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别人生气的原因,总是世上最难解的题,但既然面前人出言提醒了——楚火落眨了眨眼睛,迅速得出了结论。
肯定是刚刚自己下手重了!
但,光看匕首上的血也知道,伤口浅得很,都熬不到上药就要愈合了,这也要喊疼?
行吧,大将军说疼,那就是疼。
楚火落从善如流地开口:“我错了!我待会儿给你上药!”
蔺师仪顿时脸色更难看了,两条剑眉被拧成了麻绳,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盯着她好半晌,才长舒一口气,似是终于说服自己不要跟一个木头计较。
“不用了,顾好你自己先。”
唔,这是,气消了,还是气没消?
楚火落估摸不出来,只能掰扯着衣袖,试探着转移话题,“那个,玉娘这次帮了我这么大个忙,我想买些东西送她。”
“嗯。”那人敷衍地点点头,大步往屋里走,楚火落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杂货铺的掌柜虽然说话不中听,但也有几分道理,玉娘的帕子绣的就只有兰花兰草,若能多些花样,肯定能卖得更好。”说到这,她不由得有些紧张了,本就不算齐整的袖口,这下更是被攒成了个发酵良久的腌菜,“我想去书肆给她买本有花样的书。”
蔺师仪顿住脚步,“书肆?”
“嗯,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书有花样……将军知道吗?”
“可以买本花鸟画册,照着上头描一些绣样,她应该用得上。”蔺师仪沉默了下,又补充了句,“画册有些贵,你,钱够吗?”
啊,是了,读书人的东西总是最贵的。
楚火落这才意识到,她这个送礼计划的最大纰漏,一本画册,要有纸、有墨、有颜料,分开买都不便宜,何况还是合在一起的,少说也得花三两银子吧?
把肉铺的月钱摊开算进每一天,再加上早晚载客的收入,一天最多也就是五十文,要攒够,不吃不喝也得等上两个月。再说,家里的米得买,蔺师仪的药也不能断,明年的今天能凑够这笔钱就算是她足够勤俭节约了。
还是算了,等领了月钱的时候,切两斤肉去玉娘那庆贺好了。
她这般想着,眉眼耷拉下来,叹了口气,脸皱巴成了一根小苦瓜。却又听面前人开口道:“租书应当比买便宜,你明日去问问,若是租得下来,我就去村长那借笔墨,照着描一份——我画工一般,但应该够用。”
楚火落眼眸一亮,这倒是可行!
要说清水镇也就是个小地方,哪来那么多的有钱人?便是镇上也少有读书人能大手大脚随意买书,大半都是借书去抄,能省一文是一文,当秀才前都是要勒紧裤腰带的。
只是,楚火落目光落在他拿仍缠着纱布的右手上,半月前才被大夫敲断,骨头还没长出来呢,别说拿笔写字那么复杂的事情,就是拎木箸都拎不动。
“你的手现在还画不了画吧?”
蔺师仪沉默了下,眼神不自然地飘忽到一边,轻咳一声,“你权当我是个左撇子就好。”
至于更多的解释,无论楚火落再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了。
毕竟,谁会把为了应付夫子罚抄的功课而特地练的左手写字,当做是功绩四处往外宣扬啊?
……
第二日,楚火落特地用包袱皮裹了件没补丁的长衫,在肉铺里忙完,便借着屋子把长衫换上,还刻意多洗了几遍手,只是身上仍带着淡淡的腥气,挥之不去。
只希望不会被书肆的老板赶出来才好。
楚火落侧身避开从里头大步跨出的书生,小心翼翼地挤进去。书肆里安静地有些过分了,她不得不连呼吸都放到最缓,踮起脚尖走路,挨个绕过那些看书看得如痴如醉、将过道占了大半的读书人,好容易才找到个空档,这才用目光寻觅起来。
可用来租借的书定然是旧书,是以,目光压根儿就没往那堆书页连个褶都见不着的架子上望,只闷头在底下胡乱塞在一处的筐中搜寻。
手心在腰侧的衣料上蹭了又蹭,确保没有什么可能弄脏书本的污垢存在,这才敢探进去取书。她并不看封面书名,只随手翻开中间一页,若见一堆密密麻麻的墨块,就小心将书合拢,放到一旁,再取下一本。
如是反复,到筐子几乎要见底时,她才终于翻到本不一样的。一面是黑块字,一面是花花草草,她从头数到尾,点清了一共十二幅图。
虽然不是画册,但有画就好了吧?
