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生气了?

这绝对是蔺师仪见到的第一个用锤子治病的大夫。

白日里用刀子治也就算了,毕竟用利刃割去腐肉,在外征战时军医常做这种事,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可现在这大夫又拿了把锤子出来,天可怜见,谁家正经大夫治病手段这么粗暴?他又不是什么桌子板凳,敲一敲就能把榫卯卡紧。

他皱着眉头,“非得这样?”

大夫点头,“非得这样。”

是以,待楚四娘放下瓦罐,凑到门前,顺着门缝小心翼翼地往里瞧时,便见大夫一手扶着他的右肩,一手将锤子高高抡起,而后猛地砸下去。

她连忙闭上眼,实在见不得这么残忍的场面,偏里面的人毫无察觉,一个劲儿地叫唤。

“嘶——”蔺师仪深吸一口气,疼得呲牙咧嘴的,“你就不能轻点?”

大夫活动了下手腕,瞥过去一眼,“你骨头硬,轻了砸不断。”话罢,又是一锤。

“……行,算你狠!”蔺师仪一边扯着嗓子干嚎,一边不痛不痒地威胁,“你最好不要有沦落到要我给你治伤的那一天,不然我也收你个八十两!”

锤子换成了纱布,裹着冰冰凉凉的草药不紧不慢地缠上去,可于红肿的患处而言,有如杯水车薪,甚至于每从胳膊底下绕过一圈时,都是一轮新的酷刑。

“你这包扎手艺也差得很!”

大夫微微挑眉,用纱布的末尾打上了一个小结,“你自己不要麻药的,现在又要喊疼,让老朽很为难啊!”

蔺师仪咬牙,盯着大夫飞快地收捡着家伙事儿的手,怎么看都是一副恨不得立马拎上药箱,跑回镇上潇洒的模样,“为难?我怎么一点都没瞧出来?”

他拧着眉,单手将外衣披上,确定目前的模样不算太过失礼,这才清了清嗓子,冲着门开口,“别蹲着了,进来。”

楚四娘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起身,脑袋低垂着,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寸一寸往前挪,她都这么小心了,怎么还会被抓包呢?

对面的蔺师仪却像是一眼瞧出来她的心思,无奈道:“想偷听也不选个好位置,你堵在门那,莫名出现一大团影子,我就是想装作没看见都难。”

大夫留下半桌子的药就起身离开了,剩下楚四娘讷讷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将衣角揉了半晌,才再抬起头,“对不起,我不该偷听的。”

他轻笑一声,枕着左手,半靠着床沿,“这有什么的,你下回直接进来就行。”

“……特别疼吗?”

“还行吧,比天牢里……”蔺师仪突然顿住,坐直身子,目光正对着她,似乎琢磨过味儿来,“蹲了有一会儿啊,听见我喊疼了?”

楚四娘点点头,“嗯,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是个刀落下都不皱一下眉头的硬骨头?”未等她说完,他就将话接过去,“好端端的,干嘛要忍着疼,连木头被砍了都有声呢,我被砍了那不得喊两声。”

在话本子上,或说书人口中,大约每个值得称道的侠客都像是钢筋铁骨外套了层皮,流血不流泪只能算是个入门要求,负伤作战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身中七八剑还能杀得敌人片甲不留,最后安然无恙地立场。似乎这些厉害人物,都是不怕伤、不怕痛,更不怕死的。

是以,贸然听见他这种论调,她竟一下哑口无言。

蔺师仪见她不说话了,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出了问题,耐心地解释道:“痛了就要喊出来,这样才会有人心疼,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知道吗?”

“那若是弄伤你的人不在乎呢?”楚四娘微微蹙眉,想到了许多人,诸如醉月楼的鸨母、曾嫁过的屠夫、将她典当的阿爹,她不是没有向他们哭诉恳求过,只是毫无成效,“他们甚至以你的疼痛取乐呢?这样也要喊出来吗?”

“重点不是喊,是要让人知道。”

那些施暴者难道看不出来那些被他们亲手施加的伤痛么?

楚四娘更加不解,却突然被蔺师仪握住了右手,带着往他的胸口去。

“知道你有多疼,以及,他们将会有多心疼,”他的手微微用力,她的指尖便没入了他的心口,“比如说,这样。”

她低眉看去,白色的纱布上又开始往外冒着红晕,层层叠叠的,像是一朵逐渐绽放的花,显然是伤口又被撕裂开来,而罪魁祸首,是她的手。

楚四娘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抽回手,指尖沾染的黏腻似乎怎么也搓不掉,既想立刻跑去净手,又想看看他有没有大碍,还想质问这荒唐的举动,几番思量,却难抉择出谁先谁后,竟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偏那人没有一点自觉,反倒用一副无辜的模样凑近,“生气了?”

