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封地在梁州,梁州与益州相近,也近黔地,但不论地势还是位置,都比以上两者要更为优越且靠近上京城一些。
自上京城出发,去往梁州,往西走,没有水路,一共需要走十来天。
京中自从宁王要回去封地的消息传出之后,原本曾与宁王交好的一些官员,是彻底不敢再上宁王府的门,一些与织造局有所关联的商户,也因故而早早地避之不及。
原本尚算人来人往的宁王府,如今一日比一日门可罗雀。
在临走的前一日,宁王妃终于最后一次主动出门,去往了陵阳侯府。
沈若竹原不想再见她,但她执拗得很,她不见,她便不肯走,抱着怀里的食盒,毅然站在侯府的门前。
终于,沈若竹还是请她进了府。
一见到沈若竹,宁王妃便将手中的食盒递向她。
“这食盒当中是我亲自做的点心,明日便要走了,我想无论如何,我还是该再来见你一面。”
沈若竹没有接她的东西。
宁王妃便抱着食盒,一直站在原地。
等过了片刻,她见沈若竹当真没有一丝要收下食盒的意思,才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自己将食盒放在了边上。
“我……大概知道你和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宁王妃愧疚道,“我也十分感激,你们愿意留他一命,愿意叫他回去封地……我知道,如今不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和孩子的遗憾,你放心,我会带他回去封地,日后再也不叫他回京城来,不叫他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沈若竹面对着宁王妃,神情木然,没有说一句话。
宁王妃便瞥一眼被放在桌上的食盒,又道:“其实,今日这个食盒,上面是我做的糕点,下面则是我的一些家私。”
“家私?”
沈若竹自从迎人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神情总算是有了一丝变化。
宁王妃点点头,紧接着便道:“我没有什么好弥补你们的,陛下开恩,王爷犯了这么多的错,也没有将我们的财产收缴,我的家私不算少,这些年王爷送我的有,家中给的陪嫁也有,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就当是我送给云渺那孩子的,算是我对你和孩子的一些补偿……”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给我们补偿?”沈若竹突然激烈反问道。
“可是事情是我夫君所为!”宁王妃彷徨道,“他这些年待我不薄,要我坦坦荡荡地收下他的这些东西,心安理得地再去花掉这些东西,我真的做不到。到底是我们亏欠你们的,你们便将东西收下……”
“我们将东西收下,然后呢?”沈若竹不想如今还能从这位宁王妃的嘴里听到如此荒唐的话,“他的钱,你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那我和云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消受吗?”
“我知晓!”宁王妃着急道,“我知晓,不论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你的丈夫,换不回云渺的父亲,只是你不先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吗?”
宁王妃亲自去打开那食盒,将最上层的牛乳豆糕取出之后,便又取出藏在下面的一整沓银钱地契,递到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只消看一眼,便知道,这位王妃不是在诓人。她的家私是真的丰厚,如今摊在她面前的,不仅有许多数不完的银票,还有西市附近一整条街的铺子、京郊城外的几十亩良田地契……
“云渺也到了年纪,那孩子的志向,我略微听闻了一些,不论她将来打不打算嫁人,有这些东西傍身,她日子总会是好过的。”宁王妃道,“你便收下吧,这样好歹我会心安一些……”
你心安?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到底有什么好不心安的?
沈若竹一把将宁王妃手中的东西全部都推了回去,道:“你收回去吧,这些东西我和云渺是不会要的,不论你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他给你的也好,你自己的嫁妆也罢,我们都不需要你来赎罪。”
“可是……”宁王妃还待再说。
沈若竹便走至桌边,收下了她亲手做的那盏牛乳糕点。
她道:“这些便当是你的赎罪了,明日你们便要去梁州,王妃,我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我在此祝愿王妃一路顺遂,诸事平安!”
她到底是不愿意收下那些东西。
宁王妃无力地垂下臂膀,即便是从沈若竹的嘴里听到了许多的祝词,也难以真正地高兴起来。
她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到了食盒边上。
“既如此,那我也不再勉强你们了,你们不愿意要这些,我也不愿意留这些,我便在此请夫人帮我一件事情,将这些东西全部都转交给济善堂。那里有许多被遗弃的姑娘,往年我在京中,年节时都会拿出一部分的钱财捐助,以后我都不在了,若是我的这些东西还能帮助到姑娘们一些,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
这回,沈若竹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宁王妃便扯着薄薄的唇瓣,终于又笑了笑:“与夫人相识一场,我很高兴,也不后悔。明日我便要走了,唯愿将来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各自安好,后会无期。
或许于她们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虽然沈若竹知晓,对于她而言,估计她是不会安好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送走宁王妃,站在侯府的台阶上远眺着王府的马车离去,久久没有动静。
直到有仆从上来提醒她,祁云渺等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正在后院等她。
沈若竹这才匆匆回神,朝着后院走去。
“阿娘!我们要出发了!”
