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和离

怀王之事,犹如一颗天降巨石,砸在了上京城的半空之中。

此后数日,上京城的官场,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裴荀自从那日之后,足足有三日不曾回家。

倒是裴则,马球赛结束后的这三日间,每日并不间断,都住在家里。

祁云渺知道,自家阿娘应当是同宰相吵架了,因为自从那日她在厅堂撞见他们的异样之后,宰相便离了家,至今也不曾回家。

而阿娘也直接搬到了她的院子里,同她住了好几日。

她问阿娘她和相爷是发生了什么,阿娘却不肯告诉她。

她于是又问裴则,裴则却道:“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便也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祁云渺于是便不问裴则了。

不知道便不知道,阿娘叮嘱她,每日照旧要好好上课,好好练武。

祁云渺便只管听阿娘的话,每日都好好念书,好好学习武艺,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至这一日。

宋家学堂下课,宋夫人温庭珧突然拉住了祁云渺,递给她一只装了满满几层糕点的食盒。

祁云渺知道,这些糕点,从前宋夫人都是要她帮忙带回家给阿兄的。

她便主动道:“多谢婶母,我会带给阿兄的。”

可是宋夫人摇了摇头,道:“渺渺,这些糕点,是带回去给你阿娘的。”

“带给阿娘?”

祁云渺惊诧。

不过诧异过后,她又很快想明白了。

宋夫人和阿娘关系不错,从前也的确互相切磋过糕点手艺,将糕点带给阿娘也是合理的。

她于是将东西带回了家,亲自将糕点送到了阿娘的手上。

沈若竹接过糕点,什么都没说,挑了一些东西给祁云渺吃过之后,当夜,便搬回到了主院去。

而巧合的是,是夜,裴荀也终于回到了相府。

两人在屋中相见,相顾无言,各自无声地坐了下来。

有关于怀王的事情,裴荀近来连日周旋,总算是将自己在皇帝面前泄露的嫌疑给摘除了。

而怀王一事,既然真是沈若竹捅出去的,那不管是为了沈若竹,还是为了自己,裴荀自然都不会再对其留有余力。

就在今晨,皇帝终于顶不住百官的压力,对怀王一事给出了决断。

此番案子,是由慧王连同定国公府检举。

事关皇子,又是兵器大事,案子不管交给哪个皇子,恐都有失偏颇,是以,皇帝便只能交给了刑部连同大理寺、兵部一道,三司会审。

怀王如今已经被押解在了自己的王府中,在此事调查清楚之前,不得出门,不得见任何人。

这桩案子,裴荀这几月在金陵,可谓是亲自调查的,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这般百官的压力下,皇帝安排了三司会审,便是要不得不放弃这个儿子了。

至此,此番事情也算是就此告一段落。

怀王无力回天,只看皇帝对他的惩处如何。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沈若竹。

三日不见,她似消瘦了不少,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下去,隐约可见一片淡淡的乌青。

裴荀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可蓦然想起她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他的掌心在靠近那张脸颊的地方,又终究停了下来。

沈若竹看见了他的动静。

“相爷……”她一张口,声色哑然,语意戚戚。

裴荀放下手,难堪地别过脸去。

当初也是这般,他初见沈若竹,是在大理寺的石阶上。

他见到她神色哀伤,满目凄然,摔倒的刹那,他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而就这一把。

在看清沈若竹容貌之后,他的神魂,便仿佛被定住了。

曾经亲昵无间的夫妻,如今坐在一处,他却对她什么都说不上来。

“相爷……”

终究还是沈若竹又开了口。

“此番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带着渺渺离开京城。”她道。

“你说什么?”裴荀终于回过头来,满面惊讶。

他深深地望着沈若竹。

屋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晃着她的大半张脸。

沈若竹点了下头:“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相爷的照拂,此番怀王一事,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我都会带着渺渺离开,不再污相爷的眼……”

“谁说你们是在污人的眼?”裴荀反应极大,只差不曾拍着桌板,站起在沈若竹的面前。

沈若竹仰头,眸中带泪:“相爷……”

裴荀总是见不得她的哭泣,一见到她的眼泪,满腔滚动的话语,也被噎在了喉咙里。

“不曾有人说过我们。”沈若竹道,“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知晓,此番事情过后,我想再与相爷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可能?

裴荀想脱口而出,可是沈若竹的脸颊映在烛火之中,时不时便有一把熊熊焰火,跃燃在他的眼前。

他的话终究再度咽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只道:“若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不想污我的眼,还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曾对我有过片刻的真心,你……”

你对我,真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吗?

“相爷,我同他相识十数载,年少夫妻十数载,若非他突然亡故,我不可能到京城来,也不可能会想要再嫁给相爷……”

“够了!”