倒叫人满腔不高兴的情绪无处发泄。

楚四娘瞥了他一眼,又冷淡地移开目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玩笑不好笑,下次不要再开了。”

“嗯,好,不开,”蔺师仪从善如流地点头,见她仍敛着眉眼,便往那只沾了血的手里塞了一小盒药膏,“我错了,这是赔礼。”

目光看向手中精致的药盒,又碰上他的视线,有心想问问这东西是哪来的,却被他抢先一步开口。

“好阿楚,原谅我这一次,行不行?”

……

一直到洗漱完后坐到镜前,楚四娘才算寻回了一些理智,可望向镜子了的那人,满脸写着不自在,耳朵红得像要滴血——要不她还是再去冷水里泡一泡吧?

但已至深夜,出屋打水定然要闹出不小的动静,权衡再三,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只是目光又盯向了一旁燃烧的蜡烛:这么暗的光,应当没被瞧见吧?

良久,长叹出一口气,试图把脑子里丛生的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吐干净。

楚四娘啊楚四娘,你可得清醒一点!

虽然将军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能文能武,一心为国……但是,你是来报恩的,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呢?

从明日起,她一定要与将军保持距离,恪守本分。

至于现在,楚四娘看向桌上那个袖珍的小盒子,比寻常见的胭脂盒还要少上些许,弗一打开,就涌出来一股特殊的香味,不算浓郁,只是浅浅淡淡的,却叫人心旷神怡。

用木片取出少许,一点点涂抹在脸上的结痂处,直至那道一指多长的疤都被覆盖住,她才看着镜子,认真地端详起来。

早在挨那一瓦片之前,她就猜到这张脸多半是保不住的,这么深这么长的伤口,就是从皇宫偷了药出来,也是要留疤的。既然如此,索性便不用管了,她在潦草的撒过一次药粉后,便一直刻意不去看它。

如今对镜看了,丑,确实很丑。

别说她原本姿色就平平,纵她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加上这道疤也要成个丑八怪的。

只是她却生不出一点难过的心思,一张脸罢了,比起报恩来说,不值一提。再说,就是一张没有瑕疵的脸,于她似乎也无用。

让被卖时的身价高些?

能被夫婿多瞧上几眼?

还是,要靠此寻一个新夫婿?

啧,倒不如换块猪肉来,起码能解解馋。

她躺到床上,让自己快些入睡,明日趁早将稻子割了,好去镇上寻个糊口的活计。

第二日,天刚破晓,楚四娘就从屋子里溜了出来,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连那头毛驴都在睡着,更别说蔺师仪了,昨日受了那么大苦,肯定得好好休息一番。

她拎着镰刀来到田里,大约是寻到了一点干活的手感,动作麻利了许多,先前预估的三天,在这第二天就收了工,待她把镰刀送回去时,柳玉兰才刚刚开始起锅做晚饭。

楚四娘干脆就坐在堂屋等着了,吨吨灌下去两碗水,再歇上一会儿,正好带着饭回家,省得多跑一趟。

光是坐着,实在无聊,她便随意地四处打量,桌椅看起来都挺新的,没有落灰,甚至在方桌的正中央,用白瓷瓶装着一枝嫩红色的木芙蓉,一看便是个有着细腻心思的人。

她正准备仔细看看那花,柳玉兰便用瓦罐端着饭出来了,“一起在这吃吧,我今日去摘了些荠菜,用水煮了下,味道应当还可以。”

楚四娘瞧了眼天色,还早,那等吃完再打包回去也来得及,于是不客气地拿起筷子。

“我听村长说,四娘曾碰上山匪?”

“嗯,代岭山一带不太平,我与哥哥虽侥幸跑了,却都是一身的伤,我还算能跑能跳的,哥哥就严重许多了,日前请的大夫,竟花光了全身积蓄。”

柳玉兰动作一顿,迟疑地开口:“也就是说,你那哥哥,现今都靠你养活?”

楚四娘点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荠菜,声音含糊,“差不多吧。”

柳玉兰不禁没了吃饭的心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原以为只是破了相,结果还要带着个烧钱的药罐子,天爷哟,这怎么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