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群山在钱塘已经待了两年了。
这两年间,虽然越家和沈家的宅子距离很是相近,但他和沈若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无它,人家不乐意见他。
饶是他表现得再殷勤,人家对他也总是不咸不淡的,没有半分的情谊可言。
先前在曹州,在青州,越群山都已经得到过相应的教训了,也答应了沈若竹,不会再对她步步紧逼,是以,此番在钱塘,纵然他总是时不时就有机会能碰见她,但真正和她面对面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
尤其他如今和沈家大郎关系不错,有时候知道沈若竹在,越群山都得想着法子避开,而后只在远处远远地看她一眼。
和沈若竹面对面,他既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又怕沈若竹会更加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在钱塘两年,他唯一对沈若竹有些出格的时候,就是当初不忍心看祁云渺那孩子埋没天赋,是以直接给她请了一位军中的女师傅上门。
自那之后,他便当真再未有讨沈若竹麻烦的时候。
而在今日,在此时此刻,越群山突然收到了沈若竹来找自己的消息。
越群山坐在厅堂里,正在吃茶,滚烫的茶水差点没泼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起身,大惊失色道:“你说谁来了?”
下人便又说了一遍:“是隔壁沈家的女掌柜来了。”
沈若竹从前是宰相府的夫人,回到钱塘后,在自家铺子里帮忙,一开始是沈家的那位西施,后来渐渐的,大家发现这位西施,打起算盘也是一名好手,于是对她的称谓又逐渐改为了沈家的那位女掌柜。
越群山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又问了一遍:“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侯爷,小的哪敢啊!”下人苦丧着脸,不知道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的,“人就在前头,侯爷若是不信,只管去看。”
越群山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不就是沈若竹来找他么?
但是沈若竹到底为何来找他呢?
越群山不知道。
他慢慢将手中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放回到桌面上,缓缓踱步,思索着自己近来可有什么叨扰到沈若竹的事情。
没有吧?
应当是没有吧?
人还在外头等着,越群山想不出什么缘由,只能轻咳一声,先道:“去,把人请进来吧。”
下人于是立马去办。
越群山看着他退下去的身影,也不坐下,也不走动,而是就在原地,等待着沈若竹的到来。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他自己能察觉得到。
越群山也没有办法。
在被沈若竹彻底拒绝的一开始,其实,越群山也试着想过法子,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寻常的美人,得不到,没什么好可惜的。
因为沈若竹出身江南,他甚至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对她一见倾心,无非是自己常年待在边塞或者是京城,没见过什么江南来的美人,所以才觉得她新奇罢了。
若是他见多了江南的美人,定不会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想法。
如今,越群山当真来到了江南,并且已经在此地待了两年。他这才知晓,原来并非是江南的美人出众,出众的,仍旧是只有沈若竹罢了。
这个女人的每一寸容貌都美到了他的心尖上,便似这江南的多情山水,多一分显妩媚,少一分又太过寡淡。
沈若竹这般的容颜,生来就该是天地间的绝唱,是女娲殿前的上上之品。
他放不下沈若竹。
也清醒地知道这回事情。
他就站在厅堂里,看着她朝自己款步而来,怀里抱了一样麻布包裹的东西。
越群山见到沈若竹抱着那东西,朝着自己福了一福。
“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
越群山双手交叠在身后,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疏离道。
沈若竹便起了身来。
越群山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
几日不见,她的脸颊倒是没什么变化,几乎没有什么瑕疵的脸蛋上,淡淡的脂粉晕染开一抹酡颜,显得她整张脸,清澈又满是柔情。
满头的乌发,只用了一支木质的发簪点缀,发簪的尽头是白玉兰花的样式,更衬得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朵风中摇曳的百合花,清尘脱俗,朴素却不简单。
越群山粗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圈,这才问道:“夫人今日上门,是有何事?”
“我想要请教侯爷一番事情。”沈若竹微微躬身,道。
“哦?何事?”
她态度如此恭敬,越群山不免好奇。
沈若竹便将自己进屋后一直抱在身前的东西放在了一侧的桌面上。
她站在桌边,将东西外边包裹的麻布拆开,亮出里面的器具。
越群山这才发现,沈若竹怀里抱的东西,原来是昨日他借给祁云渺玩的弯刀。
只听沈若竹问:“敢问侯爷,这弯刀,可是昨日您借给云渺的?”
“是。”
越群山不知,这有何值得沈若竹特地上门一趟的。
难不成,她连他给祁云渺送东西都要管?
可他也不是1回 给祁云渺塞东西玩了吧?以前怎么不见她上门来同他理论理论?
沈若竹深吸了一口气,在听到越群山的答案之后,紧紧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才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被越群山看出任何的破绽。
她脸颊上扬起淡淡的笑意,又问:“那我可否再请教侯爷,这东西,据侯爷所知,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用?”
“什么?”
越群山有些费解,沈若竹今日过来,是主要同他问这个问题么?
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会使弯刀?那他怎么可能每一个人都清楚。
“夫人到底是想问什么?”他不再回答沈若竹,而是深深地不解道。
沈若竹双手死命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软肉,道:“我不想问什么,就是烦请侯爷告诉我,这整个京城之中,到底有多少人会使这种西域弯刀,又或者,侯爷可否告知,除却您之前所说的那名金吾卫校尉之外,可还有别的王爷身边之人,擅使这种东西?譬如,怀王?”
“怀王?”
沈若竹说的话越来越跳脱了,越群山无论如何思索,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怀王?
