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关静在浴缸里睡着了,醒转过来时浴室已经被灼热的水汽充斥。她撑着底部,托起无力的身体,肩部从一层泡沫之中浮出。

白皙的肌肤和刚从牛奶里打捞出来没什么两样,只是某些地方摩擦出的红痕仍旧扎眼,不愿轻易褪去。

她因为太过疲倦,在这里睡了一小时,或者是更久。

不太妙,四肢酸软无力,头部发胀又晕眩。第一次尝试起身以再度滑进浴缸结束。溅起的水花往脸上又铺了一层水和星点的泡沫。

关静无力地笑了笑。

她真的应该戒酒了。

做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喜欢看别人失控的模样,但绝不喜欢让自己也变成那样。

再次尝试后,她终于用打着颤的双腿站了起来,昏昏沉沉中擦干自己,胡乱套了件睡裙往床上滚去。

夜在雨僝风僽中渐渐变亮,发烧似乎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太阳真正升起之前。

此时孤身而又静谧,一个人在雨夜被一把火烧得干涸。

关静懒得去量体温,从药盒里翻出药片,干巴巴地吞咽下去。身下的床垫好像热锅下的火焰,把她锁在这里烧着。

在洛杉矶的时候,她和一个叫方雪仪的中国学生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方雪仪家境不算特别富裕,父母卖了房子供她留学,省吃俭用。关静免了她的房租,并非她心善,只是对方更需要钱,而她更需要有人帮她打理房子的一切。夜里生病的时候也只要敲响对方的卧室门,就有个人能看着她到天亮。

关静并不喜欢独居。

在深夜,偌大的房间里如果只有她发出的声音,是空旷、无聊、孤独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遮光帘和煦地洒进来。

她明明疲倦得仿佛釜底游魂,却迟迟无法入睡。

迷糊的时候,大脑时而放空,时而跌入混乱的时光机里。想着未来,也想起过去。

有一次她骗徐言知说自己一个人去旅游,实际上却是和陈恪在一起。客观说,和陈恪一起的旅行仿佛是趟苦行,接连几天不知在山里徒步了多少里,风景虽美,可走得她脚底生泡。

那时候不知道节制,到了夜晚就惩罚似的想从陈恪身上要回来这些体力。谁知一来二去先倒下的是关静,一度烧到三十九度五。退烧药不起作用,山中的冷门旅店偏偏无法通车,陈恪用衣物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背着她沿徒步走过的潮湿石板路下山。

关静喜欢雨林里的苔藓,但她记得那一路上陈恪因为湿滑的苔藓跌倒过两次,膝盖处的裤子被磨损出一道道痕迹。陈恪一声不吭,紧紧锢着她,没让她摔下去哪怕一回。

关静不喜欢回忆。

她不写日记,不留过时衣物,也从不留纪念。过去的东西再好再坏,也都是会变化的,她只在乎眼前。

但她的记忆力在除了认不得人之外都异常好。英文单词见过一两回就烂熟于心;看过一遍的电影,能记得大半台词。

因此也总是非本愿地被名为回忆的东西打搅。

一直到身体在被褥下被闷出一层汗,整个人湿淋淋地像被丢进那片雨林,她才终于睡去。

幸运的是,这次发烧是短暂的。一觉睡到傍晚,关静起来时摸了摸额头,热度已经退得差不多,脑袋也没有那么昏沉胀痛,只是嗓子眼里又痒又疼,吞咽的时候像是在吞刀片。

不紧不慢翻阅起一整个白天错过的信息,多数都是些不紧要的寒暄。

小群里的消息已99+,关静的眼皮跳了跳,鬼使神差把每一条都浏览过来,随即后悔,她浪费了几分钟看了一堆无用信息。

新的消息还在涌现。

许灵音:「今晚出不出来喝酒?我明天给自己休个假,唔呼——」

吴旭涵:「算我一个。今天碰到蛮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了,不过我不喝酒,就找你们发泄一下。」

良久,小群里一直源源不断的消息忽然停下。

吴旭涵:「不会就我们两个吧?那该多无聊。其他人呢?@关静@顾宇阳 ……」

不一会儿顾宇阳就冒头。

顾宇阳:「我来。」

关静:「不来,我发烧了。」

吴旭涵:「那完蛋了,我刚问过恪哥,他好像也生病了。这下就只有我们三个去喝了。」

陈恪生病了。

是因为淋的那场雨?

她挑着眉头若有所思,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逐渐扣紧。

活该。

这两个字送给陈恪,也是送给自己。昨天不作那么一回,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淋雨染病?

