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高加索之囚

车臣高地,二〇〇〇年


罗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亚

鲁斯兰

娜迪亚

艾列克赛

薇拉

莉迪亚

塞尔盖

弗拉基米尔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

他们噼里啪啦爬上山脊,滚到一片青绿的平地上,在此同时,军用卡车的引擎重重喘了两口气,一命呜呼。身材健壮得像袋面粉、脑筋秀逗得像串廉价鞭炮的佣兵达尼罗,扯着嗓门诅咒卡车和圣母玛利亚,而后仍不干休,再加把劲,先朝引擎汽缸开三枪,再朝空中开三枪。卡车还没有在敌军控制的地区抛锚之前,他们早就霉运当头,但是再怎么倒霉,达尼罗始终有办法让情况变得更不妙:这会儿引擎着了火,烟雾透过引擎盖的子弹孔缓缓飘扬。尽管如此,科里亚爬下卡车,多少感到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他的腹胃。路面在五十千米之前就已不再平整,他们颠簸而行,通往山顶的小径忽高忽低,动荡的程度不下于一场暴风雨。此地位居海拔三千米,科里亚感到一阵晕眩,弯下身子。

“你真是你们同类之耻!”达尼罗一边大喊、一边把他的水壶倒插在冒烟的引擎汽缸上。“你看看这种锡罐和羊粪制造的引擎。”

科里亚弯腰,想吐却吐不出来,他的头朝下,透过张开的双腿,观看这个上下颠倒的世界,而最近这一阵子,只有如此看待世界,他才琢磨得出一番道理。达尼罗是个修车厂技工的儿子,连队大部分的车辆都曾被他糟蹋,因此,当科里亚听到他对着伤势惨重的引擎甜言蜜语,并不感到讶异。科里亚使尽吃奶之力挺直身子,四下观望。青绿的坡地有如楼梯般沿着山脊上升。崎岖的白石小径直坠而下,没入死气沉沉、泥泞不堪的林间。他们置身车臣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鬼地方,执行一项毫无意义的任务,科里亚的职业生涯之中一再执行种种徒劳无益的任务,有如重复播放的影视画面,而目前这项任务说不定最为愚蠢。他们那位面目狰狞、痴呆愚笨的上校需要运尸袋。这个命令本身并非不合理,但是科里亚晓得上校想把运尸袋当作露天三温暖的保温材料,而天主、凡人、甚至德国人的发明,保温效果都比不上联邦军团灰黑厚重的塑胶运尸袋。

科里亚回到车上。达尼罗坐回驾驶座。他小心翼翼地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启动马达噗噗作响。达尼罗朝着科里亚慢慢摇头。“引擎发不动。”

“因为你朝它开枪。”科里亚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科里亚叹口气。他对理性与逻辑早已失去信心,但有时理性的灵光一闪,让他暂且相信事事仍有意义。这就像是相信世间真有圣诞老人,想了令人心安,但他终究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混蛋,他怎能相信自己施加或是承受的痛苦具有某些意义、而非仅是无谓的折磨?“完全没什么意思。”

“有次我打炮的时候挨了一枪,你知道我怎么做吗?”

“那得看你哪个地方挨了一枪。”

达尼罗怒目而视,意思显然是我可不是乱说。“我像个男子汉一样贯彻到底,更何况,科里亚,我手边有你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更容易贯彻到底。”

科里亚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腰。

“别担心。”达尼罗说。“我把照片对折,所以我看不到你弟弟。而且照片没有沾上半滴血。”

“我担心的可不是血。”

“重点是,我完成了任务,不像这部该死的引擎。”他握拳猛捶方向盘,科里亚耐心等他发完脾气,然后建议他们重新评估有没有替代方案。他们爬出卡车,在地上摊开地图。科里亚先前把白纸贴在指挥官的计算机荧幕上,将荧幕上年代久远的地图描在纸上,然后把一张张白纸粘起来,暗自希望粘贴的顺序正确。

“哪边是北方?”达尼罗问。

科里亚掏出一个无论朝着什么方向、指针一律朝北的罗盘。“你觉得哪边是北方?”

“我们应该参考地图。”

他们参考地图。但是他们忘了在地图里加上图例表,于是他们检视地图,眯着眼晴看看地平线,把地图转个九十度,朝着地平线皱眉头,如此重复六次,却依然看不出地图标示的任何地区,周遭看起来也跟地图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地图上看不出北方,我们在这里也找不出北方。我们铁定完蛋。”科里亚说。

“地图才完蛋。我们没事。”达尼罗瞄了一眼山脊。“那个痴肥的老混蛋肯定在这一带,车程应该不到一天,对不对?我们已经开了多久?五小时?几乎等于一天,对不对?”

科里亚来自基洛夫斯基,该地位居北极圈最寂寥的一侧,冬天的白昼仅是地平线上为时十五分钟的日光。“没错。”他说。

他们显然必须步行上路。他们有一部收音机,但收音机已经坏了好几年,他们带在身边,纯粹只是求个好运,但它连当作幸运符都不合格。他们整理运尸袋,能带多少上路,就带多少上路,这样一来,如果巡逻兵逮到他们,他们才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逃兵。他们各自背上一个装满运尸袋的军用帆布包,口袋里塞满带得走的粮食和额外的弹药,启程上路。

他们只走了十五米,达尼罗就卸下他的军用帆布包。“等等。”他边说边跑回卡车旁边,朝着引擎汽缸开枪,用尽弹匣里的子弹。八枚子弹断断续续地爆炸,声声回荡在山谷,气势更加惊人,好像为达尼罗致命的一击发出如雷的掌声。达尼罗走回来,看起来高兴多了。

“刚才那样有必要吗?”科里亚问。达尼罗浪费弹药,他应该觉得生气,但更严重的是,达尼罗无异昭告天下,对着方圆十千米之内每一个叛军高声揭示两人所在。尽管如此,科里亚依然召唤不出应有的怒气。不管演化过程赋予他多少求生的本能,战争已将这种本能消磨殆尽,如今他对死亡抱着一种饶富趣味、不予理会的心态,尤其是他自己的生死。

“你千万别担心。”达尼罗说。“我们这位病态上校有两个特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第一,他非常喜欢他的露天三温暖。第二,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懦夫,叫他上战场打仗,还不如叫我用左手打炮。如果他躲在附近,那就表示这一带跟我奶奶的大腿上一样安全。”

