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这在说什么?”
沈若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注视着越群山的双眸,忽而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越群山恍惚间眨了一下眼睛,脱口而出的一刹那,自己也愣住了。
这件事情,他本想和沈若竹回房之后再聊,不想如今情不自禁竟便开了口。
“咳……”他想暂时掩饰过去。
奈何祁云渺也是个耳尖的,听到了声,便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珠子问:“侯爷要同阿娘和离?”
“……”
越群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她们说起出宫后,裴荀告诫自己的话。
如今局面已经很清晰,皇帝已然全盘知晓了他们的计划,同时也注意到了沈若竹。
若是再留沈若竹在上京城,那么依照陵阳侯府的名声,皇帝将会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她,每注意到她一次,都是在提醒皇帝,曾经有一个妇人,联手朝堂上的宰相同大将军,妄图算计于他。
以如今这位帝王的心思来讲,此事绝对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何况越家满门都是武将,俩父子都是要时不时便要领兵出征的,万一何时,便是沈若竹同祁云渺单独留在京城,谁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不若送她们回钱塘。送她们离开,既是向皇帝表明,此事过后,沈若竹绝对不会再在上京城中掀起任何的风浪;也是在向皇帝严明,他们二人对皇权的效忠,此事过后,他们也绝对不敢再对皇帝有任何的算计。
到底他裴荀是老狐狸。
一开始从御书房中离开,越群山根本没能想这么多,初听这个建议时,他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觉得裴荀想要趁机上位。
他如今怂恿了他同沈若竹和离,万一转头他便又重新求娶沈若竹,那他不是白白将人拱手相让了吗?
可他终究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在回家的路上,越群山想了很久,的确得承认,依照如今皇帝的心思来说,裴荀的提议是对的。
把她们母女送走是最为稳妥的,能够保全她们的方式。
他把话说完,便看着沈若竹同祁云渺。
“原是这样……”沈若竹低喃,原本牢牢注视着越群山的眼睛在听完越群山的答复之后,逐渐便低垂了下去。
“原是这样……”
越群山又听她低喃了一声。
他终于再看不得沈若竹的眼神,与她一道低垂下了眉眼。
成亲尚不满一年,原本越群山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娶到了沈若竹,是可以和她过长长久久的日子的。
未曾想,他们连一年的夫妻都不能做满。
“若竹……”
有些话,越群山想要和沈若竹关起门来讲,他知道在她的心里,她的亡夫大过一切,但他们好歹也做了一阵子的真夫妻,他还是想问问她,到底心底里有没有过他。
只要她说一声有,那他这段时日来做的一切,便都不算白费。
“侯爷容我好好想想吧。”
可这回沈若竹没等越群山继续开口,她和他道:“这些事情,我想等宁王之事结束了再说,好吗?”
