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芜一夜无眠,睡得很是安稳。
翌日,卯时的光景,雪姨带着两个侍婢,来为她梳洗添妆了。
侍婢都是精心选过的,一个叫环莺,一个叫缇雀,年岁虽小,但极其懂事。
“两人都是签了生死契的,”雪姨道,“若怠慢了姑娘,姑娘任由处置她们就好。”
沈春芜不由想起先前的侍婢抱琴,抱琴昨天夺走她的的盲杖,便被侍卫砍下了一只脚。
如此狠戾残忍的惩罚,沈春芜远远做不到,但盛轼替她出了这口恶气的时候,她心里真的快意多了。
在襄平王府里,她摸索着用人规矩和行事之道,这里不是沈家,她也不是过去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初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纵使有种种不适应的地方,也需要慢慢调整并接受。
该仁慈的时候就仁慈,该狠心的时候也必须狠心,真正的尊严从来都是靠自己换来的,主子有了威严,恩威并施,才能换取下人的忠诚。
过去的她,偏偏就是太能忍,才招致了顾家接踵而至的折辱。
甫思及此,沈春芜对两人道:“你们跟着我,我不会薄待你们,若让我发现你们不忠,直接赐死,明白吗?”
环莺和缇雀都知晓沈春芜是这王府里的女主人,也听闻过她的身世背景,今番第一次见之,被其绝代风华所折服,恭谨地俯首称是。
不过,沈春芜这份淡然并未维持多久,出府的时候,她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犬吠,腿又开始发颤了。
男人气定神闲的话音在近前响起:“李理,将缰绳给王妃。”
盛轼真的铁了心要让她牵着鬃犬进宫!
沈春芜腹诽了盛轼一万遍,不情不愿地接过缰绳,上了马车。
不知是不是也被敲打过了,今日鬃犬格外乖驯,静静地匍匐于她裙边,没闹出什么动静,她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越摸越喜爱。
通往大内宫城的路途上,沈春芜心神一动,对盛轼道:“王爷,它有名字吗?”
盛轼坐在斜对面的位置,正阖眸养神,听及此,慵懒睁眼,看沈春芜兴致盎然的容相,杏眸淬了点点晨光。
他勾了勾唇,淡笑:“想给它取名?”
话锋一转,“昨夜不是还挺怕它,不想要它?”
不提昨夜的事还好,一提昨夜,两人所发生的种种重新浮现在沈春芜眼前。
她顿时如坐针毡,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用素手绞着云袖。
盛轼看着沈春芜逐渐绯红的耳根,知晓她要羞臊欲燃了,遂适时点到为止,道:“这是本王送你的鬃犬,取名权自然在你。”
沈春芜舒下了一口气,道:“谢谢王爷。”
入了宫门,两人需要分走两道,盛轼去崇政殿见楚帝,沈春芜去慈宁宫拜谒太后。
一路由内侍引道,鬃犬在前领着沈春芜走,她以为盛轼已经走远,蹲下来,抚了抚鬃犬的脑袋,温声道:“干脆叫你狗不理吧,昨夜吠得这么凶,寻常的狗都不敢搭理。”
顿了顿,她嘟哝道:“就跟某人一样,态度凶巴巴的。”
不远处,盛轼听见了,微微止步,
他对她很凶?
他散淡偏眸,循声望去。
沈春芜:“今后唤你狗不理,好不好?”
鬃犬:“汪!”
盛轼:“。”
他淡嗤一声,真是欠收拾。
李理见状,委实替王妃捏了一把汗。
他忘了提点,襄平王耳力过人,千万不要在背后说话编排他。以王爷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王妃今夜可能又要遭殃了。
浑然不知身后事的沈春芜,兴头甚好,牵着狗不理继续沿着宫道走。
李理跟她说了待会儿觐见太后要注意的种种规矩,沈春芜听得很细致。
她不是第一次入宫,但这一回是以盛轼新妇的身份,该有的派头和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
不一会儿,身后忽地传了一串急促的步履声。
一道温润的声音唤住她:“阿芜?”
沈春芜微微怔然,执着缰绳的手指,隐隐紧了一紧。
是顾辞。
果然还是遇到他了。
顾辞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会参加今昼的早朝,行在宫道上,她难免会与他打照面,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阿芜,果真是你。”
顾辞走到了沈春芜面前,神态极其复杂。
女郎今日身着纁色褙子,绘摹着一对罥烟眉,容相秾而不艳,姿仪端庄恬静,风轻轻吹过时,长袖若飞若扬,如山间悠缓的烟云。
那双失神的眼眸,对沈春芜本身的美,不仅毫无一丝减损,反而让她显得愈发娇怜动人。
顾辞道:“阿芜,昨日婚宴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昨日他忙着安抚表妹顾绾的情绪,原本想着等顾绾情绪稳定下来,他就去前院迎娶沈春芜。
他知晓沈春芜听话懂事,他在婚宴上迟到了,她一定会体谅他的。
等顾辞终于安抚好了人,赶去前院之时,却惊怔地发现,沈春芜已经不在了。
所有人都告诉他,她被襄平王强娶走了。
婚宴甚至是照常举行,两人还拜了堂。
顾辞获悉这些事,如罹雷殛,根本不信。
怎的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沈春芜一定是被胁迫的,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襄平王这种声名狼藉之人!
