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轼垂眉凝视,橘橙色的烛火描摹在沈春芜的娇靥上。
她的美,是静物的美,身量窈窕,面上薄施脂粉,衬出娴淡明净的五官,杏子般的眸如镜鉴,倒映着一个他。那一条绉纱雪褶裙系得高高的,黛色披帛勒出一截楚楚细腰,一行一止间,自有一种飘然的姿致。
盛轼确实曾前未见过沈春芜穿过色泽娇艳的裙裳,除了归京初见那日见过她穿霞帔嫁衣,其余的光景之中,她的衣饰以素白为主,低调得就像是绣在屏风上的雪燕,藏在细微一角,守着自己一爿天地,若非心细之人,极难发觉她内藏乾坤。
沈春芜是美而自知的人,她知晓自己肌肤白,襦裙的系带系得宽松,露出大片的肩和颈,柔软骨感的线条一路迤逦至锁骨处,锁骨之下,山峦玲珑,暗香幽淼。
盛轼静静地望着那一大片肌肤,眸色淡沉到了极致,觉得太白,太柔,也太干净了,必须蘸染上什么才好。
沈春芜不知盛轼是如何想的,只感受到他的吐息,渐渐沉重了,下一息,他箍紧她腰肢,朝怀里一曳,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珠,轻轻碾磨:“你在魅惑本王。”
举止温柔,话辞却清冽如锋。
沈春芜如受了惊般,眼尾热了起来:“我没有。”
“我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情实意。”她露出楚楚怜色,“王爷在凌烟阁为我撑腰,我心中感激不尽,一心要来报答王爷。”
盛轼淡淡地笑出了声,语调哂然:“感激么?”
“世人皆说本王心狠手辣,残暴杀伐,你一言一辞,都处处迎合本王,是为了觅求本王的庇护,谈何感激,更遑论报答。”
沈春芜没有说话。
盛轼以为她是词穷理屈了,遂嗤笑了声,正打算让她量完身就退下,讵料,唇上覆落一抹温热濡湿的触感。
沈春芜主动亲吻了他。
明晃晃的烛火里,她白皙的小脸洇染着看不清的红晕,肩若削成,腰若素束,细眉如一弯鸿月,眉眸雾漉漉,透着淋漓潮湿的水光。
沈春芜有着一双世间罕见的美人眼,瞳孔虽涣散,但瞳色纯粹得毫无一丝瑕疵,瞳形明媚漂亮,眼睑朝后悄悄开出一条纤薄的褶痕,朝眼尾处斜上方勾挑,廓形深邃,像是妖娆的小钩子,勾缠住了对方的视线。
沈春芜鸦黑的睫毛轻轻扇动,扇动一下,盛轼心中的池水就漾起了一圈涟漪。
他逐渐沉浸其中,甚至,骨子里有了发狠的念欲。
安静的刹那,她松开了他。
“世人欺我、辱我,只有王爷怜我、惜我,予我容身之所,护我鬓角无霜,我知晓自己位卑言轻,没什么筹码能与王爷等同交换,惟愿尽些绵薄之力,讨得王爷一份怜爱。”
“昭昭我意,王爷还不懂我的心吗?”
话落,沈春芜头顶传来几不可闻的笑声,她不明白盛轼在笑什么,难不成又被他发现破绽了?
她声泪俱下,分明演绎得非常完美,甚至也骗过了自己。
她稍微稳定心神,几秒后,听他道:“不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沈春芜道:“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只因王爷值得。”
这是他白昼在凌烟阁说过的话,逢场作戏之词,她当了真,还拿来迎合他。
盛轼摩挲着她的檀唇,笑意莫测:“记住你说过的话。”
片晌,他懒洋洋的张开臂膀:“先量身。”
沈春芜这才记得今夜前来的最初目的,当下面赤耳臊,速速铺开量尺。
绣娘跟她交代过,要量肩宽,领围,胸围,腰围,臀围,拢共五处地方。看不见后,她对数字的感知反而变得更强,丈量绝对不出纰漏。
肩宽、领围都很快量出来了,但后面就量得有些困难,她需要穿过他臂下,合拢手臂去取另外一截软尺。
两人面对面靠得太近,以至于,她能隐约感受到一丝对方身上的异样。
虽未经人事,她多少也是懂得一些的。盛轼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眼神中,不仅是有男人对女人的欲,还有一份极为陌生的侵略感。
假令只是床.笫之事,这还好拿捏一点,但盛轼对她想要做的,似乎远不止这些。
不知为何,沈春芜忽然感到后怕,不知道待会儿还有什么在等候着自己。
好不容易量完臀围,她收好量尺,袖了袖手,想离开了。
当下被盛轼揽住腰,拽了回来,玩味道:“跑什么?”