科里亚对任何一位抚养达尼罗长大的人都不太有信心。但他背起他的军用帆布包和冲锋枪,跟着达尼罗走入山谷。


他们挤进帆布袋,拉上拉链,窝在运尸袋里度过一夜。隔天早上,科里亚掬饮溪水,溪水清凉纯净,比任何一个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都清澈。仔细一看,他发现这不是一条小溪,而是一个灌溉渠道,渠道历史久远,至今依然灌溉着百年以来皆未耕种的梯田。他们决定朝着山下前进,科里亚把破烂的罗盘指向山谷,正式将之认定为正确的方向。谷底树木繁茂,一片青绿,他们爬上另一个山脊,林木愈来愈稀疏,周围只见及腰的野草。山势陡峭,岩石的裂缝状似一道道垂直的纵线,胡乱划分青绿的坡地。科里亚的脚跟酸痛不堪,感觉不太像是一时的肢体伤痛,而比较像是永恒的既成事实,比方说他眼睛的颜色。

下一个山脊那边是一片青绿的牧野,牧野逐渐延展,没入林间。达尼罗拿起双筒望远镜,审视划穿牧野的林地。他们快步前进,不知怎么地,行动相当滑稽;他们弯下身子,状似蹲伏,东歪西倒,脚步凌乱,好像辽阔的牧野蜷缩成一个狭窄的隧道。每逢风吹草动,或是小鸟的黑影掠过大地,科里亚的心中就涌起一阵恐慌。他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试图压制潮水般的惊恐。过去一年来,他变得非常不信任辽阔的空间,如今他连走过一块跟一扇木门同样大小的空地,心中都不禁暗想自己是否踏进狙击手的射程。

当他们走到林木线,达尼罗忽然举起一只手臂,神情戒慎,双唇紧闭。

科里亚吓得发呆。

达尼罗放了一个屁。

“浑小子。”科里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紧握达尼罗的肩膀。“我还没被叛军抓到,你就会害我心脏病发作。”

“糟了。”达尼罗说。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孔——他经常眉毛一斜、嘴角一扁、脸颊一沉,活脱脱像个信手画出的妖魔鬼怪——突然全都垮了下来。

“别闹了。”科里亚说。

“你没机会心脏病发作。”达尼罗朝着森林点点头,科里亚瞥见林中十二个叛军围在营火的余烬旁,右手握着步枪,左手端着一碗荞麦粥,达尼罗那声响屁显然引起他们的戒心。十二支枪管同时瞄准科里亚,枪口朝上,紧盯着他。越过牧野之后,他心中的恐惧原本已经慢慢松手,这会儿再度席卷而至,紧紧掐住他的胸口。

当他们丢下军用帆布袋、举手投降,叛军卸除他们的武器、弹药、皮靴。帮科里亚搜身的军人遗漏了藏放在他衬衫口袋里的卡带,叛军们一脸浓密的胡须,身材瘦高,脚上的橡胶和皮革便鞋点点泥印。一人系着草绿的头巾,头巾上写满龙飞凤舞的阿拉伯文。一人拍拍科里亚的小腿,搜寻藏匿的随身武器,这人一口好牙,科里亚从没看过如此整齐、如此洁白的牙齿。最瘦小的小伙子一对杏仁般的双眼,还没有长出跟叛军一样的大胡子,但是科里亚知道小伙子打心眼里已是一个叛军,就像他早在碰都没碰手枪之前,就已担心自己有能力杀人。

“佣兵。”叛军们耳语。从两人的刺青和黑色无袖衬衫判定,达尼罗和科里亚显然是佣兵,而不是奉召入伍的军人。奉召入伍的军人都是训练无素、惊恐万分的少年,若是落到叛军手中,叛军对这些新兵通常比较宽容,被捕的佣兵就不一样了,因为佣兵们全都表现得像是枪法不怎么样兰博。

一个瘦高、沉默、穿了连锁超市运动衫的男人踢踢科里亚的双腿,拿根铁丝把他的手腕绑在身后。他躺在地上,达尼罗躺在他旁边,年纪较轻的叛军们在后面详查他们的私人物品。高个子始终守在他们身边。我们今天必死无疑,科里亚有此领悟。但他心中没有惊恐,也不感讶异,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潜入水中、在漆黑的水面下待了好久之后,这会儿终于浮出水面、头一次吸气。

高个子把两个运尸袋摊放在科里亚和达尼罗面前。“钻进去。”他下令。

达尼罗开口陈情,但是步枪的枪托很快就朝向他的太阳穴一击,打断了他的哀求。科里亚看着两个年纪较轻的叛军把达尼罗压入黑色的运尸袋,好像胡乱折起一件劣质的西装、塞进装衣服的塑胶套。另一个运尸袋横置在路上,袋口大张,他叹口气,双脚先踏入袋中。有人拉上拉链。

他们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在此同时,叛军们却在聊天。科里亚被困在运尸袋里,热气无法散出,整个该死的塑料袋闻起来像是他的臭皮靴。拉链有个两厘米的缺口,他把嘴巴凑过去,好像吃奶一样用力吸吮。他一直等候筛撒土石、铁铲敲击岩石的声响,当几双强健的手拉起运尸袋的四角,他的喉头一紧,心中暗想:时候到了、时候到了、时候到了。但他没有直直坠下,反而被抬了起来。他感觉身子下面不是泥土,反而是卡车的压纹塑胶车板。

引擎啪啪启动。绝对是德国制造。卡车猛然晃动,往前行驶。

时间一秒秒延展,周遭闷热漆黑,科里亚发现自己猜想着达尼罗的老婆在做什么。她在哪里、她身穿什么、哪些思绪飘过她的梦境。他们小队只有四个人结了婚,他们的老婆也成了大家共有。这四个身居西伯利亚小镇的太太们绝对不知道自己竟然多了好几个夫君,她们也无法想象这些她们绝对没机会碰面的士兵竟然思念她们、爱恋她们。有些人写了始终没有寄出的长篇情书。有些人重立遗嘱,把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比方说一把猎刀、一条弹药袋,留赠给仅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女人。达尼罗的老婆在伊尔库茨克出生长大,爷爷据说曾帮一位领导人修过一次八字胡。她小时候想拉小提琴,但是小提琴老师一看到她跟雪茄一样粗短的手指,马上建议她改吹伸缩喇叭。当伊尔库茨克面临食粮短缺的危机,伸缩喇叭说不定救了她一条命:一些大人物们希望身强力壮的号手们随时待命,万一某位莫斯科的官员来访,党团才可以奏乐欢迎,因此,她得到额外的配给,小提琴老师反而挨饿。她有一双濡湿草地般的绿眼和一组天光般的迪斯科灯组。从小到大,她爸爸始终告诫她,只有捕鼠器才会送上免费的起司,但当他决定将银行里的毕生积蓄投资一项保证获利五百倍的生意,她已经离家,无法对他复诵这句金科玉律。若有必要,她依然愿意吹奏伸缩喇叭,但她比较喜欢爵士大乐团。当她吹奏《圣者的行进》,单单她那支伸缩喇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二种乐器的乐团。从达尼罗原汁原味的叙述中,科里亚已经构建出与她共享的一生。他坚信一名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女人愿意毫无条件地对他付出,心中若是有此感知,天主的恩典也就莫过于此。

他翻身,隔着两厘米的缺口说话。“你在那里?”

