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沉入地平线,天穹之上墨云蔽野,天地之间暴雨汹涌。
沈春芜卧躺于床榻上歇憩,谛听着窗外滂沱的雨水声,不知为何,竟是辗转入不了眠。
脑海之中装着颇多繁绪,一来是为那件血衣所困扰,她寻觅不出有效的线索,另外去耙梳阿父生前的人际网,发觉他人际关系极其简单,从不与谁起冲突与生出抵牾。阿父性情温和如水,待人极其宽容,无人不尊他敬他。是以,有谁要不择一切手段,去给阿父扣下这天大的污名,陷沈家于不义?
此则困扰她许久的一桩事体,另外一桩事体,则是盛轼。
李理说每逢阴雨天气,盛轼便会旧毒复发,疼楚彷如万蚁啮咬,搅得他燥郁难眠,也不知他如今在军营之中,睡不睡得好。
沈春芜意识到心中常浮现着这个男人的影子,觉得很匪夷所思,他不在府上,她应当觉得自由轻松才是,为何竟会生出一丝……不太习惯的感觉。
沈春芜给自己寻了个借口,之所以会念叨他,不过是因为她对腰带造成了失误,心生出一丝愧怍罢了。
正是思忖间,外头传来一阵动静,缇雀叩了叩门,通禀的声音带了急:“夫人,皇城司席指挥使来谒。”
沈春芜颇觉纳罕,席指挥使是盛轼的心腹之一,夜深来访,莫不是盛轼出了什么事?
还是说,他是真的为那香中带臭的腰带,特地来寻她算账?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沈春芜索性不去多想,当即吩咐缇雀更衣,整饬好后,到了花厅迎客,席豫似乎真的很着急,只有恭谨的一句请辞:“请王妃上马车,殿下在营中等您。”
沈春芜没得及作任何反应,便被迎上马车,路途极其漫长,车厢颠簸,她的五脏六腑庶几快被颠出来了。下意识想从袖中摸出清凉膏搽在太阳穴上,但发现没带来。现在的处境是,侍婢和侍卫都没在身侧,她身边没个倚靠,就像是沉浮在大海之中的浮木,没有任何安全感。
纵使知道要去见的人是盛轼,但这一趟出行,让她感受到忐忑。
也不知捱了多久,颠簸终于停下了。
暴雨击打在伞檐下,席豫引着她一路去了主营。
沈春芜一直强忍着体内强烈的不适,眼前的一片混沌,忽然撬开了一抹橘橙色的光,伴随着一阵窸窣的搴帘声,她继续朝前行了数步,一切粘稠濡湿的冷意瞬时被隔绝在外,一股暖流由远及近,席卷全身。
“殿下,王妃带到了。”
席豫通禀完,便识趣地告退。
偌大的营帐之中,只剩下盛轼与沈春芜二人。
按照常规,沈春芜应当先给盛轼行个礼,再询问他夜深寻她所为何事,但此时此刻,她的胃囊一片翻江倒海,端的是胃流涨腻,这种强烈的不适感,委实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盛轼本是心中燥郁愠怒,但抬眸凝去,看到了沈春芜的一身容相,外罩一席狐白围氅,内衬是雪色纱裙,乌发之上毫无插戴,只在后脑勺处绾了一个慵散的垂髻,其余青丝熨帖的缀于肩后,坠腰的发尾蘸染了雨水。
盛轼发现沈春芜今夜的新衣,是用他此前买的香云纱裁制而成,缠枝纹的裙面映在烛火间,如出岫的云,穿戴在身上时,衬得她显出一种不染尘俗的仙气。
这种柔和的仙气,与军营厚沉刚硬的环境格格不入,看在盛轼的眸底,反而形成了一份极其强烈的视觉刺激。
尤其是,看到她雾漉漉的杏眸时,那副娇怯的容相如受惊的林中麋鹿,饶是他有满腔怒火,也在这一刻减淡了几分。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饶过她。
盛轼大步逼前,捻紧她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可知晓本王为何今夜让你过来?”
沈春芜难受得说不了话,只能勉强地摇了摇螓首。
盛轼凝眉轻嗤了声,先清算第一笔账,他执起那条发臭的腰带,道:“你是故意整蛊本王,是吗?”
“本王戴着这条腰带近七日,军中有了传言,说本王身上发臭,不喜清洁。”
“本王一身清誉,都被你毁于一旦!”
