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京城的事情,祁云渺是在第二日一早醒来才知道的。
她一觉醒来,见到原本回去到主院的阿娘又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心底里便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预感。
果然,她一爬起床,阿娘便与她问道:“渺渺,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等到过几日,阿娘便带你回青州还有钱塘,好不好?”
祁云渺愣了愣神,虽然一大清早,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但是脑袋先下意识地点了点。
“阿娘……”
她想问阿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阿爹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处理完了吗?怀王呢?怀王怎么样了?
可是沈若竹拍了拍她的脑袋,只道:“那好,你今日去到宋家,和你的小伙伴们都告诉一声,顺便,也同宋家的婶母告诉一声,明日起,便不去宋家上学了。”
明日便不去宋家上学了?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一点?
祁云渺的思绪跟着沈若竹的话走,跳跃得很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阿娘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她独自坐在床榻上,想了又想,最终只能如同寻常时候一样,先按部就班地起床,坐上去往宋家的马车。
虽然外头怀王的事情,如今闹得很大,但是在宋家的私塾里,朝堂上的事情便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孩子们跟着夫子念书,每日照旧平平稳稳地做功夫,下了课之后,互相打闹,亲亲热热,犹如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祁云渺性子开朗,往日里下了课之后,便喜欢同朋友们打成一片。
但是这一日,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整整一上午的功夫里,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同自己的朋友们开口,告诉他们,她要走了。
宋潇前阵子还告诉他们,他马上过完生辰,便要去国子监了。
祁云渺当时还答应了宋青语,到时候要一起送送他。
但是谁想,她会比宋潇还早离开。
素来大大方方的祁云渺,这一日,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们多说什么话,一直等到下午散学,她才和宋青语一道,去到宋夫人的面前,把自己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给了温庭珧和宋青语。
宋夫人好似早有预料,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只是帮祁云渺理了理衣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渺渺,不管你去到哪里,只要是在京城,婶母便随时都欢迎你来宋府做客,青语也永远都会是你的好朋友,知道吗?”
祁云渺点点头,她知道的。
宋夫人和宋青语都是顶好顶温柔的人,她知道的。
宋夫人便笑了。
前段时日,沈若竹上宋家的门来,告诉了她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说是需要她的帮忙。那件事情过后,温庭珧便知晓,她和祁云渺,大抵是不会选择长久留在京城的。
她对于祁云渺的离去,没有太大的意外,但是宋青语在得知祁云渺即将离开京城的消息之后,差点没哭到背过气去。
“渺渺你要走了?”她话音里蕴含着浓浓的不舍,青嫩的眉宇不过蹙了片刻,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已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可是我舍不得你,渺渺,你是要去哪里?回去青州,还是去哪里?我们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渺渺,渺渺……”
祁云渺在整个学堂里最舍不得的朋友,也就是宋青语了。
原本憋了一整日,祁云渺的情绪都还好,可是如今宋青语一哭,祁云渺也终于有些忍不住,抱着她便哭了出来。
两个小姐妹窝在一处,互相依依不舍了许久,最终,祁云渺才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还有温庭珧又塞给她的一堆点心,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回来,还要习武。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刚和宋青语道完别,接下来,又该如何马上同教了自己许久的师傅道别。
这小半年来,林周宜教了她太多太多,祁云渺从前跟随着阿爹上山下河,虽然能拉动弓箭,能精准地射箭,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正规的习武训练。
是林周宜把她的一身坏毛病都改了过来,叫她懂得了何为真正的女子习武。
她看着林周宜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底里酝酿好了万千的话语,可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是,林周宜那边,根本不必她告诉。
她今日一来到相府,沈若竹便已经把她们即将要离去的消息告诉了这位她。
林周宜遂又回了一趟家中,带了自己一箩筐的箭羽回来。
她告诉祁云渺,今日
不必做那些训练了,只射箭,什么时候她把篮子里的箭都射完了,训练便也就结束了。
“师傅……”
祁云渺有话卡在喉咙里,想说说不出来。
林周宜便教训她道:“哭什么?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分别了,将来必定还是会再重逢的,不然重逢这个词,又有何意义呢?”
即便是分别了,但是将来还是会再重逢的。
祁云渺眼眶含泪,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今日又是从师傅这里学了一课。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有什么机会回到上京城,但是她觉得,林周宜说的对。
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光,万一将来哪一日她便回到了京城来,那到时候,她便可以再同宋夫人和宋青语相见,再同林周宜相见,再同方嬷嬷,还有绿蜡她们相见。
还有……裴则。
祁云渺这日和许多人道了别,躺在床榻上的时候才想起,她忙活了这一整日,但是,好像还没有和裴则说过自己要离开的事情。
但是祁云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裴则说这回事情。
她初到相府的时候,他便不怎么喜欢她,如今她要走了,裴则会高兴吗?还是也会为她难过一点点?
应当是会难过的吧?祁云渺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讨人厌的孩子,新年时,裴则都为她准备了压祟钱,应当也没有多讨厌她了的。
接下来的几日,祁云渺不用再去宋家上学,她便每日都在家里,等着裴则回来,好同他正式地说个再见。
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接下来的几日,裴则却不再同从前一般,日日都回家里来。
终于,祁云渺等了足足四日,也不见裴则回家的踪影,她便想,等明日起身,她干脆去一趟国子监,去找裴则。
好歹兄妹一场,祁云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总不好走之前,一个字也不曾通知过他。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祁云渺便打算起身,用过早膳后,好出发去往国子监。
她看见沈若竹坐在她的床前,她习以为常地喊道:“阿娘?”