达尼罗也翻身。他们并排躺着,困在塑料袋里的身躯几乎相碰,隔着拉链小小的缺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吸气。卡车在他们身下颠簸。

“我想是吧。”达尼罗回答。他们都知道最好不要臆测接下来会怎样。

“哼一哼那首《圣者的行进》给我听。”科里亚轻声说。但不管达尼罗哼唱什么,卡车急速前进的狂风盖住了旋律。

他们没有再说话,但当科里亚想到达尼罗也在受罪,有如棺材般闷热阴暗的运尸袋感觉不那么压迫人。分秒时辰在运尸袋里失去了意义,当卡车停下,科里亚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有人用力一举,科里亚被抬着走了三十步。“一、二、三……”有人用车臣话数数,然后科里亚感觉失去重量,从高处往下坠落。两秒钟之后,他撞上地面,撞击力大到他无法呼吸,左肩脱臼。片刻之后,他张口喘气,左肩阵阵剧痛;他躺在地上这个运尸袋里,等着第一批土石撒落在他身上。由天而降的尖叫声、砰然作响的撞击声,揭示达尼罗也已到来。科里亚继续用牙齿拉开拉链,最后终于拉出一个足够让他把头探出去的开口。

“我们在哪里?”达尼罗问。他们在一个土坑里,土坑说不定曾经是一口宽广的水井,石头井壁高约六七米,直通一圈窄小的天空。他猜想井底直径大约两米半,对水井而言算是宽广,但是不足以当作监狱。他扭动身子,钻出运尸袋,帮达尼罗拉开拉链。他们背靠着背坐下,解开彼此手腕上的绳索。


他们扳着指头计算日子,一星期七天减缩为一星期五天,先用科里亚的左手数数,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接着轮到达尼罗的左手,数完了再换用他的右手。每天早晨,土坑的坑口出现一双被太阳晒得褐黄的手,缓缓降下一壶壶清水,到了中午,水壶已成尿盆。圆面包从天而降,噗的一声落到泥泞的地上,说来就来,毫无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两星期之后,科里亚和达尼罗几乎跟把他们丢入水井的叛军们一样满脸胡须。三个星期之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肥皂落到地上。肥皂取自一家沙特阿拉伯的旅馆。科里亚把肥皂浸到水壶里,那个愚蠢的玩意儿却搓不出半点泡沫。达尼罗从他手中夺下肥皂。达尼罗剥下衬衫,把左肩上那个打炮打到一半挨了一枪的弹孔秀给科里亚看,伤口已经结成一个铜板大小的粉红色伤疤。达尼罗的身上和腿上散布着其他六个伤疤,每个伤疤周围都被他自己刺上虹膜、眼睑和睫毛。当达尼罗弯下腰、试图把那块干硬的肥皂抹在脚上,几双眼睛从他的背上瞪着科里亚。

寒冷的夜里,科里亚爬进他的运尸袋,把拉链拉到下颚。虽然两个运尸袋从外表看来一模一样,但是科里亚愈来愈依恋他自己那一个。他试图加上一些个人色彩,比方说拆开密合的接缝,或是用污泥把他的名字写在帆布手把上,这些微不足道的辛劳,全都只为了让他这件私人物品有些改变,变化够多,他就可以说服自己他还活着、这里也不是某个象征性的监狱,因为跟达尼罗在土坑坑底待了几天之后,他已经晓得度日如年的滋味。有时科里亚想起他的小队长费欧梵,这人始终身穿制服,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士兵们经常背着他开玩笑说,如果不是靠着那件草绿色的制服支撑,他会像是一团松散的稻草似的垮下来。科里亚逐渐觉得运尸袋之于他,肯定如同制服之于费欧梵。

当他再也想不起其他往事,他就回想家乡。那个被小碎石围起的工业废水湖,当年一个夏日,他和他妈妈、他弟弟在湖边做日光浴,假装他们在黑海度假。镍矿冶炼厂的烟囱不断冒出惊叹号般的浓烟,空气严重污染,说不定连随风飘散的雪花都可以萃取纯镍。硫黄和二溴化钯的烟云布满天际,薄暮时分,空中粉嫩艳红,有如赤裸裸的生鱼。如今灼灼的星光有如圆顶,覆盖着敞开的土坑。他想到他十八岁的时候头一次看到星星。

他手边依然留着他第一次服役之前、他弟弟送他的自制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想在这里找到卡带播放机,就像是想在月球上找到插头,两者皆是徒劳无功,但他把这个礼物谨慎地藏放在身边,猜想着他弟弟在卡带里收录了哪些歌曲。说不定只有这个问题,有朝一日,他终究说得出答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提醒自己:你已经活得够久,甚至有机会按下播放键。

一天早上,那双粗糙的手出现在土坑坑口,这回握着一条绳索,绳索打了一个个绳结,方便攀爬。受训之时,科里亚三十秒钟就可爬上两倍长的绳索,现在他花了两分钟才爬到绳索顶端。科里亚看着那双既是拘捕他、却也喂养他的手,赫然发现那是一双老人的手。老先生矮胖,浓密的八字胡张牙舞爪,一只手握着一把科里亚长官们最喜欢的马卡洛夫手枪,另一只手拿着两副脚镣。

“你们长官致赠的礼物之一。”老先生边说边看着漆黑的手枪,眼神之中带着骄傲。他把脚镣丢到两人之间。科里亚闭上眼睛,专心享受阳光浸润全身的暖意。太阳每天只有半小时直接照到土坑坑底,科里亚觉得自己似乎从北极圈的冬眠苏醒,一脚踏入六月耀眼的日光。

老先生带着他们走过一栋白色的石屋和一座坍塌的工具棚,来到一片坡地。他们没有靴鞋,坡地无疑是最佳的逃脱路径。“地雷。”老先生说,一语捻熄科里亚黯淡的希望火苗。坡地的半山腰被地雷炸出一个大洞。“你们尽管试试看。”