顾辞几乎是一夜未眠,眼眶熬红了,眼角充溢着血丝。
昨夜,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沈春芜,但襄平王府岂能是他说进就能进的?
光是襄平王这三个字,就足以彻底压死他。
顾辞根本不敢去襄平王府造次。
抱琴就是血淋淋的下场,她惹襄平王不悦,当场被砍下一条腿,失血过多,当晚就断气了,死相极其惨戚。
但上苍似乎是有意眷顾他的,今日上朝的路上,竟是让他遇到了沈春芜。
顾辞想要走近一些,碍于内侍在侧,他怕自己的行为落下话柄,只能艰涩地问道:“阿芜,你来宫里做什么?”
沈春芜很快面色如常。
她淡笑,笑意并不达眼底,只道:“按照规矩,顾学士不能直呼我的名字。”
顾辞素来温谦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僵硬。
他已经听出了沈春芜话辞之下的客套和疏离。
顾辞心沉了下去,试探道:“你当了王妃,襄平王待你如何?”
沈春芜露出了娇怯的表情:“王爷怜惜我,待我极为温柔周到,这一点,不需要顾学士担心。”
顾辞看到沈春芜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女儿娇态,震惊得久久没回神。
沈春芜的反应,绝不是顾辞真正想要看的。
按理来说,襄平王残暴阴戾,且不近女色,不像是那种怜香惜玉之人,沈春芜落入这种人手中,怎么可能有活路?
顾辞并不怀疑沈春芜话中的真实性,沈春芜惯来是不会说谎的,也不像是那种有城府的女子。
只是,沈春芜说的这些话,让顾辞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无厘的愠怒和烦躁。
明明她该嫁给他,而不是襄平王!
因为她的事,顾辞一夜未眠,容相狼狈,她享受襄平王的宠爱,将他这个前未婚夫抛住脑后。
但转念一想,在那样特殊的情况下,沈春芜别无选择。
顾辞牙关紧了紧,道:“我在婚宴上迟迟不归,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解释,这是因为——”
顾辞已经准备好一番措辞,然而,沈春芜对他精心准备的解释并不感兴趣。
沈春芜淡笑:“往者不可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我与顾学士毫无关系了,顾学士不需对我解释这种事。”
昨昼的婚宴上,沈春芜彻底看清楚了顾辞的为人,为他迟迟不出现在婚宴的举动感到心寒。
但也仅此而已。
她对顾辞没有到很喜欢的地步,两人之所以会有羁绊,不过是一道圣旨。
所以,盛轼带她离开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是一种从让人窒息的泥潭里挣脱而出的放松和鲜活。
顾辞不知沈春芜内心所想,只当她在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试图再行前一步,说些什么。
归根到底,是他放不下沈春芜。
此际,李理在旁幽幽提醒他:“王妃要去慈宁宫请安,若是耽搁了,惹得圣怒,这种罪责,不知顾学士担不担得起?”
顾辞蓦地一怔,容色铁青,下颔线绷紧。
他停止了对沈春芜的纠缠,但仍旧没有死心,道:“下值后,我能否来寻你,有话想单独同你——”
沈春芜听到顾辞靠前的步履声,微微蹙眉。
她不喜欢无意义的争执和挽回。
尤其对方还是个狠狠伤害过她的伪君子。
她耐心告罄,忽地想起身边的鬃犬,她松开缰绳,温声道:“狗不理,送客。”
狗不理果真是通了人性的,受了命,当即亮出森白獠牙,支棱起庞硕魁梧的躯体,朝着顾辞厉声吠叫起来。
一边狂吠,一边朝着顾辞扑上去。
鬃犬来势汹汹,顾辞吓得面如土色,已经失了纠缠的心,狼狈地转身奔逃。
这个清晨的皇宫,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宫人纷纷停下手中做活儿,看到那文质彬彬的顾学士被一头鬃犬追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差点丢了半条命。
崇政殿。
楚帝正在听朝臣们述政,忽听外头传了一阵犬吠声,接着见顾辞姗姗来迟。
听政被唐突打断,楚帝微微不悦,这一份不悦在看清了顾辞的容相后,而微微消解。
楚帝纳罕道:“顾卿,你怎的被一头大犬追了?”
百官好奇,循声望去。
只见顾辞官弁歪斜,襴袍铺满尘泥,形象极其狼狈。
肃静的朝堂之上,一时之间论议声起。
不少朝臣在忍笑。
顾辞生平头一回受到如此瞩目,被同僚们看尽笑话,脸色铁青,牙都快咬碎了。
他的父亲顾渊也在其中。
顾渊见到儿子如此落魄,老脸都青了,低声怒斥道:“你干什么去了?”
顾辞沉默不响。
他总不能坦诚,自己是被狗追了罢?
太丢人了,若是让众人知晓实情,他从今往后怎么在官场上混!
顾辞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臣进宫之时,遇到一头疯犬,这才耽搁了。”
话音甫落,只听一道散淡惫懒的嗓音响起:“本王送给王妃的鬃犬,作导盲之用,怎会追着顾学士不松口?”
盛轼语气含笑,话辞却沉冷锋利:“莫非是顾学士做了不当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