听着他咬牙切齿的控诉,沈春芜特别想笑,但闻着那呛鼻的臭味,她又特别想哭。
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沈春芜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表明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她这副样子落入盛轼眼中,倒是成了一种心虚的敷衍。
盛轼咄咄迫前一步,将她抵在帐壁上:“说话。”
沈春芜:“王爷,我——”
女郎弱不胜衣的仪姿,像极了一枝风吹欲倒的娇弱小白花,瞬时伏倒在盛轼的怀里。
适当的示弱,对他很是受用。
讵料,盛轼唇角的笑弧未持续一秒。
下一息,沈春芜窝在他怀里,吐了。
整一座营帐,骤然跌入死寂。
空气里只有帐外的细密雨声,哗啦哗啦,连同他唇角僵硬的弧度一起跟着落下。
宣泄完后,沈春芜一片神清气爽,整个人都好受多了,察觉身前男人气息寒沉得可怕,她连忙找补道:“我不是故意的,方才马车十分颠簸,我感到不舒服,您也是知道我坐不了太久的马车。”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错了,您身上的衣裳我会给您洗濯干净的。”
盛轼生平第二回感受真切的“狼狈”,还是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女人带给他的。
原本酝酿了很久的质问话辞,此刻被远远抛住脑后,此番突生变节,他甚至忘记要去跟她算账了。
盛轼语气没了寻常漫不经心的从容:“你离本王,远一点!”
这是不会让她洗濯衣物的意思了,沈春芜爽快地应下一声好。不过,她是第一次来营帐,狗不理不在身侧,盲杖也不在手,行动难免会磕磕碰碰,她有些无措伫在原地,道:“王爷,我可以去哪里待着?”
盛轼:“……”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横扫一眼,营帐之中唯一能让她落脚地方,只有那一张床榻。
“滚去床上待着。”盛轼口吻听着十分不善,不知思量到什么,补了一句:“床榻在你身后偏左的位置,走十步。”
沈春芜十分乖巧地滚去床榻上待着了。
她知晓盛轼在气头上,杀气浓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持安静是上上之策。
一阵打帘声起,有人进来了,应当是为盛轼去清洗外袍的。
吩咐前来的是一个副将,平素也负责主帅的洗衣用度,此番看到襄平王帐帘里出现了一个俏生生的女子,心下震骇不已。
莫不是王妃?
王爷深夜将王妃带入营帐之中……
副将感受到襄平王极其压迫的视线,忙不迭地接过衣袍,称自己啥也没看到,速速离去。
沈春芜静静地待在床榻上,用衾被裹着自己,原以为盛轼忙完会就寝,没想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翻动纸页的声音。
他在批阅公文。
看起来似乎是放过她了。
沈春芜淡静地垂落眼睑,不知为何,想起盛轼很久之前说过一句话——
“本王对你,真的太过纵容了。”
这话不假,他似乎真的挺纵容她的。
不论是她犯了错误让他受到不该有的非议,还是她方才吐到他身上,他虽情绪极差,却也不曾斥她半句,纵使有逼压的举动,也是点到为止,不曾损伤她半丝尊严。
盛轼有个狗脾气,但从日常的接触来看,他至少不像传闻之中所描述的那般暴戾杀伐。
从未亏待过她。
退一步来说,腰带香中带臭,让他遭受一些非议,确乎是她的不对。
不论如何,都该补偿一下的。
盛轼脾气臭,但也是很好哄的。
那翻动纸页的声音,翻得沈春芜心里隐隐发痒,她坚定了一个小小的心念,支棱起身躯,适时出声问:“王爷为何还不睡?”
盛轼动作微微一顿,乜斜了床上人儿一眼。只见沈春芜将衾被裹在身上,露出一颗乌绒绒的脑袋,眼眸泛着一抹胭脂红,模样乖驯又安静。
俨然是一副勾人去狠狠欺负一通的容相。
盛轼眼神黯下一重,下颔略紧,语调比寻常沙哑几分,反问:“亮着烛火,你睡不着?”
“不是的。” 沈春芜摇了摇首,温和道:“目下已经是子夜了,王爷卯时还要点兵,得早些歇息才是。”
虽然她未曾与盛轼同栖一处,但深晓他官务缠身,睡得极晚,也起得极早,以往她醒来时,他已然不在府上了。李理说,有时候,王爷一夜未眠可能也是常事。
沈春芜听着凗凗雨声,试探性道:“王爷可是睡不着?”
一句话问话,引盛轼淡淡嗤笑一声:“看来是李理多嘴了。”
沈春芜缓缓起身,赤足走下榻,道:“是我主动问李公公的,我挂心王爷的身体。”
这一句话,俨如一颗小石头,凭空抛掷在听者静谧的心潭,溅起圈圈涟漪。
盛轼看着沈春芜朝着自己走过来。
绒氅摘下,裙裾曳地,暗香浮动,烛火在她的身影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
她离桌案越来越近,桌角对着她,盛轼眸心微凛,大臂一伸,将人带到近前,嗓音喑哑:“不必对本王花言巧语。失眠乃是旧疾,本王已经习惯,不需要你挂心。”
沈春芜垂着眼,鸦黑的睫羽轻轻扇动着:“我知道了。”
盛轼挑了挑眉,正准备送她回床上,手腕忽地被她的柔荑反握住。
“我来哄王爷睡觉。”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