他把他们带到一片杂草旁,两支铁铲斜斜插在不远之处。“开始干活吧。”他下令。

时候到了,科里亚心想。我们在帮自己挖坟。他们应该拔腿飞奔吗?他们应该制服老先生吗?他们可以趁他朝着他们两人开枪之前、拿起铁铲痛打他的脸。他试图捕捉达尼罗的目光,但是达尼罗似乎没什么求生意志,仔细想想,其实科里亚也一样。他们戴着脚镣,不方便挥动铁铲,但他勉强挖了三铲,成果还算像样,然后老先生叫他停手。

“俄国人喔。”老先生喃喃自语,好像俄语、俄国文化、俄国人全都不足取。他从科里亚手中拿走铁铲,抬腿一拽,把铲头踢进土里,然后单膝跪地,从松动的泥土里用力拔出杂草。他拔出一团团绿色的杂草,然后筛滤泥土,搜寻白色的细根。大功告成之后,他从长衫中掏出几颗种子撒在地洞里。科里亚意识到地洞只用来掩埋种子,不禁大声叹气,声音大到老先生抬头一望,露出微笑。

那天晚上,科里亚几个星期以来头一次勃起。“你老婆还没有寄照片给你?”科里亚边问、边伸出两手食指比一比胯下。有些早上,科里亚以口袋里的铜板比照达尼罗老婆的乳头,他把一枚,或是两枚一卢布的铜板搁在双唇之间,闭上眼睛,舌头顶着上排牙齿,一边舔拭铜板,一边打手枪,耳中传来达尼罗老婆的呻吟,她叫他舔得急促一点、吸得用力一点,而他始终乐于从命,因为唯有如此,他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女人,况且,铜板渗出强烈的黄铜味,他细细品尝,想起自己是谁、有人爱着自己,当天甚至不吃不喝,只为了留下这个滋味。科里亚从未见过达尼罗的老婆,但是达尼罗宣称她非常漂亮,甚至可以主演色情片,就科里亚所知,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高赞誉。

“还没,但我还有那张你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

科里亚看着跨间隆起的金字塔。他每一根骨头都缺乏钙质,似乎唯有那话儿不必发愁。但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女人,随便什么都能让他勃起。达尼罗把那张发皱的照片递给科里亚,照片依然折起,所以照片上看不到科里亚和他弟弟。科里亚摇摇头。如果有人曾经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以一个土坑为家、看着他妈妈的照片打手枪,他说不定会好好读书。说真的,他愿意重新思索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只为了确保有张干净的床铺和几部像样的色情影片,“没什么好害臊的。”达尼罗察觉到科里亚的犹豫,开口说道。

一时之间,科里亚感觉自己错乱到可以动手。但是放眼两百千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称得上文明,而且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他折起照片,悄悄摆进口袋。“跟我说个你老婆的故事。”他说。

“我才不要在你打手枪的时候跟你说起我老婆。我们必须保持某种界线。”

“不,跟我说些正经的事情。再跟我说一次你们怎么认识的。”

达尼罗叹口气,跟科里亚说起那个故事——科里亚已经听过好多次,几乎像是一首听得烂熟的歌曲。高中的最后一年,达尼罗已经休学,有一天,他遇见那个有朝一日将成为他太太的女孩。她跟一群朋友在一起,他跟另一群朋友在一块,他们很快地互看一眼,眼光之中带着引诱,却紧张得不敢造次。她走开之后,达罗尼得知她从西伯利亚某个更荒凉、更寒冷的角落搬到伊尔库茨克。他回学校上课,只为了跟她说说话。他一直约她出去,她一直说“改天吧”,于是他一直回学校上课、一直邀约。达尼罗原本只想跟女孩子约会,结果竟然拿到了一张高中文凭。毕业典礼之前,她终于说“好”。听着听着,科里亚恍若置身礼堂雾蒙蒙的舞台下,跟着她走上舞台,观礼的群众鼓掌,他微微一笑,鞠躬致意,沉沉入睡。


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科里亚和达尼罗小心翼翼地游走于阶下囚和座上宾的界线之间,好像行走钢索。他们依然戴着头一次跨出土坑时被铐上的脚镣,但是他们瘦了不少,脚镣变得比较宽松,而且相当脆弱,铁锤用力一敲就会断成两截。老先生渐渐放宽对他们的管制。早上他们依照老先生的吩咐整理花园、除草、种菜、施肥。他们帮香料作物花园播种,花园延伸到坡地,坡地埋了地雷,他们幻想着逃跑,但是逗留在心中的幻想已陷入半山腰上那个大洞。有时科里亚把手放在一团翻过的泥土上,蚯蚓和圆滚滚的小虫从地底下冒出来,他看着这群小混蛋在他摊开的手掌中漫步,回想起曾有一时,他的人生依然另有选择,一时之间,他暂且忘却自己变成什么人。老先生中午帮他带来一桶水和油腻的大饼。有时他们闲聊几分钟,一致赞同各自的军队积习已深,庸碌无能。

下午他和达尼罗修建坍塌的工具棚,或是白石围墙。晚上是他们自己的时间,逃跑是个模模糊糊、无可名状的美梦,他们心不在焉地商讨,就像是讨论宗教或是天主。没错,他们当然可以轻易制服老先生,但是然后呢?然后他们只是两个没有靴鞋、在山里迷了路的蠢蛋。老先生若是活着,他们最起码是战俘。达尼罗在工具棚的瓦砾中找到一截钓鱼线,把钓鱼线绑在绳索尾端,每天晚上、当老先生把发黄的绳索往上拉,钓鱼线像是他们碰到真正的紧急状况才会使用的开伞索,摇摇晃晃地垂挂在坑口。

有天他们正帮老先生采收治疗喉咙痛的小红莓,这时,他们看到一部军用卡车摇摇晃晃开过森林,驶向乡间小屋。卡车慢慢驶近之时,他们认出达尼罗先前朝着引擎盖开枪的弹孔,尽管戴了脚镣,他们依然在能力范围之内奋力冲向卡车。当老先生举起双手从小屋里露面、神情不像投降,而更像是欢迎,科里亚不断高涨的期盼顿时爆破。当一名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热情拥抱老先生,科里亚百分之百泄了气。

“沃瓦?”当他们的距离近到认得出士兵,达尼罗大喊。士兵往前跨两步,头一歪,眉头一皱,老先生站在他后面,手里把玩祷告的念珠,一脸漠不关心。

“是我,达尼罗。”

沃瓦是鄂木斯克人,你只会记得他下巴内缩,貌似软弱,其他一片模糊。他原本奉召入伍,六个月之前才突然变成佣兵,正因如此,他成了连队最没地位的小不点儿,也是达尼罗霸凌的对象。沃瓦微微一笑。“这个留了满脸胡子的家伙是谁?达尼罗,是你吗?”

