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渺这日从学堂回家,正是半下午。
如今是文兴三年的秋日,她今年十四岁了,按照学堂的规矩,十五岁少女及笄,便不该再继续待在学堂上学。
祁云渺距离正式十五的年纪,还有一年。
十五便不能在学堂了,虽然祁云渺并不是很喜欢念书,也不是很擅长念书,但学堂不叫她继续念书,她还是有些许难过的。
但也还好,不再念书,祁云渺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譬如她一直都想做个行走江湖、四处行侠仗义的侠女,想要和舅舅他们一般,偶尔跟着船只出门,去外边谈生意,又或者和她的师傅一样,去到镖局,试一试走镖是什么样的。
她回到了家中,趁着师傅们尚未到来,想要找出昨日从越家带回来的那柄弯刀,再把玩一番。
越群山将弯刀借给了她,喊她两日之后归还,这弯刀难得,祁云渺便想要趁着这两日,多把玩把玩,把兴致都玩够了才是。
但她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她和阿娘的院子里,便见到,她的阿娘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而她面前摆放的,正是那把她从越家带回来的西域弯刀。
“阿娘?”
祁云渺诧异。寻常这个时候,沈若竹基本都在铺子里才对,怎么这个时候会在家中?
“渺渺……”
沈若竹见到祁云渺回来,淡淡地抹一把自己的脸颊,朝着她招了招手。
祁云渺便朝着阿娘走了过去。
她靠近了自家阿娘,这才注意到,阿娘脸色很是苍白。
她微微仰头看着她,红润的眼眶像是刚刚迎风流过眼泪。
祁云渺忙道:“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若竹拉住祁云渺的手,道:“渺渺,阿娘今日有一些事情需要和你告知。”
阿娘是这般的神情,祁云渺心底里突然严肃了起来,直觉阿娘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小事。
她于是正色道:“阿娘,你只管说。”
在钱塘的两年,过得迅速,祁云渺不仅长大了,长开了,也变得比从前更加稳重懂事了,许多。
“就是……”沈若竹出声,嗓音略微哽咽道,“阿娘几个月后,兴许要和越家的侯爷成亲,阿娘希望你能做好准备。”
“什么?”
祁云渺刚被自家阿娘摁着坐在一侧的石凳上,一时间,听到沈若竹的话,立马整个人便又弹跳了起来。
“越侯爷?”祁云渺问道,“阿娘,你要同越侯爷成亲?是陵阳侯越群山?是那个越楼西的父亲,陵阳侯越群山?”
“是。”沈若竹见她激动,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意下
如何?”
“阿娘,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何突然要同他成亲?”祁云渺意下并不如何,只感觉到深深的不解。
“阿娘,是侯爷又对你步步紧逼了吗?是不是他又对你做了些什么?阿娘,你不要怕,我们如今是在钱塘,我们家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有舅舅他们,我们不怕他们越家,我们,我们……”
她逐渐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沈若竹看着这般的女儿,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成亲的事情,是阿娘自己提起的,渺渺。”
“阿娘自己提起的……?”
祁云渺终于冷静了下来,却仍旧是满脑袋的雾水。
很显然,她不明白,阿娘好端端的,到底为何突然提起要嫁给越群山。
是因为阿娘喜欢上他了吗?阿娘当真喜欢上越群山了?
沈若竹紧紧攥着女儿的双手。
关于宁王的事情,沈若竹今日从越家回来后,在家中思索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祁云渺。
不告诉她,只叫她以为她是喜欢上了越群山,终于愿意接受越群山,兴许祁云渺惊讶过后,只会为她感到高兴。
但这对她并不公平。
那是她父亲的死亡真相。
当年沈若竹嫁给裴荀时,不曾告诉祁云渺真相,是因为她年纪尚小;如今祁云渺已经十四岁了,她足足学习了四年的武艺,学习了四年正统的箭法,还又念了不少的书,马上十五岁便要及笄,她有叫她知晓事情真相的权利。
终于,沈若竹下定决心,道:“渺渺,你知道你阿爹死的时候,阿娘在上京城三个月,都做了些什么吗?”
祁云渺不明白,好端端说着越群山的事情,为何突然又要提起阿爹的死。
不过祁云渺知道。
那些事情,阿娘不是和她说过了吗?
“在大理寺喊冤,为阿爹找凶手。”祁云渺道。
“是。”沈若竹点头,“你阿爹当时死状凄惨,阿娘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娘当初在京城,找过好几个仵作验尸,每一个仵作都说,他是死于横刀与弯刀之手。”
“横刀与弯刀……?”
