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多亏有你!今日挣的钱,抵得过我往常半个月的了!”
柳玉兰坐在板车上,将铜板一枚一枚地往荷包里塞,叮叮当当的响声跟着驴蹄吵了一路,却半点不让人生厌,只想着这声能一直一直响下去就好了。
她将铜板分成了同样数量的两个荷包,将其中一个往前递去,“喏,咱们一人一半!可不许说我不讲义气!”
楚四娘骑着驴,一手握着缰绳,并不回头,“帕子是你绣的,也是你卖的,哪有给我分钱的道理?再说,”她顿了下,看着熙攘的人群,温柔的阳光,似乎一切都在变好,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要没有你,我这载客的生意也起不了头。”
荷包被失落地收回去,那个声音又道:“那,那我把你欠的五十文给免了?”
“不用,我能还得起的,”楚四娘回过头,眸中露出一丝狡黠,“若你实在想,不如,你请我吃烧鹅吧?”
好事发生的时候,就该吃烧鹅的!
……
楚四娘拎着用荷叶包着的烧鹅回家时,蔺师仪已经结束了今日的下厨实践。
桌上摆了两碗菜,一碗是野菜,另一碗还是野菜。只是一碗是焉了吧唧的灰黄,一碗是过分翠嫩的青绿,那人正坐在桌前,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木箸,木箸的末端还被他用牙齿来回地碾着,愁得几乎要成了桌上的第三碗野菜。
“我的舌头好像坏了,”蔺师仪整个眉眼都耷拉着,“竟然尝不出哪碗更好吃。”
唔,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两碗都同等的难吃呢?
楚四娘到底没忍心告诉他一碗炒糊、一碗夹生的真相,把荷叶包放在正中央,一点点打开来,油光发亮的鹅便显露出来了,“那尝尝这个呢?”
蔺师仪顿时不纠结了,把两碗糟糠推到桌角,以免碍眼,盯着烧鹅,却迟迟没有下箸,眼神有些纠结,迟疑地开口:“你今日载了很多趟?”
“没有,也就一来一回,闲得很!”楚四娘一手一根木箸,戳进软烂的肉里,手腕一扭,便把烧鹅分作了两半,“这是玉娘送给我的!”
给二人碗里分别夹了个鹅腿,楚四娘又在开吃前仔细舔了舔箸尖香喷喷的油,咬着木箸痴痴笑了出来,“玉娘可真好!”
蔺师仪在牙齿撕扯鹅肉的间隙抽空点了点头,虽然不算熟悉,这么大方的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他又给楚四娘那只被鹅腿填的满满当当的碗里堆上一大块肉,自己则是干脆舍了木箸,用手扯了一截脖子下来啃着,一边还要催促她快些吃。
可楚四娘那双木箸,合拢又长开,长开又合拢,怎么也没夹上一丁点肉来,她却浑然未觉,仍絮絮叨叨地开口:“长得好看,绣活也好,连名字也这样好听,玉兰,一听就是个温柔娴静的漂亮姑娘。”
说到这,她便有些愁了,哪怕是同在码头运沙子的力夫也都是有名字的,不拘是叫麻子还是大力的,好不好听是一回事,可有没有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我也有个名字就好了……整天四娘四娘的,清水镇上都不知有多少个四娘。”
“要名字还不简单,你现在取一个便是,若觉得不够,还可以把字、号一并取齐,我一天换一个喊你。”他轻轻地笑,言语间带着点促狭,眉眼里却盈满温柔,“阿楚这般好看,叫芙蓉、牡丹、芍药、菡萏、辛夷……都很好。”
蔺师仪几乎是把他熟知的花名给罗列了个遍,可对面人却只是拧着眉,微微摇头。
“还是算了,”楚四娘轻叹了口气,“我不想当花花草草的,唔,我想有个听起来就比较厉害的名字。”
“楚超勇怎么样?”
“代表我超级勇敢——说书人常提的那些侠士、剑客,就没一个胆小的,这说明胆大的才能成大事。”
蔺师仪面色古怪地抬眸,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是认真而非说笑,沉默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左手握成拳,虚虚地遮在鼻下,肩膀微颤,低低地笑出声,好半天才说:“你要是实在想,也不是不行。”
这人又在偷笑了!
楚四娘也说不清现在是羞多一些,还是恼多一些,总归“楚超勇”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是用不得了,可再取别的,似乎也差不多。
楚猛虎?