“怎么回事?你前来解救我们,是吧?”达尼罗问。

“不,这次不是。”沃瓦的神情极为喜悦,甚至不得不转身面向卡车车板,试图掩饰脸上的笑意。他从车板扛起一桶子弹。“我们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找到卡车,但没看到达尼罗或是科里亚。拜托帮个忙,好吗?”

科里亚和达尼罗各扛着两桶零散的弹药,走到他们过去几星期重新修建的工具棚。这些是俄军的弹药,弹药在俄国产制,终究也将回到俄国——先是嵌入俄国士兵的尸身,然后装进黑色的运尸袋运回俄国。

老先生神情愉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把步枪和红色的汽油罐扛到工具棚,然后递给沃瓦一个装满绿色钞票的信封。沃瓦很快地点算。“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费欧梵小队长吗?”

达尼罗神情困惑地瞪着他。“你他妈的,你叫他赶快救我们出去!”他暂且闭嘴,一时之间找不出适当的话语,让他们跳脱目前这种迂回吊诡、好像脚镣般紧紧铐住他们的局势。“小队长连清除自己的大便都得先呈报莫斯科。你最好也联络我太太。”

达尼罗在一张全新的美钞写下他老婆的联络细节之时,沃瓦问老先生需要多少赎金。老先生倚着他的拐杖,摸摸他的八字胡,一脸慎思。他望向科里亚。“这一个在花园工作挺好的,他很勤奋,而且细心。今年大蒜会盛产。我要一千美元的赎金。至于那个没有用的白痴。”他转向达尼罗说,“你给我一桶烧菜的油,就可以把他带走。”

达尼罗还没想清楚就举起食指,以示抗议两笔赎金的重大落差。“沃瓦,你可以借我们这笔钱吗?好让我们这就赎回自己?”

这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鄂木斯克人顿时眉开眼笑。他显然依然记得有天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达尼罗叫他穿上一件从尸体上脱下来的洋装。“贩奴是犯法的。”他说。“我是你的同僚,可不能让你知法犯法。”


“我们没问沃瓦,不晓得上校究竟有没有弄到他的露天三温暖?”那天晚上躺在坑底时科里亚说。

“我敢打赌我们没有抵达营区的当天、他们马上再派两个白痴运送一卡车的运尸袋,这会儿上校八成正在蒸发他屁股的肥油。”

“你为什么签了合约当佣兵?”过了几分钟,科里亚问。达尼罗冲着这个问题皱皱眉头。他的反应倒也情有可原。你不会问起战前那一段日子,除非你已经知道答案,而且答案当中最好包括喝酒闹事和不负责任的一夜情。

“头一次为了不要坐牢。”达尼罗直截了当地回答。“要么在牢里待十年,要么在这里待两年。头一次那两年之后,我老婆和我结了婚,搬进一间非常小的公寓。我想要熬夜喝酒,她想要早起练习伸缩喇叭,但在一间单人小套房里,你就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所以我又签了约。我跟她说,这样一来,我们就有钱搬到一个两房的公寓,但说真的,我只想图个清静。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觉得上了战场可以如愿。套句我老爸喜欢提醒我的话,我向来不是游行队伍中那面最明亮的三角旗。”达尼罗闭上眼睛,悄悄露出思念的神情,抚平了脸上的皱纹。“我告诉我自己,只要她坚持在中午之前吹奏她的喇叭,这些穿戴黄铜纽扣的混账把什么合约推到我面前,我就在上面签字。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吗?”

“老兄,绝对错不了。”达尼罗解释。“有些夫妻必须相隔一千千米,婚姻才会美满。但我觉得我不再是那种老公。在土坑里过活改变了你对事情的看法,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想想,以前最让我不爽的居然是被音乐吵醒?”达尼罗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但是如果我回得了家,一切都会没事。我们可以住在一个放扫帚的柜子里,伊尔库茨克交响乐团的全体团员可以挤到里面练习,我全都不在乎。好了,我说够了。你呢?你为什么签约当了佣兵?”

“因为我碰到一个军方人士。”科里亚说。“他跟我说他认识一个家伙,这家伙踩到地雷,两只脚都被炸断,但是没关系,他喜欢坐着,他有栋不错的小屋,而且他可以返乡。但他很快就发现女人不喜欢跟瘸子上床,而他唯一的天赋是跟女人胡搞。很悲哀吧?”

“跟希腊悲剧一样悲哀。既然提到希腊,你一直紧紧守着你妈妈的照片。你确定你没有希腊血统?”

“绝对没有。”科里亚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回达尼罗手中。“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军方人士叫我别担心。军方夺走什么,就会补偿什么。他们付钱让这个瘸腿的家伙去找性治疗师。”

“什么是性治疗师?”

“我也有此一问。他说性治疗师是一个让你操干的医生。”

“就像在色情电影里?比方说,我们得帮她量体温,而你的老二是唯一的体温计?”

“不,就像那种会讲拉丁文的医生。”

达尼罗一脸难以置信,眼睛亮得好像超新星爆炸。“等等,等等,等等,你是说真正的医生?你是说他可以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

“嗯,没错。他可以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

“你相信他?”

“我能怎么说?我这个人生性浪漫。谁不想相信世间某处有个瘸子、拿着军方的卢布操干一个女齐瓦哥医生?谁不想相信世界可能如此公平、如此右派?所以啰,我当了佣兵,结果谁都有机会搞我,只有我没机会搞一个当初签约想要操干的女医生。”科里亚不确定自己是否果真跟军方人士说过话,说不定他的思绪是如此狂乱,甚至扭曲了过去。他点燃一根沃瓦先前给他们的香烟。“我跟你说啊,其实我很庆幸我们被抓到。我的意思是,我们成天在花园里种花耶。”

“你疯了吗?科里亚,我们是奴隶。”

“得了吧。”

“不然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戴了脚镣。我们下田工作。我们是不是在花园里种花都无所谓,我们住在地底下的土坑里。”

没错,但是科里亚不在乎。过去几个月是他毕生最平静的时刻。他脑中那个纷扰的大都会静了下来,变成一条宁静的乡间小路。他做他的工作,他吃他的大饼,临睡之前,他知道自己今天没有为世间添增任何苦难。最起码他以前始终想象自己不配过着现在这种安宁的日子。“我们在这里不必开枪杀人。”他只说了一句。

达尼罗拍打从坑口垂挂而下的钓鱼绳,然后朝着科里亚的头吐了一颗葵花子。“像你这种人?你天生是个杀手。军方没有叫你开枪杀人。他们叫你开枪杀该杀的人。”

科里亚试图回想自己杀了多少人。说不定十三个,但谁晓得呢?他早就忘了确切数字。但他怎么可能如此缺乏道德良知?午夜梦回,他思及至此,辗转难眠,即使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张张丧失在他枪下的脸孔。头一个牺牲者是家乡的莉迪亚,但他试图不要想起她。他已将为数不多的薪资和战场上掠夺的财物寄回家乡,为了他弟弟的前途贿赂大学行政人员。如今他弟弟刚进大学攻读语文学。他再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弟弟不久前读到一篇关于我们的故事。”他说。“两个混蛋。他们被抓了起来,丢进土坑里。”

“你们家有人识字啊?”