那不是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死透了?当时还是他得了皇帝的密令,暗中带兵回的京城,斩他于马下呢。
越群山着实想不明白,沈若竹突然问起这些是要做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尽自己所能,和她告诉道:“这西域来的弯刀,即便是在上京城中也不算常见。京中的那些个王爷,据我所知,只有宁王身边的校尉擅长此刀,他的师傅是西域来的大胡子,是从小跟着练的。不过他也会横刀,寻常时候若非必要,不会拿弯刀出手,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至于其他的王爷,估计是没有这样的手下,即便是有,应当也是手艺不精,不然我不会不清楚。”
只有宁王的校尉,最善使弯刀。
而他平时用横刀,所以常人并不知晓。
……
难怪。
沈若竹没有忍住,身形晃了一晃。
难怪,她当初找仵作来验尸,仵作道,祁琮年身上多处伤痕,是
弯刀和横刀交叠的迹象。
横刀在京中很是常见,很多武夫身上皆有,弯刀却不常见,若是能寻到执刀之人,说不定便能找到凶手。
沈若竹一开始也想往这个方向去找凶手。
可是实在太难了。
京中执弯刀之人,她要如何去寻?她知道京中有多少人手里有这等西域兵器?她又要如何一个一个去找到这些人,然后去逼问他们有没有杀死她的丈夫?
后来宁王出现,告诉她凶手的时候,她也曾暗中观察过他身边的护卫。
他身边的护卫,身上并没有佩戴弯刀的。
所以沈若竹才信了他的话。
她身形飘摇,却没等越群山来帮扶自己,立马牢牢地抓住了桌角,又抬起头,问越群山道:“将军可能确定?”
“确定这事,我哪能保证。”越群山道,“我只能告诉你,这种弯刀,现在京中擅长之人,绝对不超过三个,怀王当初应当是没有这样的手下。”
越群山说完之后,终于又问了一遍:“夫人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实在是太离奇了,他想不明白。
“……”
沈若竹双手扣紧了桌面,双目牢牢地注视着越群山,不曾说话。
越群山也就这么任她注视着。只是一开始对沈若竹还满是惊喜克制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疑惑。
他好奇今日的沈若竹,到底是怎么了?
“侯爷……”沈若竹盯着越群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又出声道。
“你说。”越群山道。
“侯爷可还记得,当初在曹州和青州时,您曾说过的话?”
沈若竹将自己的身形从桌边抽离开来,突然稳稳当当地站在厅堂中央,与越群山问道。
“……”
越群山不知道,沈若竹具体问的是哪一句。
在曹州和青州时说过的话?那未免太多了。
不过他和沈若竹说过的话,其实细算起来,应当也没几句。
他正思索着呢,沈若竹便道:“侯爷当初说过想要娶我的话,可还当真?”
“什么?”
越群山双眸如炬,再一次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深深地锁紧眉目,忍不住上前一步,逼问道。
沈若竹强迫自己对视上越群山的眼眸。
以往面对他的逼近,永远只会后退的一个人,如今却宛如双脚粘在了原地,冷静到可怕。
只见沈若竹站在越家祖宅的厅堂正中,站在越群山的跟前,便如同风中不倒的松柏、如同冬日里坚韧的绿竹,道:“我说,我想问侯爷,如若我现在说我愿意嫁给侯爷,那等侯爷出了孝期,可还愿意娶我?”
越群山整个瞳孔骤缩,只在刹那之间。
“你……”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越群山有些想问。
若是换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听到沈若竹这些话,越群山想,估计他都会直接当场畅快到无酒自醉。
但如今,她不对劲。
他深切地感觉到,今日的沈若竹,十分不对劲。
“你今日找我来问了这些,又突然说这种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嫁给我?你是有什么目的吗?”他难得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再度逼问道。
“是,我是有目的。”
而他没想,沈若竹如今也不想与他隐瞒。
她果断地承认了,而后果断地问道:“那侯爷愿意为我所用吗?”
“你凭什么觉得……”
“不愿意也可以。”沈若竹道,“我不会硬逼侯爷。”
她定定地看了越群山一眼,转身便走。
越群山气得上下两排牙齿全都在发痒。
这个女人,之前那么果断地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如今发现他有用了,又想来利用他;想来利用他也就罢了,他不过是想逞两句嘴上的威风,她就不能让他痛快痛快吗?
他强拉住沈若竹细弱的手腕,道:“我还有十个月才出孝期。”
“我知道。”
沈若竹回头,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就是这种眼神。
越群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是这种明明平静到不行的眼神,但他见了,却会立马为之神魂颠倒,倾醉不已。
越群山虽然执着沈若竹的手,但却快要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和她道:“那既然答应要嫁给我,我可事先说好,我不要做什么假模假样的夫妻,我越群山的夫人,必定是要面子里子,全部都是真的。”
“我知道。”
沈若竹还是平静道。
“……”
越群山便不说话了。
他被沈若竹气的一时也说不上来话。
越群山也不知道,明明今日是他得到了他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美人,但他却为何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已经知道,沈若竹并非是真心的吗?难得是因为他事先得知了她的一切都只是利用?
越群山盯着沈若竹的眼睛,渐渐的,眼尾红到能渗出血来。
他看着沈若竹自始至终都无比沉静的脸颊,过了不知道多久,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他道:“既如此,那夫人回去准备吧,十个月孝期一过,我便向令尊还有令堂下帖,八抬大轿,迎你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