楚火落把其余的书都整齐地放回去,端着这本走到掌柜那,“请问这本书能租吗?”
掌柜的是个穿浅灰色细麻长衫的中年人,一边看着店,手里不拿账本却拿书,瞧着便是个学问多的。闻言,并不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十文钱一天。”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这个价格还能接受。
她倒空钱袋,只把三个铜板塞回去,剩下的三十个一并推到掌柜面前,“我租三天。”
掌柜的这回愿抬头了,点清铜板收下,反手推过来一个簿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还有红色的指印盖在墨迹上。
这是,要干嘛?
楚火落呆愣愣地杵了好一会儿,直到掌柜的把簿子拽回去,这才发现上头还是空空如也,不耐烦道:“把名字写上,摁个手印!”
她垂眸看向桌上那只细细长长的毛笔,笔杆是黄色的,笔尖是灰黑色的毛,只要拿着它,在砚台里打两个滚儿,便能在白纸上写出黑色的字来。她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动,却到底没敢伸出来,只是默然地攥成拳。
虽进了书肆,可她到底不是读书人。
喉咙微动,半晌才挤出干巴巴地几个字,“……我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还来借书?”男人错愕地望过来,但很快就沦为了轻蔑和鄙夷,原本低头看书的下巴也改为向上扬着,可进了账的银钱是万万不可能吐出来的,是以,他拿起了那支毛笔,“叫什么名?”
“楚四娘。”
寻常到不能在寻常的三个字,甚至不需要多问一句,男人手腕轻动,三个黑字就出现了,而后被扔到她面前,“摁手印总会了吧?”
楚火落沉默着在那黑乎乎的一片上按了个红印,把书塞进怀里,低头走了。在路边揪了几片叶子,把指尖的红色一点点蹭干净,从起初把绿叶都整变了色,到后面,只是单纯地把绿色的叶片在手心揉碎。
又不是她想不会写字的。
楚火落觉得有些委屈,但很快又劝解自己看开些,大抵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是这般吧,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而后,便是和蔺师仪一起去找村长借笔墨了,当然不是白借的,钱袋里最后的三文钱也离她而去。
楚火落坐在边上,两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人左手磨墨,左手执笔,然后左手作画。
她觉得,蔺师仪昨日的话未免也太谦虚了些。她不过是多眨了几回眼,一幅画就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以她的眼光来看,和书上的简直一模一样,甚至比原版更好看——白纸新墨自然比陈纸旧墨看上去顺眼得多。
她又开始觉得将军厉害了,不止打架厉害,画画也厉害。
反正她是描不出这样精致的花样的,最多摁出几个黑乎乎的大墨团,若是侥幸有几分像花形,便算是她努力的极致了。
约莫一个时辰吧,画出来三张,蔺师仪就不得不停笔收拾东西,无他,房内的红烛燃尽了。
这些蜡烛都是她那日购置东西时一口气买的,用一根少一根,火焰与烛油相碰时的“噼啪”声,每响一次,都是兜里的铜板被折下一角。不如趁着明天的白日写,起码日光不必买,能白用。
天上的月被云层遮了,便显得今夜格外得黑。楚火落扶着桌沿起身,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小心而谨慎,倒是体验了一把当瞎子的感觉。
只是她这个新鲜出炉的瞎子到底不太专业,寻觅了半天的方向,最后朝着门框直直地撞上去,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是木头间“咯吱咯吱”的细小抗议,却唯独没有疼。
她的额头与门板间隔着的是一只手掌,有些温热,指腹处带着些茧子,触感有些粗粝,是来自蔺师仪的手。
“怎么不小心点?”那只手慢慢地把她的脑袋扶正,而后撤下去,只另有一道声音,清清浅浅的,几乎要听不见。
“……笨。”
你才笨呢!
楚火落不由得在心里反驳,但到底没敢把这么无礼的话说出口,只匆忙地道了声谢,而后从正确的出口里钻出来。
鞋底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每个步伐都是轻盈雀跃的,她却没发现自己几乎要咧到耳朵的嘴角,也没看见爬上耳根的绯红,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院中的风舒服极了。
连低垂着脑袋的枯黄草叶,也出奇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