“……”
正好,越群山也是这么想的。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去,牢牢地抓紧了沈若竹的手。
—
宁王贪腐一案,在朝堂上一连持续了几日的风波。
因为有关于他的指控一日更比一日多,是以,刑部始终无法给皇帝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无妨,在事情发生的第三日,皇帝直接在朝堂上公布了自己对于宁王的裁决。
他打算革去宁王如今在京中所有的职位,称自己已为宁王寻到了治愈眼疾的法子,过往的一切暂不追究,他想要宁王回封地去治愈他的眼疾。
对于这等结果,朝堂上有人支持,自然也有人反对。
支持的,莫过于是称,人家到底有眼疾,有关于他贪污受贿的指控,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有可能被手底下的人蒙骗的,事情实在落不到他这个病人头上,如今既有了治愈的法子,那么皆大欢喜,不若就喊宁王卸去职位,好好养病;
至于反对的,则是说,宁王平日里便并非是善类,虽有眼疾,但实则,手底下并无一人敢真正做他的主。先帝在时,便因眼疾而对他多有偏疼同弥补,诸位皇子中,甚至只有他是先帝亲自在金吾卫中为他挑选了护卫的,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情。
两厢争执不下,朝堂上,众人吵得很是凶狠。
最后,皇帝终于是谁也没听,坚持自己的决断,勒令宁王卸去了所有的官职,回到封地,好好休养。
消息传回到宁王府,正是日上三竿。
被禁足了多日的宁王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里,手中握着被宣纸太监硬塞过来的圣旨。
还有一张药方,据说是皇帝给的,特意为他去百川药王谷求来的,可以治愈他的眼疾。
“……”
那宣纸太监刚走,宁王妃便站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想说什么就说吧。”宁王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攥紧手中的两样东西,古怪地笑了一声。
“王爷……”宁王妃缓缓蹲坐在宁王的身侧,“我们回封地去吧,这药方陛下说了,可以治愈眼疾,咱们回去试试,好好休养身体……”
“你其实早已知晓本王的眼睛,对吗?”宁王忽而准确无误地转头,透过眼布,将目光对准了宁王妃。
“…………”
宁王妃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何时知晓的?”宁王抓住她的手,问道。
宁王妃低下头去,不肯回答。
宁王便一寸又一寸,用力地钳住她的手腕。
宁王妃难受地想要挣扎,可是宁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腕逐渐掐至青紫,也还是一丝想要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
终于,宁王妃受不了了,哭着喊道:“王爷!”
“是沈若竹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宁王问道。
宁王妃摇了摇头。
沈若竹只是提醒了她,却并未和她透露过有关于宁王的任何一件事实。事情是她那日回到王府之后,自己发现的。
那日从陵阳侯府回家,宁王妃心里惦记着沈若竹的话,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宁王到底有事情是会瞒着自己的。
他患有眼疾,虽然自小脾气便不好,但是自打他们成亲之后,他已经改了许多了……
她想不明白,是夜对着铜镜收拾发髻,便坐在镜前出神,久久未曾离去。
那是她突然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落在铜镜之中坐在床边的男人脸上——
宁王的眼睛,素来不喜在外人面前暴露,她身为宁王妃,是唯一一个每日都能见到他摘下眼布模样之人。
摘下眼布之后的宁王,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不知何时,眼珠的转动,竟早已同从前有所不同。
那双眼睛,有着清澈的焦距同神采,绝对不是一个自小患有眼疾之人该有的模样。
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镜中见到的景象,紧紧地捂住了的嘴巴,不敢叫自己泄出哪怕一丝表示惊讶的声音。
……
想起那日的情形,宁王妃仍旧是后背冷汗直冒。
她不敢想,不敢想,若是宁王的眼睛真有好转,其实早可以见到了,那如今朝堂上对他的那些指控,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还有沈若竹亡夫之事,他真的不知情吗?
“王爷……”手腕终于被松开,宁王妃反过去抓住宁王的胳膊。
“我们去封地吧,封地什么都有,我们也清净,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休养身体,治愈眼睛……”
她还在希冀着宁王只是单纯地没有将眼睛之事告诉给她,他不曾背着她做过任何的恶事。
“这些事情,哪一件是不能在京中做的,为什么偏偏得去封地?”可是宁王面目狰狞地反问。
宁王妃绝望地闭上了眼:“可是京中不安宁,京中事情太多了,王爷,我怕……”
“…………”
宁王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愫。
从小到大,他不是被无尽的恨意裹挟,便是被无尽的怒意裹挟。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有眼疾?为什么都已经生在帝王家,他却偏偏又会患有眼疾?为什么他有那么多身体健全的兄弟?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去争夺皇位,只有他生来便注定什么也没有?
从小到大,他已经足够爱护自己的眼睛了,为什么到头来,他的眼睛还是越来越差,任谁来了都说是救不了的命?