“嗯。”沈若竹轻抚着祁云渺的发丝,看了眼外头尚未彻底明亮的天光,道,“再睡会儿吧,今日外头不太平,咱们不要出门去。”
“不太平?”
祁云渺双眼迷迷瞪瞪的,半趴在被子里,不知道,不太平指的是什么。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叫她连出门都不行了吗?
“可是我今日想去国子监找阿兄。”祁云渺道。
“乖,等事情过去了再出门,今日不好出门,你阿兄估计也在国子监里回不来,你别添乱。”
祁云渺原本就是刚睡醒,脑袋迷迷糊糊的,经自家阿娘这么一说,她便觉得自己彻底糊涂了。
不太平,到底如何算是不太平?
总不能是外头突然闹起了饥荒,抑或是有什么人突然发起了兵变,京城开始有仗要打。
沈若竹不叫她出门,也不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祁云渺便只能缩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复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等她再度转醒时,见到相府之内,不论老弱妇孺,人人手中都握了一样兵器,祁云渺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原来是真的。
承萍三十一年,仲春,因为被发现私囤兵器的怀王领精锐数千,直接发动兵变,军队逼近皇城。
宰相裴荀带着人,自从兵变发生之后,便赶去了皇宫。
临走前,他留了一批护卫守在相府,要府内的人死死护住沈若竹同祁云渺母女,无论说什么都不许出门。
这场动乱一共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日间,京城血流成河,大臣、百姓,死伤无数。
最终,是陵阳侯越群山的到来,才叫这场动乱,彻底结束。
怀王在兵变中被杀,皇宫的血,整整擦洗了一天才结束。
怀王死了。
就这么死了。
祁云渺这三日间,在相府一步也不曾出去,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同阿娘坐在一起。
她感觉到阿娘死死地抱住了她,咬牙趴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泣不成声。
怀王死了。
她和娘亲的噩梦,也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
—
祁云渺和沈若竹彻底离开京城的时间,是这一年的八月。
因为兵变中宰相的腿受了伤,需要在家中静养数月。
是以,即便是她们已经报了仇,但还是不能很快离开京城。
沈若竹为了照顾裴荀的腿,又带着祁云渺,在京城中待了大半年。
连带着祁云渺,明明都已经和宋青语道过别了,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宋家的学堂,又上了半年的学。
待到差不多半年后,宰相的腿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祁云渺这才总算和阿娘收拾好东西,一道离开了相府。
祁云渺不知道,在阿娘打算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宰相有没有想过要挽留。
只是在她和阿娘离开的这一日,裴荀并没有露面,前来送她们的只有府上的几位嬷嬷连带她的书童绿蜡,还有……裴则。
又到上京城的金秋时节。
祁云渺记得,自己去岁初到相府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天空遍布鎏金,空旷又偌大的京郊城墙外,凉风习习,掀动她的衣摆,在苍穹之下,轻微扬起。
裴则自城门口出来,手里牵了一头红鬃小马驹。
祁云渺看着那头小马驹,眸中逐渐惊讶。
祁云渺记得这匹马儿!
之前去国子监学骑马,裴则说过的,如果她能够学会骑马,他便可以在她生辰时,送她一匹小马。
可惜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祁云渺完全没有时间再学骑马,生辰时,裴则也没有送她。
她看着裴则手中牵的缰绳,又一次唤他道:“阿兄。”
“嗯。”裴则应下,将缰绳递给她,“之前说过,你学会骑马,便送你一匹的,如今也不知道你何时能真正学会,这匹马便送给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写信回来,你不能解决的事,相府会为你解决。”
从前口口声声只道自己不喜欢麻烦的人,如今却说,有什么事情,他可以解决。
祁云渺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裴则的小马,又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裴则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对她应当是真的不喜欢,所以即便是一副谪仙身姿,芝兰玉树,但脸色什么的,在祁云渺看来,都很难看;
但是如今,祁云渺想,她应当是能确定,裴则对自己,实在是不讨厌的。
她牵着小马驹的缰绳,站在原地想了想。
她没有为裴则准备道别的礼物,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思来想去,只能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支珠钗。
也是凑巧,平日里祁云渺的头上,很少有这般的配饰,但是今日是她们离去的日子,阿娘告诉她说,既然她们是体体面面地来,如今便也要体体面面地走,是以往她的头上插了两支藕荷色的珠玉发钗,
祁云渺拔下一支来,递给裴则,道:“多谢阿兄,只是阿兄,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这支发钗便送给你,祝阿兄日后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到底是念了许久的学堂,祁云渺如今说话,已经越来越能出口成章了。
裴则接过她的发钗,握在手心。
从前知道祁云渺迟早要走,裴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起伏,但是如今看着自己面前的祁云渺,还有躺在掌心的珠玉发钗,很突然的,裴则觉得,自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一下。
他想叫住祁云渺,但祁云渺已经转头上了马车,在马车中与他挥着手,道:“阿兄,来日再见!”
阿兄,来日再见。
裴则紧紧地攥着掌心里的发钗,目光注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的脚步不自觉地跟随着马车,向前挪动了两步。
他似乎想追上去。
但他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站在京城人来人往的城墙外,越来越攥紧了祁
云渺的发钗。
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官道上,这才转身,独自往相府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