“方才不是还撩拨得挺起劲的,嗯?”
沈春芜:“……”
她立即服软:“王爷把我锢得这般紧,我还能逃到哪里去,但求王爷怜惜。”
她锁骨上的肌肤,被一只冰冷的手指细细抚摹着,盛轼慢条斯理道:“本来确实是想做点什么。”
“但怕你到时候疼到哭出来。”他替她拢好散落在腰肘处的披帛,语气衔笑:“不着急,先欠着吧。”
沈春芜舒下了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
思及这一段时日他在忙碌的事,她好奇道:“对了,听雪姨说,王爷这几日在审讯偷袭马车的刺客,不知道刺客是何来历,为何要行刺?”
她不知道地是,盛轼审讯这个刺客头目,其实只花费了不到半日的光景,他吩咐席豫将人扔入了虿池里,虿池之中豢养着成百上千只毒蝎,刺客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招供,说是受宫中贵人重金所托,说要在士子聚众闹事之际,射杀王妃。
听及此,沈春芜匪夷所思,她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不曾招惹过宫里的人,为何会有人要刺杀她?她一个弱质女流,是个瞎子,能碍了谁的路?
这宫里的贵人又是谁?
盛轼道:“刺客跟宫中贵人没有直接接触,隔着好几个负责中间传话的暗桩,他不过是听命办事的一枚棋子,用尽即弃。”
沈春芜听出话中深意,凝声道:“所以说,刺客明面上说是要射杀我,其实是为了试探王爷。”
换言之,宫里的那个人,很可能是盛轼的政.敌。
盛轼性子跋扈张扬,树敌众多,三不五时便有人想要刺杀他,再加上这一回班师回朝立下大功,朝堂上的官党站位迎来重新洗牌的局面,这不免会触及宫中一部分人的利益,既然不能直接刺杀,那来刺杀她,以此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他的软肋。
沈春芜觉得这位贵人真是白费了金银,想别的计策不行,偏偏想了一个这么愚昧的试探之策。
盛轼轻狂倨傲,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威胁。
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被对方盯上了,第一次刺杀不成功,那很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患无穷。如此一来,她出门就不方便了。今日出门之时,可能也有一场刺杀在等着她,只不过盛轼及时出现在凌烟阁,且跟她同坐一辆马车,这才免去了一场劫难。
沈春芜在想解决之道,忽听盛轼说:“翌日卯时一刻,到西角门来,莫被韶光院的人发现。”
沈春芜一愣:“去要哪里?”
“翌日你就知晓。”他还卖起了关子。
沈春芜默了默,“不需要奔月跟随吗?”
盛轼道:“不需要。”
“就你跟本王。”
声音很轻,却如惊雷。
沈春芜的心,如海水涨潮,潮水褪去后,心口尽数是泡胀的砂石。
原来是盛轼打算单独带她出门,那是……去哪里呢?
纵使心中颇多疑问,但她什么都没问。
翌日寅时的时候,沈春芜就醒了,心中藏着事,醒的反而比寻常要早。
春寒尚未褪去,她去将窗关上,没想到这一声会惊动缇雀,她搴帘走进来,纳罕道:“夫人怎的这般早就醒了?”
