈的姿势,手脚不碰任何东西,直接从窗户飞出去。就算是体操王子想跳楼了也绝没有心情来一个侧手前空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