祁云渺试图想要去回忆起自己当初悄悄掀开阿爹布盖时见到的场景。
但她当时实在太小了,而阿爹的尸体经过了三个月的摆布,又实在斑驳可怖得很,她记不起任何一点有用的事情。
但是没事。
她没记得的事情,沈若竹全部都记在心里,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娘当时在上京城费心尽力,也找不到一个会同时使用弯刀和横刀的人,但是昨夜你把越群山的话告诉给阿娘了……”沈若竹又道。
越群山的话?
有关于弯刀的话?
宁王的校尉?
祁云渺忽而浑身恶寒迭起。
她似乎明白,阿娘此番嫁给越群山,又是想要做什么了。
“阿娘,可是,可是杀死阿爹的人不是怀王吗?”她浑身战栗着问道。
“阿娘被骗了!”沈若竹恨恨地起身,道,“渺渺,阿娘被骗了,不是怀王,或许也有怀王,但那个人,绝对也脱不了干系。”
那个人……宁王。
那个患有眼疾的宁王。
那个据说在夺嫡风波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除却皇帝之外,唯一的先帝的孩子,宁王。
“他是个疯子。”沈若竹道,“渺渺,阿娘要回京城,你明白了吗?阿娘必须得回去京城,去为你阿爹的死寻一个真正的真相,去为他报仇!”
“阿娘……”
祁云渺一瞬间,脸颊掉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她彷徨又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渺渺……”沈若竹捧住女儿的脸颊,道,“此番京城,你愿意同阿娘去,我们母女就一起去,你不愿意,就留在钱塘……”
“我去!”祁云渺忙不迭擦干脸颊上的泪水,道。
为阿爹寻仇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一个人去做呢?:
“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道。
“只是……阿娘,你不喜欢越侯爷,你还要嫁给他……”
这叫祁云渺想起了裴荀。
当初阿娘也是这般嫁给了相爷,在怀王的事情过去之后,她们才离开。
“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沈若竹道。
“为了你阿爹,渺渺,阿娘可以嫁给任何人。”
不!
可是阿娘不该受这般多的苦!
祁云渺深深地望着自家阿娘,明明刚擦干了泪水,突然,却又扑进到自家阿娘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起来。
—
越楼西在得知自家父亲即将再婚,而再婚的对象是沈若竹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日。
又是一年新年过去,越楼西十八岁了,今年夏日里,他们全家的孝期便要结束,举家都该搬回京城了。
越楼西还以为,自己马上便要和祁云渺分开,他从过完除夕开始,便不断在四处张罗着好玩的、好用的兵器,想要离开前,全都送给祁云渺。
嗯,他还有些话想要和祁云渺说。
越楼西前段时日得知,边塞地区安稳了几年,自从去岁岁末开始,又有一些骚动。
他还得知,京城对此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早早地打算好了,回到京城之后,他便想要奏请圣上,独自领兵去试一试,若是他能成功回来……
但是他突然得知了沈若竹母女要跟着他们一道回京城的消息。
从他父亲的嘴里。
“爹,你说什么?”越楼西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说,等到孝期一过,我便会迎娶沈若竹。”越群山和儿子得意道,“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你马上便要如愿以偿,有妹妹了……
哪个妹妹?
祁云渺?
“爹,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楼西浑身山下都写满了纳闷两个字,觉得他爹简直是在说着天方夜谭。
钱塘的这几年,越楼西也是看在眼里,他爹时常对着沈若竹的背影远眺,又不敢上前去打扰人家。
他如今说他们要成亲了?
谁信?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沈若竹和祁云渺,都要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城。”越群山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你怎么这副神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也挺喜欢祁云渺那丫头的?如今她真成了你的妹妹,你不开心吗?”
“……”
开心。
他简直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去了。
越楼西翻了个白眼,一把拍开自家老爹的粗糙大掌,神情闷闷,站在原地拧眉了许久。
“爹,你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他实在不确定,反反复复,又问了一遍。
“啧!”
越群山也被他问得烦了,他双手叉腰,像座巨山一样挡在小山般的儿子前面:“你爹我怎么说也是侯爵官位在身,她沈若竹为我折服,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到底有什么好一直疑问的?”
“…………”
傻子才会信你这些鬼话。
越楼西心烦意乱,手里还握着今日新寻到的一件宝贝,是出自几百年前的青铜剑。
他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手的。
据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原本这东西,他也是打算等到时候要离开了一并送给祁云渺的。
如今,越楼西抱着怀里的剑匣,深深锁着眉心。
他站在自家的厅堂里许久许久,终于,一把扔下青铜剑,闷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