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走在路上,未免太过惹眼,于是,在路过都城时,楚四娘便将马当了,换了一头驴,而后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去。
已值秋末,田埂间金黄的稻早早地收割完毕,只偶尔能见瞧见几个孩童挎着小竹篮,低头在一片草茎中寻觅零落的穗,每找到一个,便兴冲冲地跑过去,迅速地抓起来,小心安放在自己的篮子里。若这些穗粒凑得多了,添上些水,便能用柴火熬出一碗香香软软的米粥,是以,不需要大人盯着,孩童们都是个顶个的积极。
楚四娘也曾是这其中一员,年幼时,只不过多捡得一粒米塞进自己嘴里,便能忘记所有的不高兴,乐呵呵地从村头跑到村尾。
她不由得往那多瞧了几眼,却有一大片歪歪斜斜的水稻撞入她眼帘。
纵然有土地贫瘠的原因在,那些稻子的长势也未免太不喜人了,显然是未经过好生侍弄的,更别提拖到这种时候才来收割,那片地的农人实在是不用心。
拿着镰刀的是个黑乎乎的青年,穿了一身短褐,袖子撸到上臂,干活出奇得利落,怎么也不像是个不下地的懒虫。
视线再往边上挪动些许,楚四娘不禁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穷乡僻壤里也能养出这么水灵的人?
长发已全盘起梳成了发髻,应当是位已经出嫁的妇人,明明那衣裳也就是寻常的料子,甚至花色式样都过时许久了,可被她这么一穿,竟不比京城里时兴的绸缎逊色半分。
可真漂亮,她上一个见到的这种大美人,还是醉月楼中的花魁。
“在看什么?”蔺师仪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又不明所以地收回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走了几天都没寻到落脚的地,若不是两条腿还需要不停地往前迈,他怕是眼一合便能呼呼大睡。
总不好说是在看美人吧?
“看稻子,”楚四娘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我在想,要不要安顿好之后,买几亩田种地。”
蔺师仪沉吟一会儿,选择了拒绝,“若有追兵赶上来,就不好带着跑路了。”
楚四娘心不在焉地点头,忽然听见一声凶巴巴的大喊,忙转头望去。
“张铁柱!!!”
不知哪里又冒出个妇人,死死揪着那青年的耳朵,力道之大,她都担心那只脆弱的耳朵要就此与脑袋分家。
“家里的柴劈了吗?水挑了吗?啊?你就有闲工夫来向寡妇献殷勤了?”
“哎、哎!”张铁柱双手合十,吸着气求饶,“你先松开,在外头呢!”
妇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一拽,迫使他的腰弯得更低,“外头?你还想把人带回家里怎么的?”
张铁柱苦着一张脸解释,“没有!真没有!我就是来帮个忙,哪有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是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男人的说辞在妇人那没有半分可信度,只被一路拉扯着走远,隐约还能听些诸如“狐狸精”“浪蹄子”之类的词,剩下的那个美貌妇人却是置若罔闻,只俯身将割下来的稻子收拢,揽在怀里,沉默地离开。
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长里短的小事,没什么去多加探究的必要。
楚四娘寻到村长,提出要在村里租房,并编造了一套新的来历。
回乡探亲的兄妹二人,不幸被山匪劫掠后,只能典当了传家之宝看病养伤。
“路引有吗?”
楚四娘从包袱里翻出一张盖着红戳的纸递过去,在村长的目光转向蔺师仪前,抢先开口,“哥哥他被山匪打成这样,命还在已是万幸,哪还能留得住那些身外物?”