“令人震惊吧,我知道。”

“故事的结局呢?”

科里亚记得其中一个逃脱,另外一个留下。但这不是他今晚想要讲的故事。“他们都找上性治疗师。”

达尼罗大笑,“这种故事合我胃口。”

“我想作者是托尔斯泰。”

“没错。普希金写过,莱蒙托夫也写过,这些人都写过两个车臣土坑里的混蛋。”

“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学校读过。”达尼罗说。“其实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当时我为了追我太太,又回去学校上课。她当时还不是我太太,但我知道她会嫁给我。”

“跟我说些我没听过的事情,比方说她最喜欢哪本书?”

“不。”达尼罗轻声说。“今天晚上,她是我的。”


夏日闷热,空气凝滞,感觉甚至可以拿着汤匙挖舀。基洛夫格勒的夏日,太阳虽不西沉,依然需要披件毛衣;车臣的七月,青草软绵绵,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绿,叫不出俄文名字的鸟类四处跳跃,空气温暖潮湿,你若深深吸口气,说不定会被水气灭顶。他愈来愈喜欢车臣慵懒的夏日,他花好几个钟头播下种子,悉心照顾从土中冒出来的青绿嫩芽。他一点都不晓得这些是什么作物。从小到大,他吃的东西都是货柜车和破冰船运送到北极圈的罐装食品,他仍然说不出面包里有哪些原料。他耙土,泥土松软,散发出暖意,令他惊奇。他在家乡埋过一具尸体,他得朝着冻僵的泥地射光一整个弹匣,地面才松动到可以动手挖掘。当那支蓝炳泥铲的铲头松落,他把铲头用力扔向林木之间。从那时起,他只靠着他的双手种植花草,傍晚收工时,他的手沾满泥土,乌黑到连他都认不出来。

夏天是打仗的季节,每隔几星期就有叛军上门,搬运沃瓦留置在工具棚里的弹药和物资,重新修建的工具棚成了叛军的补给库。一看到远方出现叛军,老先生马上把科里亚和达尼罗赶向土坑,他粗短的双腿奇迹般地痊愈,再也没有任何让他非得借助手杖的旧疾。他快手快脚,把泥巴抹在他们脸上,揉乱他们的头发,催促他们沿着发黄的绳索爬到坑底,指示他们把双手搁在背后,偶尔发出呻吟。

“为什么?”科里亚从坑底大叫。

“你们喔。”老先生叹息,好像目前的状况中、最值得同情的莫过于他们两个人。他从坑口往下凝视,脸孔是一团镶了阳光的暗影。“如果叛军以为我痛打你们,他们就不会觉得必须亲自动粗。”

一小时之后,两名叛军望向坑底。他们缠着头巾,戴着粗框太阳眼镜,看起来比较像是后披头士时代的摇滚歌手,而不像圣战士叛军。科里亚和达尼罗适时呻吟扭动,叛军们满意地点点头。

隔天早上,老先生叫科里亚进来小屋打扫。来访的叛军留下各种废物:沾了茶垢的马克杯,面包屑,干硬的米粒,沾满枪炮润滑油的方巾,自制手榴弹的保险丝,废物散置各处,看来叛军们并不是十分尊重老先生。墙上和地上布满织锦毡毯,毡毯层层相叠,科里亚起先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墙底、哪里是地板。有些毡毯绣着形似马刀的藤蔓花纹,有些毡毯的图样如同心理变态狂的白日梦,但是每一张都展现出跟毡毯一样古老的旧式手工艺。科里亚摸摸脚边的一条毡毯,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摸过如此细致的物品。

客厅另一头整墙书柜,真皮书脊龟痕累累,看起来好像是在毡毯织成的那个世代装订成册。“有没有哪一本好看?”科里亚问。

“以前屋主留下来的。”老先生说,“以前”两字夹带着深沉的悲伤。他深深叹口气,吃力地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从下排书柜拉出一本砖头般的厚书,书页烫上金边,好像圣经的书页。

老先生把书摊开放在膝上,指指一张油画的照片,照片相当大,横跨两页光滑的铜版纸。画中的风景平淡无奇,甚至可说非常无趣,你若开车经过,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科里亚始终怀疑画家想要骗他,这种画作只是加深他的猜忌。“认得吗?”老先生问。

看来的确眼熟。他再看一秒钟,熟悉感更加强烈。他果真认得。缓缓攀升、占了三分之二画面的田野,水井,工具棚,那个达尼罗正在整修的白色石墙。这不就是小屋外的风景吗?“我们的土坑在哪里?”

“在这里。”老先生一脸愉悦地指指上了色的水井。“你看到了吗?画中没有水桶,也没有绞盘,绘制这幅画的时候,说不定水井早已干涸,已经被改为牢房。”他对着眼镜吹吹气,用白色长衫的一角擦拭镜片。少了眼镜,他整张脸看起来松垮垮,好像以前个子比较大,现在整张脸的皮肤都缩水。科里亚最近什么时候见过一位耆老?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寿命将近五十岁,耆老们虽然算不上神话中的人物,但也不太常见。

“这么说来,我们在园子里工作,目的在于让这片土地回复到当初的模样?”

老先生点点头,显然相当称许。“你倒不是百分之百的蠢蛋。”他说。科里亚将之视为老先生看得起他。“战争爆发之前,这片土地看起来相当平静,不是吗?我们会让它回复到当初的模样。这张油画就是蓝图。”

油画之中,花园延伸到左侧山坡的半山腰,如今山坡埋了地雷,而且被炸出一个大洞。“这个花园,嗯,我们该不会把它延伸到坡顶吧?”

