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吵醒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雨也开始下了。暴风雨正在酝酿,这可是一个令人担惊受怕的夜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一个人把牲口喂好回到屋里,吃了饭上床睡觉,会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在这个时候,皮博迪的两匹马来到屋前,浑身是汗,拖着破损的马具,颈轭夹在外边那匹马的两腿之间。科拉说:“艾迪·本德仑出事了,她终于咽气了。”
“皮博迪有可能到这附近十来户人家的随便哪一家出诊,”我说,“再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皮博迪的马?”
“嗯,难道不是吗?”她说,“你只管去把马套好。”
“干吗?”我说,“她要是真的去了,不等天亮咱们也帮不上忙。再说暴风雨马上就来了。”
“这是我的责任,”她说,“你去把马牵进来。”
可是我不情愿去。“按理说,要是他们需要咱们帮忙,应当派人来请的。再说,你连她是不是去了都还没有搞清楚。”
“嘿,你难道认不出这是皮博迪的马?你敢说这不是吗?好啦,你去吧。”可我还是不愿去。我发现,乡亲们要是需要谁帮忙,最好等人家派人来请。“这可是我这个基督徒的责任呀,”科拉说,“你是不是想要阻挡我去尽基督徒的责任?”
“你要是愿意尽责,明天你可以在那儿待一整天嘛。”
就这样,科拉把我叫醒的时候,天已经下雨了。等我拿着灯去开门的当儿,灯光照在玻璃上,他应当看见我来了,可还是不断地敲门。声音不大,可敲个不停,像是敲着敲着就快睡着了。可是,我压根儿没注意到敲门的地方有多低,打开门后什么也没看见。我把灯举高些,透亮的雨点儿闪过,科拉在背后的门厅问道:“弗农,是谁?”可我开始那阵子什么也没看见,再把灯拿得更低些,往门四周照照,又往下边照照。
他看上去像条落水狗,没有戴帽子,穿一身干活的衣裳,在稀泥地里走了四英里,泥巴溅上了膝盖。我叫了一声:“噢,我的天!”
“弗农,是谁呀?”科拉问道。
他看着我,双眼瞪得浑圆,黑眼珠子横在中间,像是你突然把光照在猫头鹰脸上所见到的一样。“你记得那条鱼吧。”他说。
“快进屋里来,”我说,“怎么回事?你娘——”
“弗农。”科拉说。
屋外黑洞洞的,他站在外面门后边。雨点打在灯上,我担心灯随时都可能破裂。“你当时在场,”他说,“你看见的。”
这时科拉来到门边。“你赶快进屋来避避雨。”她说着一把拉他进屋。他还在盯着我,那神情活像条落水狗。“我跟你说过的,”科拉说,“我跟你说出事了。你快去套马。”
“可他说的不是——”我说。
他望着我,身上的水直往地板上滴。“他会把地毯给淋坏的,”科拉说,“你快去套马,我领他到厨房去。”
可是,他赖着不走,滴着水,一双眼睛望着我。“你当时在场的,你看见鱼就躺在那儿。现在卡什一心要把她钉到里面去,可那时鱼是躺在那边地上的。你看见的,地上还有印呢。我往这儿来的时候还没下雨,后来才下起来的,咱们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说真的,我听了感到害怕,真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可是科拉却听明白了。“你赶快去把马套好,”她说,“他难过成这样,都昏头昏脑的了。”
说真的,我心里害怕。一个人总该动动脑子才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事儿和种种的烦恼,想想它们会像雷电随时向任何地方劈去。我想,一个人真得对上帝抱有坚定的信心才能保全自己。有时候我琢磨:科拉是不是有点儿过分用心,像是老在挤开别人好让自己比谁都更靠近上帝。可是又一想,遇到眼前这种事,还是她做得对,一个人就应该仔细。我有这样一位贤惠的妻子,一辈子追求高尚,处处行善,我想这是我的幸运。正像她常说的,我真幸运。