楚移山?
她把整张脸塞进手心,这名字好像越取越糟糕了。
好一会儿,从指缝间透出两道幽幽的目光,闷闷的声音从手掌里挤出来,“那不然,你给我取吧。”
“行,我给你——”蔺师仪一口答应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笑容略微僵硬,清了清嗓子默默地把刚刚的话揭过去,“那个,赐名这种事,要由长辈来,我不合适。”
楚四娘茫然地望过去,眼下这种情况,她还能去外面院子里刨出一个阿爹来?
况且,蔺师仪现在不就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么?
“你的名字,你自己想,若觉得不好听,我再帮你寻些差不多意思的字,这样便不全算是我取的了。”蔺师仪拧着眉折中道,按照礼制,再怎么也得寻个有名望的大儒来,可以他逃犯的身份,就是给满朝文武人手一封信都只能招来官兵。大儒?实在没辙,那就只能将就一二了。
楚四娘便只能抓着头皮硬想了。
首先从自己喜欢的东西里挑,唔,麻子、饼子不太行,烧鹅、蹄膀也不好听,元宝、银票……不好不好,自己现在都没摸过那么多钱呢!
她扭头往院里看去,试图寻找些新的灵感。
院子里,唔,毛驴、野草,烂黄泥。
景致是半点儿看不出来的,最多瞧见一个荒凉的秋天。
她的唇角却不自禁弯起,沾染上星星点点的霞光,秋天啊,是个好时候呢!
等来赈灾粮是在秋天,被赎身是在秋天,能和将军生活在一起,也是在秋天。她在这个秋天里,第一次做了画本子里的侠客,第一次骑了马,第一次有了朋友……好像,所有的好事情,都发生在秋天。
傍晚的风吹散了一整日的疲惫,吹开了结着愁绪的眉眼,那双眸子里正映着落日的余晖,像一团温暖的火,明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秋。”
蔺师仪专注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做反应,“嗯?”
楚四娘认真地开口:“我想取个和秋天有关的名字。”
蔺师仪微微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沾染了些浅淡的红,所幸被墨色的发所遮掩,叫人瞧不真切,眼神不自然地落到边上,“云高火落,露白蝉寒。”
“火落,大火西流也,谓炎暑逝,初秋临。”他抬眸,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确定她没记起这词的另一出处,试探着开口,“楚火落,如何?”
楚四娘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垂着脑袋,嘴唇微动,一遍遍默念:楚火落,楚火落……
“要是你不喜欢,就换一个,我再想想。”他干巴巴地开口,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面前的人始终没有什么反应,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了,“或者,就叫楚秋也……”
“不,我喜欢,”楚四娘抬起头,“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就叫楚火落了。”
他的眼尾微微弯了弯,带着清浅的笑意,“行,你喜欢就好。”
楚四娘,不对,现在是楚火落了,终于成为一个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的人,这一日,值得庆祝。
没有酒,就以茶代酒,茶也没有,就只能着眼于桌角那两碗寒碜的野菜汤了。
“干?”楚火落端起那碗绿色的。
“干!”蔺师仪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端起剩下的那碗。
碰杯时豪情万丈,野菜汤入口时却泄了大半,楚火落整张脸皱成一团,难受地吐了吐舌头,半生不熟的野菜,跟趴在地里上嘴咬也没什么区别,尽是土腥和草涩,“好苦!”
蔺师仪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却挂了一个温和的笑,“这碗是熟的,看看会不会好些。”
楚火落接过碗,试了一口,本着不浪费粮食的想法,艰难地把汤汁从喉管里摁下去,只觉得整条舌头都麻麻的,好像失去了知觉。
这回不是土腥了,尝到的似乎是锅底的煤灰兑水,难喝得千奇百怪。
“更苦了!”
楚火落这边抱怨着,那边的蔺师仪却是朗声大笑起来,笑得胸膛发震,也不怕把伤口给崩裂了,嘴角都滑到了耳朵边。
楚火落幽怨道:“将军,你的厨艺也太差了些!”
蔺师仪的笑顿时停了,第一次受到质疑的他很是不满,拧眉盯着她,“楚火落,你胆子肥了?”
“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蔺师仪更气了,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楚、火、落!”
却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的嘴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抬眸,是隔得极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一处得楚火落。
“嘘~我可是逃犯,不要随便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