见村长仍有迟疑,泪水当即就滚落下来,呜呜咽咽,“我们兄妹也太苦了,还不如当初死了算了……”
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哪经得起这般闹腾,把银子揣进怀里,匆匆画了押,便把两人给推出去,临了盯着二人,一个破相的丑姑娘,一个咳血的短命鬼,到底生出了点恻隐之心,在关门前抛出一句,“你们且住着,其他的我会和里正说清楚。”
二人便牵着驴,往村子的最末尾走去。
“兄妹?”蔺师仪突然开口道。
“……有什么问题吗?”楚四娘迟疑地望过去,她还以为早就确定过这个伪装的关系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用。
蔺师仪吸了口气,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莫名的情绪,总之是不高兴的,但也没道理放任着自己的不高兴去迁怒别人,只闷头加快了脚步,“没问题,那我随阿楚姓,我就叫楚稻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租赁的屋子前。
这院落大概有些年份没住人了,门上挂的蛛网有几个脑袋那么大,好在门还算齐整,能凑合用着。楚四娘拿出钥匙,对准锁孔,有些费力地插进去,扭了半天,才终于打开这把生出铜绿的锁。
院子里爬满了辨不出品类的野草,更别说屋子里会堆有多厚的灰尘了。
抬头望一眼天色,太阳已是在西边了,若凭她一个人打扫,今夜肯定没得睡。
楚四娘四下望了眼,从墙根处拎出来一条小板凳,把蔺师仪寄存在这,便风风火火地出门。
蔺师仪坐在板凳上,唯一能动的左手还得牵着驴绳,周遭是荒芜的草叶,能够做的娱乐活动就只有低头数路过的蚂蚁。
缺少食物的引诱,是见不到壮观的蚁群的,只能盯着某只被派遣出来侦查的蚂蚁费力越过拳头高的小土山,而后被许多粒长得差不多的小石块拦住去路,一点点试探安全出口。
蔺师仪长叹了口气,他还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怎么感觉进了一遍天牢,脑子都不好使了?
“你是新搬来的么?”
蔺师仪顿时戒备地抬起头,望见一个妇人驻足门口,约莫是好奇,才会这样问上一句,于是点头,“嗯,我和……妹妹一起搬来这,以后就是一个村的了,还请多关照。”
末了,想起自己的新身份,又补充道:“我叫楚稻。”
妇人当即扬起了笑,声音清脆,“奴家柳玉兰,阿稻哥随村里人喊我玉娘就好!”
蔺师仪正愁着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自来熟,便听得几声嘲弄横插进来。
“这不是玉娘嘛?”来的是更年长些的妇人,衣着打扮一看,便是乡下人家,操着一口粗糙的嗓音调侃,“怎么村里刚进来的后生就跟你熟络起来了?”
另一个也是粗布荆钗,掩着唇角的笑,怪里怪气地夸赞:“玉娘生得好看,对着哪个男人不都是一样,动动手指就把人家的魂勾走啦!”
蔺师仪拧起眉:“我与她只是正常的寒暄几句,还请诸位慎言。”
“哎呀,玩笑话而已嘛,这后生面皮怎么这么薄?”
蔺师仪脸色难看,柳玉兰却是早已习惯,只是敛起了笑,气氛正尴尬之际,楚四娘抱着两床被子侧身挤进屋子,催促着:“张大娘、李大娘,天都要黑了,要是屋子没收拾好,我可是要扣钱的!”
这话一出,再没个说闲话的心思,闭上嘴,净钻进屋里做事去了。
楚四娘转头看向还杵在门口的妇人,“玉娘,对吧?你叫我四娘就好,今日家里还没有收捡干净,等过两日,你若是不嫌弃,就再过来吃餐饭。”
柳玉兰几乎是第一眼就瞧见她脸上的疤,估计刚结痂不久,如一条黑色的爬虫似的盘在上头,她本能地退开两步,胡乱搪塞两句,便匆匆离开。
顶着那样一张脸,怎么敢出门见人?
柳玉兰想不明白,而楚四娘压根儿不去想,只闭上眼躺在久违的床上。
使了银子的效果就是好,不仅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床都给她铺好了,虽然明天还得重新铺过——毕竟现在睡的,是她从村长家借来的。
继承了山匪的遗产后,她现在的荷包可是鼓鼓的,根本不需要在意这点小花销。待明天去镇上把东西买齐,再请个大夫给将军治伤,她就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是以,天才蒙蒙亮,楚四娘便一骨碌爬起身,牵着毛驴,兴奋地往外冲。
“净手的澡豆,对,要这个桂花香的,先来三盒。”
“碗要这个青瓷花的,碟子要画着鱼的,至于装调料的瓦罐,嗯,先拿十个。”
……
“啊,对了,被褥!”
楚四娘牵着毛驴往前走,忽又往回折返,再度进店。
订做是来不及了,但可以挑店里的现货买。
棉被于平头百姓而言实在是件奢侈品,穷困些的人家,每年开春便把被子当进来换成银子,养活一家老小,而后硬生生捱到立冬,才又凑出钱来,赎回被子御寒。
是以,一眼望去,一大堆打着补丁的被子交叠在一起,散发着不知道累计了多少年的汗臭。
楚四娘扭开头,“要两条全新的,细麻面的。”
以上的东西全部委托店家送货,最后,她再带回一位大夫,有钱的感觉,就是,一切顺利,直到——
“你说医药费,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