有时候,一个人真该想想这种事。不过,用不着经常去想,这样才对;因为上帝的用意是让你去做,而不是花太多时间去想;因为一个人的脑子像一台机器,是经不起你老是折腾的。当然,机器最好是按常规转动,每天干同样的事儿,不需要转动的部分就别让它动。我以前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达尔的毛病恰好就出在这上头:他成天没完没了地想事情。科拉说得对,达尔就是需要娶个媳妇来治治他这毛病。可一想到这,我禁不住又想:要是一个人非得靠娶个媳妇来帮忙,那他差不多就没治了。科拉还说过,上帝之所以还得造出女人来,是因为男人见到自己的优点也认不出,我认为科拉这话也说得很对。
我套好马回到屋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厨房了。她把衣服直接穿在睡衣外面,头上扎了条披巾,她的《圣经》用块油布裹起来,还备了一把伞。可他呢,坐在一只反扣着放在炉边的铁桶上,那是科拉之前放在那儿的,他身上的雨水还在往地板上滴。“除了说一条鱼,我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说,“这是对他们一家的审判呀,我从孩子身上看见了上帝显灵,这是安斯·本德仑的报应,这是对他的警告。”
“我跑出来后才开始下雨的,”小孩又说,“我跑出来了。我在路上。可那时鱼在泥地里,你是看见的。卡什一心要把她钉到里面,可是你是看见鱼的。”
我们赶去那儿的时候,雨下大了;小孩裹着科拉的披巾,坐在我和科拉之间。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坐着,科拉把伞支在他头上。科拉哼着圣歌,时不时停下来说一句:“这是对安斯的惩罚,好让他明白他正走在罪过的道路上。”说完又继续唱。小孩坐在我们中间,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觉得骡子跑得不够快。
“那时候鱼是躺在那儿的,”小孩又说,“可是雨是在我离开了之后才开始下的,所以我没法去开窗子,因为那时候卡什还没有把她钉进去。”
我们钉上最后一颗钉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等我回到家里,解开骡子,天差不多蒙蒙亮了。我回到床边,看见科拉扔在枕头上的睡帽,真是一点不假,这时我仿佛又听见科拉在哼唱,感到小孩向前倾着身子坐在我们中间,像是要跑在骡子的前面;我仿佛还看见卡什手拿锯子忙前忙后;还看见安斯像个稻草人似的立在那儿,像是一头牛站在没膝的水塘里,要是有人来把池塘掀立起来,他也不会有任何知觉的。
等我们钉好最后一颗钉,把棺材抬进屋里时,天快亮了。她躺在屋里的床上,窗子开着,雨水又吹到了她身上。卡什去弄窗子,忙乎了两次,已经瞌睡到极点,科拉说他的面容像是这儿圣诞节时戴的一副假面具,而且是埋在地下一段时间再挖出来的模样。人们终于把她放进棺材,钉上钉子,这样他才不用去打开朝向她的窗户。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只穿了件衬衫睡在地板上,像是头累垮了的牛,还发现棺材盖子上面钻满了孔眼,最后一个孔眼里还留下卡什新买的木螺钻,钻头折断了。人们把盖子抬开,发现有两个孔钻到了她的脸上。
这要说是报应的话,也不合适,因为上帝要做的事很多,顾不了这个。上帝要做的事肯定少不了。再说,安斯·本德仑的唯一负担是他自己。每当听到乡亲们嘀咕他的不是,我心里就这么想:他还不至于那么差劲吧,要不然他哪能撑到今天。
这样说也不合适,要真是的话,我该死,因为就是拿耶稣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的话当凭据,也不能算正确。科拉说过:“我为你生的正是上帝赐予我的。因为我坚信上帝,我面对这种事既不害怕也不恐惧,我的信仰在鼓励着我,支撑着我。要是你没有儿子,那是因为智慧的主另有旨意。在上帝的子民、男男女女面前,我的一生现在是、一直是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我坚信我的主,坚信我得到的酬报。”
我认为她是对的。我想,在天下的男男女女中间,要有谁能让主放心托付而又完全不用操心的,这个人就是科拉了。当然,无论上帝初衷如何,我想对她都会有所通融的,不过这些通融都是为了人们好,至少我们是会喜欢这些通融的,至少我们能够接受下来,装作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