“不会,山坡埋了地雷就不行。”老先生陷入沉默,拿起一颗杏仁浸到烟灰缸的蜂蜜里。

“以前谁住在这里?”科里亚放胆一问。

“我女儿和孙子。”

“我真是抱歉。”科里亚不自在地凝视烟灰缸里的蜂蜜,借此避开老先生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杀戮而致歉,而他跟这两个人之死毫不相干。


一星期之后,当科里亚在花园里照料作物,远处传来军用卡车噗噗的引擎声,表示沃瓦回来了。车轴的悬架被冲锋枪、火箭推进器、弹药压得下垂,军械弹药的数量是如此庞大,甚至必须锯开卡车车顶才容纳得下。卡车爬上歪斜的坡道、开抵小屋门前之时,引擎盖上的弹孔喷出一道道蒸气。

“小队长怎么说?”达尼罗问。

沃瓦故作隆重,摆出宣读皇家公告的架势,摊开一张纸条,在他尖削的鼻子上戴上眼镜,深深吸口气,清清嗓子,再深深吸口气,大声朗读。“亲爱的科里亚·卡卢金和达尼罗·贝洛拉兹夫,我恨你们。但愿恶魔把你们都抓走。小队长费欧梵·多玛雪夫敬上。”

达尼罗嘟囔一声,但是什么都没说。沃瓦折起纸条,收好阅读的眼镜,把纸条和眼镜放回他的衬衫口袋。

“你们两人这一开溜,上校的露天三温暖迟了三星期才盖好。”沃瓦解释。“小队长被上校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把狗血全都倒在你们头上。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层层相连的指挥链。”

“我太太呢?”达尼罗问。“她有没有筹到赎金?”

“达尼罗,哎呀,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沃瓦一脸奸笑地说。你绝对想象不到传达坏消息会让人这么开心。“我得提醒她你是谁。”

“她很健忘。”达尼罗恶狠狠地说。

“老兄,她不知道你是谁。”

达尼罗纵身一跃,科里亚直觉地伸手拉住他,就像爸妈拦住小孩、以免被来车撞上。“沃瓦,”科里亚说。“我知道你跟达尼罗有些尚待解决的旧恨,但现在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他太太究竟说了什么?”

“信不信由你,我打电话给她,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她高中最后一年、有个叫作达尼罗·贝洛拉兹夫的怪胎一直约她出去。”

“她在说——。”达尼罗开始哽咽。“她在说谎。”

“她说她跟一个水电师傅已经结婚五年,而且有个四岁大的儿子。”

达尼罗两只大手捧住脸颊,通红的双眼散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哀伤,那种心痛是如此深沉、如此刚烈,科里亚看在眼里,仿佛见证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变故。科里亚脑中闹哄哄,感觉晕眩。他们的连队里不乏骗子、无赖、满口胡言的小混混,数目不下于城市里的恶徒,但是大家从未怀疑尼达罗有个老婆。多亏幻想着与她成婚,三名士兵熬过了战争。她带给连队弟兄们一丝希望,而且是真实、毫不含混的企盼。就此而言,她代表着科里亚以为车臣早已失落的慷慨与宽宏。科里亚想起老先生拿给他看的那幅油画,某个患了梅毒的十九世纪画家胸无大志,不知进取,只想复制人们应当钦慕的风景,但画中那座细心绘制的水井里,却住着一个半文盲、濒临疯狂的奇迹创造者,如今这位奇迹创造者不住颤抖,好像一个麻醉药渐渐失效的病人。他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作呕。

“带着我们回去吧。”达尼罗苦苦哀求,声音微弱,近似呜咽。科里亚想要伸出双手,搂住他的朋友,轻轻地左右摇晃,好像他弟弟噩梦初醒、逃出一片无止无尽的黑暗森林,他也搂着弟弟轻声哄骗。他不知道达尼罗仍然感受得了震惊、失望与悲痛,对此,他感到忌妒,却也怜惜。老先生从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饼干的蓝色玻璃纸袋,袋里塞满了钱,鼓了起来。“拜托,现在就动手。”达尼罗说。“朝他双眼之间开一枪,我们就可以上路。”

“我不能这么做。”沃瓦说。“这些人是我们的生意伙伴。”

“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是我们的交易对手。但我有个好消息。你们两人已被正式宣告阵亡。”

“这怎么是好消息?”科里亚问。

“因为你们之前被列为逃兵。”

科里亚带着沃瓦往前几米,走离满脸泪痕的达尼罗。“别告诉队上关于达尼罗老婆的事情。”科里亚瞪着沃瓦说,他不停瞪视,直到确定那个下巴内缩、貌似软弱的人将会听从。

“好。我很抱歉。”沃瓦说,他皱着眉头,先看看达尼罗,再看看科里亚,不确定为谁感到抱歉。“你承受了损失,我真是抱歉。”

科里亚和达尼罗当了整整三分钟的“鳏夫”,然后两人低下头,凝视着泥地。


那天傍晚,叛军前来搬运最新一批弹药补给。小屋里传来他们的声响,入夜之后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达尼罗大声宣布他打算逃走。“我得回去。我老婆需要我。”他说。

半月低低垂挂在点点繁星的夜空。科里亚坐起时,疼痛沿着他的脊椎流窜而下,从颈肩延伸到尾椎。“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需要地图、食物、补给品。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靴子。”科里亚提醒他。

达尼罗瞪着科里亚,眼神麻木死寂。“我今晚就走。”他动手抓起一团团泥巴,装进他的运尸袋里,没有多做解释。当他把狭长的运尸袋装满泥土,他站起来,检视一下成果。“还可以。你应该照着做,科里亚。明天早上,他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睡觉。”

科里亚把拉链拉到下巴。他把头靠着白色石墙,在泥地上画些没有意义的图形。对他而言,这面石墙、这个土坑已经成为藏身之所。他想过逃跑的下场,比方说再度从军、一命呜呼,或是重返家园,而他所能想到的最佳状况莫过于再度被捕、回到这里、再度服刑、安静地照料一小块田地。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只有这么一点企盼。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活得这么久,他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值得活得这么久。他累了。他还差三星期才满二十三岁。

“你得自己一个人执行这项任务。”科里亚说。达尼罗仔细端详了科里亚好一阵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科里亚妈妈身穿豹纹比基尼的照片,递了过去,科里亚抚平照片,他和他弟弟随即出现在照片上,两人光着上身,穿着泳裤,站在妈妈的两侧,伸出手臂揽住妈妈苍白的细腰。他不记得谁拍了这张照片,也不记得何时、何地、为什么拍照。他几乎不记得他们那个小家庭、那个以拍立得相纸为国土的三人共和国。如果现在马上解开裤子的纽扣,他一点都不感到羞耻。