够明白了。

这些话,已经够明白了。

裴荀深深地攥着自己的手,紧握成拳。

原本今日他回家来,是想着怀王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总归能保住她们母女,保住相府。

但沈若竹突然同他说了这些话。

裴荀实是不知,自己接下来还能再说些什么。

和离么?

可他们分明成亲也还不满一年。

裴荀不愿说出那两个字,也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和离书,到时我会拟好,交由相爷过目,相爷放心,相府的一分一厘,我同云渺都不会要。欠您的,您说怎么还就怎么还。您这段时日的照拂,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而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沈若竹却总是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裴荀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是面对着这般的沈若竹,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晚,裴荀眼睁睁地坐在屋中,看着沈若竹到来,又看着她离去。

她回了祁云渺的院子。

而他独自坐在屋中,终于,再忍不住无边的孤寂,步至院中,喊人端了酒上来。

很快,酒送了上来,但裴荀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却有些怔仲。

“镜宣?”

裴荀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同落寞的样子。

然而,裴则站在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她们母女该走了吧?”

他的语气淡淡。

裴荀怔坐在原地,忽而间,错愕地抬头,问道:“你知道?”

“父亲难道不知道?”

裴则站在自家父亲的面前,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他的语气实在不好听,在春日的凉夜里,像是饱含着无尽的嘲讽。

“我该知道些什么?”裴荀又问道。

便只听裴则冷笑一声:“我以为,父亲娶人之前,至少会调查清楚人的身世,她从前同丈夫情深义重,共同在乡野生活了十数年,如今丈夫刚走,便带着女儿搬到了上京城来,这不是摆明了来寻仇的吗?”

原来他也早就看出了沈若竹的意图。

裴荀坐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等他回话,只听裴则又继续道:“父亲总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这个

地位,还会真的碰到什么不管不顾的真爱……”

“混账东西!”

他的话实在过于难听,终于,裴荀忍不住,怒拍了一把面前的石桌。

他满面愠怒地看着裴则。

可是呵斥过后,他又该如何呢?

裴则说的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裴荀带着眼尾的那一抹殷红,死死地瞪着自家的儿子,最终,只能夺过他面前的酒壶,一口气全都灌入了自己的喉中。

满满一整壶的琼浆,被他很快一饮而尽。

但是裴荀尤嫌不够,紧接着,两壶,三壶……

相府从不缺美酒。

在春夜的凉风之中,裴荀躺在冷硬的石桌上,恍惚之间,似乎又见到了他和沈若竹成亲前的那些过往。

身为当朝宰相,裴荀认识一个陌生的女子,怎可能不会去调查她的一切。

沈若竹的过去,他全都知情。

可是知情又如何?

他是上了年岁,又不是已经丢失了怦然心动的情愫。

她说她的丈夫没了,大理寺调查不出结果,她只能带着女儿上京,边等案子,边养活自己同女儿。

她说她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除了会写字,会刺绣,卖弄些字画手绢,也不知道该如何过活。

她说她在上京城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和女儿相依为命,别的什么依靠都没有……

发妻死后,裴荀有整整八年,不曾触碰过女人。

一来是他对发妻敬重,她离世时,他因公务之急,不曾陪在身边,他心中有愧;二来便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汲汲为营,位高,自然顾虑得也多,实在没有心思去娶什么填房或续弦。

沈若竹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是他这么多年古井无波的情愫里,难得的一处柔软。

可都是假的。

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不过是利用而已。

这是一个月色相当明朗的夜晚,朗朗霜华,似雪欺霜,若是可以,一家四口一道坐在月下,吃酒谈笑,赋诗对词,该是十分完满的场景。

但是现在,只有裴荀独自一人喝着酒。

裴则冷眼站在他的面前,任他再如何举杯邀月,也凑不齐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转身离去时,裴则踏着月色,不管是面色还是心底里,都没有多少的波动。

或许是因为自沈若竹带着祁云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所以当这一日来临时,他比裴荀显得要镇定多了。

唯一叫他有点意外的,便是这一日会来得这般迅速,他前几日还答应了祁云渺,在她生辰时,会送她一匹马驹。

祁云渺……

裴则边走在花园冗长又曲折的小径上,边想起自己上回恰巧路过她的小院,见到她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情形。

她的字实在是难看,裴则也不知道,一个臂力能够拉动弓箭的小姑娘,怎么会连狼毫都握不好。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横七竖八,没有一点继承到她娘的韵味。

当时的那首诗,裴则路过时瞥了一眼,记了下来。

叫《秦女休行》。

是一首出自前朝的名诗。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