祁云渺全然不知自家阿娘适才都见了什么人,她在院子里收拾好一切,身上背着那把越群山送她的弓箭,身侧跟着的,则是越群山本人,以及越楼西。
沈若竹打量着面前三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祁云渺穿着纯黑的衣裳,玄色显瘦,也显身姿硬朗,飒气,她静静地端详着女儿,伸手将她外头靛蓝色的披风给系得更紧了一些。
“马上要天黑了,你们注意安全。”她叮嘱道。
“放心吧,有我们护着,保管叫云渺平平安安地回来!”越群山道。
沈若竹看一眼越群山,道:“侯爷和楼西也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越群山一噎,旋即正色点了点头。
下人们将他们的马都牵了过来,趁着天色要黑不黑,几人从后门上马,很快便离开了侯府,朝着城外奔去。
—
宁王府车队离开京城之后,过了五日,至洛阳。
下了洛阳,再过南阳、襄阳,梁州便不远了。
洛阳城外,祁云渺跟着越楼西爬上半山腰。
越群山自从那日送他们出了城门,陪他们赶了一夜的路之后,第二日一早便回家去了,只余下她和越楼
西两个人,悄悄带着人马,日夜兼程赶路先到了洛阳。
越楼西站在半山腰上,望着不远处洛阳城内开阔的景象,问道:“祁云渺,你先前来过洛阳吗?”
祁云渺摇头:“只听说过,洛阳牡丹,千金难求!”
越楼西便笑了,这几天,他也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黑色的衣裳,和祁云渺一路隐匿在山野丛林间。
这般有意思的事情,他倒是不曾经历过。
他想了想,又与祁云渺问道:“那若是此番事成,咱们要不要在洛阳城多玩几日?”
“你是嫌我们还不够明目张胆吗?”祁云渺没什么好气地睨他一眼,略有嫌弃。
越楼西便有些绷不住神色,大笑了起来。他蹲坐在丛林间,对着祁云渺的神情,笑得前仰后俯,一点儿也不隐蔽。
祁云渺见着他的样子,忍了忍,终于没忍住,照着他的肩膀捶了一下,这才跟着他一道笑出了声。
山间自由的气息裹挟她与越楼西。
“怎么样,不紧张了?”越楼西问道。
“嗯……?”祁云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越楼西适才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
她抱紧怀里的弓箭,道:“不紧张了。”
越楼西便欣慰道:“祁云渺,能亲手杀死自己的杀父仇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振作起来,待会儿便该我们上场了!”
“好!”祁云渺应道。
这几日,祁云渺和越楼西日夜兼程,从京城提前赶至了洛阳,目的便是为了刺杀宁王。
宁王府的车队从京城出发,一路慢悠悠到洛阳,花了五日;而他们赶到洛阳,只花了不到三天。
这剩下的几天,他们便一直都在洛阳附近的官道山林里踩点,终于寻到了一处最为合适的地方,送宁王归西。
这是祁云渺习武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要自己动手杀人。
越楼西陪在她的身边,等待马车过来的间隙,又道:“祁云渺,你知道我第1回 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祁云渺不知道。
“八岁。”越楼西便道,“当时还是在塞北,我爹率了大部的军队去攻打敌营,结果谁知道,人家也对我们搞了偷袭,军营里所剩的兵力不多,我当时也只是个毛头小子,刚学会的剑法没几招,但是没办法,再不提剑,便只能等着俘虏被杀了,我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和人家厮杀。”
“那一天,我一共杀了三个敌人,脸上溅得四处是血,可是我爹回来后,抱着我很是欣慰,直夸我是英雄!”
“祁云渺,你也会是一个英雄!”