“别让那张照片太操劳。”达尼罗说。他故作戏剧化,夸张地拉扯钓鱼绳,那条打了一个个绳结的绳索随之垂挂在坑口。当达尼罗爬到坑口,科里亚把照片紧紧折成一小团,丢给达尼罗。“把照片寄给我弟弟。跟他说你是那个成功逃脱的混蛋。”

他留下那卷自制卡带——《献给科里亚,以备紧急之需!!!第一辑》——摆进衬衫口袋,扣上纽扣。还有时间,他告诉自己,还有时间听听卡带要说什么。


达尼罗接住折起的照片,头稍微一歪,对着科里亚敬个礼,用衬衫裹住脚镣,以防脚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举步维艰地迈入漆黑的暗夜。他的逃脱路径有限。他可以试着爬过山坡,看看坡顶另一边是哪里,但是山坡埋了地雷。他可以试试叛军开车前来的碎石小路,但是他们若发现他逃脱,肯定马上搜索这条小路。因此,他判定树林是他的最佳选择。当他几乎快要走到树林,地上有个东西狠狠刺进他的右脚。一阵剧痛从他的脚后跟直窜大腿,贯穿胸膛,他不知不觉地倒抽一口气,重重喘息。他缩成一团,滚进草丛中,暗自心想,肯定是地雷。但是没有爆炸声,也没有火光,只有缠绕着他右脚的无声剧痛。他用力咬着手腕,借此稳住呼吸,然后低头检查右脚。伤口喷出鲜血,顺着深深插进肉里的铁铲铲刃滴流。他双手握住铲刃,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拔出铲刃,伤口的裂缝顿时盈满剧痛,疼痛的感觉有如熊熊大火,他不禁闭上双眼,眼前甚至闪过一道白光。趁着肾上腺素依然飙升,他赶紧爬向林木线。

他昏倒在劈啪作响、有如帘幕般的绿叶下。他的脚已经变成某种可怕的器械,而且那个器械唯一的功能是让他受罪。一口气从他胸膛正中央涌起,化为一声尖锐而陌生的哀号从他的唇间溢出。他朝着树木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放弃。”他大声说,再也不管叛军是否听到他说话,再也不担心任何事情。他什么时候开始告诉大家、他中学时代迷上他老婆?这套经过慎思的谎言肯定有个起头,但他的思绪已经太混乱,时间也已过了太久,这会儿说不出确切的一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婚礼。他穿了一套三万卢布的西装。她不停亲吻他。他们在莫斯科度蜜月,在克里姆林宫、圣瓦西里大教堂、古姆百货公司前面摆姿势照相。他爸爸从十年前失踪的鬼地方现身,跟达尼罗握握手说:“我以前看错你了。”

晚上他发着高烧,陷入汗水淋漓的梦境。梦境之中,他太太站在刷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槽旁,穿了那件他在一个特别的春日买给她的涡漩花纹围裙——在那个特别的春日,新年已经过了四个半月,但还有四个半月才是她的生日,也就是说,一年之中,就数那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礼物,正因如此,所以达尼罗最想在那一天给她一个惊喜。梦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拆封之时、让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的涡旋花纹围裙——她拆开粉红棉纸,取出围裙,脸颊冒出迷人的红晕,让她高兴的倒不是那件涡漩花纹围裙,人们收到一件包在粉红棉纸里的围裙,肯定只会觉得失望,让她脸上冒出红晕的反而是达尼罗,因为他先计算新年过了多少天,然后计算她的生日还有多少天,估计出一年之中她哪一天最不可能收到礼物,给她一个惊喜,换作新年或是她的生日,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说不定是个令人失望的礼物,但在那特定的一天,再加上那张特有的粉红棉纸,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却让她感到承受无比钟爱。梦境之中,她穿了那件涡漩花纹的围裙,站在刷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槽旁,她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脸庞。她站在水槽旁,穿着围裙,拿着小刀挖掉马铃薯上的黑点。她把瘀青的小黑点挖掉,直到马铃薯变得好小,甚至可以放进一支汤匙。“即使是颗烂掉的马铃薯,还是有一点养分。”她边说边把小小的瘤块丢进滚水里。梦境之中,她站在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水槽边,背对着他,他因而看不到她的脸,她自始至终穿了一件涡漩花纹的围裙。

一声枪响,他从梦中惊醒,从他太太身边踏入白灿灿的晨光。他的脉搏有如飞奔的丛林狸猫般急速跃动。他昨晚一走进树林就昏迷,倒卧在林木线旁边。当他搞清楚枪声不是冲着他,他检查一下他的脚。伤口已经凝结成一条从脚趾到脚背的乌黑狭缝。枪声再度噼啪响起。他拖着身子勉强往前移动,直到他看到三个叛军站在埋了地雷的山坡坡底。一个瘦弱的高个子把冲锋枪瞄向天空,又开了一枪。老先生站在他旁边,一手抚平不听话的八字胡,另一手拿着一本笨重庞大的画册。距离坡底三十米的半山腰上,科里亚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一时之间,达尼罗以为叛军们朝着科里亚开枪,但是高个子把冲锋枪瞄向早晨的太阳。他开枪是为了逼迫科里亚,而不是为了杀他。科里亚双膝跪地,空手挖土,他似乎听从老先生的指示,而老先生把那本笨重的画册当作地图。达尼罗意识到他们逼迫他挖寻地雷。但是,不,这也不对,因为科里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莳萝的种子吗?——撒在刚刚挖出的小洞里,重新填上泥土。

当达尼罗意识到科里亚被迫把香料作物花园扩充到埋了地雷的山坡上,他的心情有如水泥般沉重。他是不是因为达尼罗逃跑而受到处罚?达尼罗不想知道。他在脚上裹上一层层对折的树叶。趁着下一波枪响,他用铲头猛敲脚镣。试到第三次,发锈的链条啪地断裂。好几个月来,他头一次拔腿飞奔,一股畅意的快感沿着肌腱渗流而出。树林底层的灌木丛好像在他受伤的脚下铺上软垫,方便他行走。他在疼痛可容许的范围之内,一跛一跛地尽快前进。空中飘荡着奶油香煎马铃薯的甜香。他太太在桌上摆好餐具,准备吃午餐。埋了地雷的山坡传来枪响,声声回荡,传入树林,但没关系,那只是一个餐盘从桌上掉了下来。花彩瓷盘的小碎片散布各处。他太太把围裙塞进裤腰,单膝跪下,张开双臂,收拾起所有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