沈春芜也不欲相瞒,只道王爷让她卯时在西角门等着,她想早些准备,沈春芜又道:“这件事只话与你知,莫要为外人道也。”
缇雀嗅出了一丝端倪,会心一笑:“奴婢明白了,王爷是想与夫人单独幽会,清晨安谧,少些打扰。”
沈春芜觉得缇雀误会了,但缇雀一晌打来了热水,一晌道:“奴婢为夫人梳妆。”
好不容易等梳妆完,沈春芜将昨夜量好的尺寸写在纸上,给了缇雀,嘱咐她到时候交给绣娘。交代好一切,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去了西角门。
上马车时,一只劲韧的臂膀伸过来,包笋衣似的包藏住她的手,沈春芜被牵上了马车。
等马车离开襄平王府,朝着官道上疾驰而去时,沈春芜知晓盛轼在身侧阖眸养神,薄唇几番轻启。
盛轼以手指颐,道:“上一回带你去映红山祭拜,本是后面要带你去个地方,但中途发生变节,耽搁了,今日休沐,正好带你去。”
被他看出心中所思,沈春芜有些羞窘,一路上没再多言。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东榆林巷停驻,盛轼说声“到了”,引她下马车。他带她穿过曲折逼仄的巷道,途中她遥遥能听到鸡鸣犬吠声,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炊烟,有人在生火做饭。
最终在一座寻常的竹舍外停下来,竹舍外有个扎戴黛蓝色头巾、一身苎麻荆裙的老妇,正在喂鸡,见着披着晨露前来的一对陌生男女,正准备上前问什么事。
冷不防,老妇的眼停驻在了女子身上。
“哐当”一声,怀中的饲料盆重心不稳,陡地跌落在地,惊散了一群鸡。
“大小姐?”
沈春芜觉得这一道声音有些耳熟。
已经好久没人叫过她大小姐了。
只听那老妇蹒跚近前,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证了什么,喜极而泣道:“大小姐,是老奴,老奴是张妈妈,以前在沈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
沈春芜最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茫。
张妈妈?
她记得张妈妈还是阿娘的陪嫁丫鬟,在沈家服侍阿娘很多年。
可是……
沈家女眷落狱,几乎都死了,狱卒告诉她,没有留下活口。
张妈妈含泪解释道:“是王爷遣人救治好了老奴,让老奴将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免受在乱坟岗被野狗啃食之苦。”
张妈妈看着大小姐涣散黯然的眸子,察觉到她看不见,心痛欲裂,又说了诸多沈老夫人生前的许多旧事。
所述的种种细节,都跟沈春芜的记忆对契上了。
她反应过来后,心中生出了万丈波澜,伸出手扶住颤巍巍的老妇,喉头哽了一哽,嗓音颤住:“张妈妈。”
张妈妈抹泪笑道:“老奴这就回屋告诉二少爷,说大小姐来看他了!”
二少爷,沈春芜的亲弟弟,沈冬昀。
沈春芜原地怔住,一直以为沈家只剩下她,没想到,她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她弟弟还活着!
她还有在世的亲人!
沈春芜终于回过神,轻轻抓握住了盛轼的腕子,搴裙要跪,却被男人一举阻住:“跪什么?”
沈春芜的声音含着浓重的水汽,道:“多谢王爷救下了我的亲人,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委实不知,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了。”
她素来克制且冷静,生平头一遭如此词无诠次。
盛轼不置可否,伸出拇指,揩掉她眸眶的濡湿水渍:“你只需记着,又欠下本王一份人情。”
盛轼没有在此处多待,对沈春芜说傍夕时分会来接她。
沈春芜猜出他还有很多官务要去处理,就没有特意挽留,更何况,此刻她的心思完全在亲人身上。
盛轼为她留足了与亲人寒暄叙旧的时间,也没让其他人来叨扰,卸去了她心理的防备和拘束。
这一刻,沈春芜心中有个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沈春芜今日不在韶光院,奔月醒来没找着人,忙去问环莺和缇雀,环莺说缇雀醒的最早,两人都一同看向了缇雀。
缇雀道:“夫人交代过,王爷今昼卯时让她在西角门等,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晓,你们务必保密。”
环莺捂住嘴,点头如捣蒜。
奔月笑意深深:“晓得了。”
结果,不到半日,整座府邸的人都知道了,王爷今昼带王妃去幽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