越楼西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祁云渺自从出发之后便一直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定然会是英雄。
即便不是全天下的英雄,她至少,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既能拯救自己,也能拯救阿娘的英雄。
—
宁王府的车马在洛阳一共停留了两日。
如今正是春三月,洛阳牡丹初绽,宁王妃路过,便忍不住多逗留了一些时日。
今日终于重新启程,宁王和宁王妃坐在一架马车里。
自从眼疾的事情揭开之后,宁王单独面对着自家王妃的时候,倒也不避讳什么眼睛了。
他解了眼布,靠坐在马车里,见到自家王妃手里正在绣一幅牡丹画扇。
是昨日她在洛阳城中买的东西。
马车颠簸,她刺绣的手便难免有些不稳。
眼看着一路马车摇晃,终于,宁王妃的针是刺到了她自己的指尖上。宁王忙起身,夺过自家王妃手里的东西,去看她的手。
“不许再绣了!”他勒令道。
宁王妃无奈,本也只是路上解乏用的东西,是绣着玩的,不成想,离上京城越远,这一路道路会越来越不平整。
还以为洛阳城大,官道山路好歹会顺畅一些。
也罢,不绣便不绣了。
她反握住宁王的手,应允道:“好,我没事。”
宁王捧着她的手,神情讳莫如深。
宁王妃见着他担心的样子,还想再对丈夫说些什么,只是忽而,马车里的夫妇二人都察觉到,马车在无尽的颠簸之中,突兀地一阵抖动,而后便停了下来。
宁王妃不解,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只听马车外旋即响起一阵厮杀。
宁王神情陡然严肃,握紧了王妃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终于是来了吗?
自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宁王便知晓,自己回到封地的一路,不可能会平稳。
不论是自家那位好皇兄,还是沈若竹那个女人,抑或是京中一些别的人,有的是人想要他的人头落地。
自打离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在隐隐期待着这一刻。
如今终于是来了。
他听着马车之外的动静,叮嘱道:“没事,坐在马车当中别下去!”
宁王妃便点点头,紧紧依偎在他的身边,抓紧了他的臂膀。
宁王神情冷肃。
因为早有预料,是以,他这一路上为自己安排的护卫,全都是先帝留给他的,最为忠心,也最为顶尖的那一批。
早在出发前,所有的一切便已商量好,一旦路上遇上偷袭,不论外头如何厮杀,只要他和王妃在马车当中不出去,护卫们便会死死地守住马车,不叫这架马车出事。
而且以防万一,他这回出城带的人马,只有一半是在明面上,至于另一半,可是隐匿在暗处。
宁王不说有十分的自信,但至少也有七八分的自信,笃定自己不会出事。
他护着王妃,牢牢坐在马车当中。
只是,他似乎还是自信过了头。
只听一阵惊叫声忽而响起在马车的窗外,宁王回头,便眼睁睁地见到有一阵鲜血溅在了自己的车窗上。
是他窗外的护卫,一下子倒下了三个!
他瞪大了眼睛。
旋即,三个,又是三个……
护在他马车外边的护卫顷刻间变得越来越少。
宁王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听着外头的厮杀声,络绎不绝,似乎根本没有要结束的样子,而自己马车外边的护卫,也在极速减少。
是射箭!
拜自小的眼疾所赐,宁王对于出现在自己周遭的任何声音,全都敏感的很。
他终于意识到,此番的偷袭,不仅有刺客打斗,还有人在远处放冷箭!
他突然浑身都不寒而栗。
而余下的护卫也是看出了不对劲,他们的人手虽多,但对方的人手也似乎远不止如今出现的,他们便赶紧架着马车在一阵厮杀中穿行起来,欲意先将王爷同王妃护送回洛阳城内安全的地方。
可是根本来不及。
那站在山上放冷箭的人就像是追着他们跑的一样,他们架着马车离去,箭头便直接射在了他们马儿的脖颈上。
只听几声嘶鸣,马儿全数倒下了。
马车猛然向下栽去,宁王同宁王妃,也全都摔下了马车。
“快跑!!!”
宁王滚落在泥地里,满面灰尘,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王妃,独自扭头去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那是抬头望不见尽头的洛阳山林。
那人隐匿在山腰丛林间,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似乎仍旧能窥出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竖着高马尾辫的小姑娘,一身黑衣。
她的手里握着弓箭,这一回,她的弓弦上只搭了一支箭,而那支箭的箭锋,对准了他。
“祁云渺,杀了他!”
越楼西一声令下。
祁云渺便毫不犹豫松开了自己手中的箭羽。
冷箭飞出的那一刻,祁云渺和宁王都知道,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祁云渺终于,亲手替她的父亲报了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