他不信命。
所以自己悄悄去药王谷,请隐于山林的药王医师为自己看诊。
医师为他配出了可以治愈眼疾的药方,可他刚一出药王谷,便遇上了自家皇兄的烂摊子。
皇兄要追杀他,他被护卫护着,一路奔逃进青州的山林,才幸好被路过的猎户给捡了回去。
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想杀那个猎户的,猎户一家虽然粗俗简陋,但至少对他是真好,也是真的救了他的命。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见那句话,不该听见他眼疾可以治愈的事情……
那时的他刚从药王谷得到药方,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如何能叫一个猎户坏了自己的事情呢?
所以他把他杀了。
杀了还不够,他又临时起意,将他千刀万剐,将他扔到大理寺的衙门前,等他的妻子来了,他便诬陷给一路追杀他的皇兄,报复他的皇兄。
他这一生,做过的恶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可偏偏老天爷作弄他,给了他一个比谁都温婉,比谁都和善的王妃。
在一开始,宁王并不愿意成亲。他自小患有眼疾,不信有人会抛开他的眼疾,真心实意地嫁给他。
可是他的父皇为他挑选的这位王妃,居然真的可以。
在他们成亲前的几个月,她便时常登王府的门,到王府之中添置东西,还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园子中晒太阳。
他其实并不喜欢晒太阳,太阳对他的眼睛不好,从小医师便告诉他,他的眼睛,需得避开强光,绝对不可直视。
她知晓后,便直接为他做了一顶厚实的帷帽。
她告诉他,他的眼睛是要少见光,可是他的身体却得多多地晒到日光,人才能健康、常在。
他懒得听那些道理,但她都为他做了帷帽,硬是要拉着他出门去,他便也只能敷衍地跟着她出门。
他这个人啊,自小偏执、阴暗,没有什么耐心听人讲话,做事,上天却这般同他玩笑,赐了他一个如同春日里和煦朝阳的王妃。
到底是何时对她有了别样情愫的,宁王自己也不知晓。
这么善良无邪的一个人,偏偏嫁给了他。
他抬手,终于摘下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绸布,第一次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妻子。
他的眼睛其实生得不差,是一双相当标准的丹凤眼。
若非是因眼疾而导致眼中的瞳孔并非那么自然,他应该会拥有一双相当完美的眼睛。
宁王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王妃,不曾告诉任何人,在他的眼睛第一次又可以见到一些模糊轮廓的那一日,他坐在自己的家中,第一眼隔着绸布见到的,便是自己的妻子。
迎娶她时,他甚至不知晓她长何样子,只知晓她是名满上京城的淑女,生得是众口称赞的美貌。
乍然见到她的轮廓同样貌,他只在心底里感叹,她果然生得同他想的一样,温婉可人,若春风拂面,杨柳垂依。
他的确想和她有许多许多的以后。
但绝对不是以今日这般屈辱被驱赶出京城的方式……
“你真的很想去封地?”挣扎了许久,宁王语气总算和缓,浅浅地笑看着自家的王妃。
“是!”宁王妃对视着自家丈夫的眼睛,泪流满面的同时,重重点头。
去到了封地就好了,她想,去到了封地,他们便就什么都安稳了。
什么都不用争,也什么都不用念了。
“那好吧。”宁王笑了笑,“那我们便去封地吧。”
“真的?!”宁王妃不可置信,喜极而泣,大滴大滴的泪水低落在丈夫的手背上。
宁王看着自己的王妃,徐徐点了点头。
距离他的眼疾彻底恢复已经有两三年了,他如今既敢在朝堂之上搅弄一些风云,又怎可能不会在背地里做好自己的准备呢?
他如今这位上位的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他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地如同圣旨上说的一样放过他。
待到他将王妃平安送到了封地,便马上想法子回到京城来。
从前父皇在时,他因眼疾而无法争夺皇位同权力,可
是如今他的眼疾已经痊愈了,既然都被发现了,他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争夺回那些原本便属于自己的东西?
宁王眸色深邃,轻柔地抚上自家王妃的脸颊,揪着她脸颊上的一块细肉,轻掐了掐。
他同她俯身,额头抵着额头,唇角的笑意,一直保持着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