没过多久,顾宇阳打来电话。

“怎么发烧了?几度?”他语气一跳一跳的,听起来欠嗖嗖,“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量。”

“……牛。”

“昨天淋了点雨,大概着凉了。现在已经差不多退烧了。”

“行,放心了,不用耽误我宝贵的时间去照顾你。”顾宇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关心的话也能说得吵架似的,“我姐前天从伦敦回来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待在黎市。对了,她给你带了礼物,想见你一面。过几天的晚宴你会来吗?”

自从回国,关静有约不完的饭,见不完的人。这大约是她离开这片土地太久后要还的债。

“嗯。”

关静和顾羽清认识的年头和顾宇阳一样长,但顾羽清比他们大了四岁。关静他们初中的时候,她已经读高中。等关静升到高中,她已经去UCL念大学。始终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大多时间她都像看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那样看着关静他们。

听说顾羽清这次是带着未婚夫一起回来的,双方父母打算见面,尽早把婚期定下来。

顾家打算给她办一个小型晚宴,借此机会向亲戚朋友宣布订婚的事。关家自然是在宴请名单中的,且不只有关静、关贺,还有徐言知。

晚宴当天,父母和女儿,分别坐了三辆车抵达现场。

关静穿着件黑色荡领吊带长裙,在外面罩了件宽松的阔肩西服,鞋跟不高不低六厘米。长发随意地挽起,长链条耳坠随着步伐轻轻荡漾。

关贺姗姗来迟,来时见到关静身边一身白裙的徐言知也微微怔了一下。他的老朋友顾诚誉事前并未告诉他——还请了他的前妻。

两个人的相见像装作认识的陌生人,不约而同站在关静身边,扮演起一家人的身份。

关静被圈在中心,满不在乎地用笑脸迎着每一个人。

宾客陆续抵达,离婚夫妇终于扮演不下去“家人”,一左一右散开,没入不同的人堆中。

同学里还有吴旭涵到场,他的院长父亲和顾诚誉是熟识。

“关静,你知不知道顾家有多少亲戚都默认你是顾宇阳未来妻子的?”吴旭涵见关静一个人,便离开父亲,溜到同龄人身边,挺直的身板一瞬间变得松弛自在,喝着橙汁揶揄。

关静和顾羽清一样,都离开了这里很多年没有回来,关家和顾家又是世交,来的宾客大多都识得关静,她也就格外受人瞩目些。

“默认?”

“门当户对,再加上青梅竹马这一条,你不知道你早就被列为顾家儿媳候选人了吗?”

关静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听他掰扯,“怎么,他们是要给顾宇阳选妃?怎么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他?”

身边人各有各的傲慢和自傲,见惯了便不会觉得恼。风言风语也好,阿谀奉承也罢,她都不以为意。

吴旭涵笑道:“你看得上谁呀?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谁动过心思。顾宇阳和你好歹足够熟悉,彼此忍耐了对方的臭脾气那么多年还没绝交,这也是种本事。”

没对谁动过心思。

关静靠着桌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语。

吴旭涵咕哝半天,琢磨出个道理,“我说句冒犯你的话你爱听吗?”

“你说呢?”

“我憋不住。”吴旭涵仰头把橙汁饮尽,愣是做出喝酒的架势般,“说实话,你个性比较强,有时候不太把人当人看,你承不承认?”

关静的视线向着宴会中心顾宇阳的方向,眼神却未聚焦。

吴旭涵继续道:“当你朋友很开心,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不过我判断这个世界上能和你过日子的,应该只有两个人。”

关静看向他,眼神仿佛透露着“说来听听”的意思。

“那边那位。”吴旭涵指着被人簇拥的顾宇阳。

“还有呢?”

“还能有谁,陈恪呗。他们两个从小被你虐惯了,顾宇阳虽然和你天天吵架,心有怨言,但作为兄弟我可以打包票说:他有抖M属性。正好配你,欢喜冤家,天生一对。”

关静笑笑,问道:“那陈恪呢,为什么他适合?”

“恪哥啊,他有点变态,毫无怨言,好像个没有情绪的人。他能包容万物。不过他前女友疑似是因为他太无聊和他分手的,你应该也会这么觉得,顾宇阳这个人就要有趣多了。”

关静怔了怔,“你怎么知道他前女友怎么想的?”

“还不是他捐衣服那天,神神叨叨,魂不守舍地突然问我他是不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吴旭涵忽然笑起来,“智者不入爱河,我曾经以为他就是那种人,所以他偷偷谈恋爱却不告诉朋友这件事,还挺意外的。说起来,他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什么?”

“谈恋爱呀。虽然你们好多年没见了,但是总有联系吧,还是说二十年的感情也能说淡就淡?”

关静从路过的侍者手中盘里端起一杯咖啡,晚宴上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喝,这是专为她制作的。晃动马克杯良久,她才开口。

“没有告诉我。”

“你就不好奇他前女友是何方神圣吗?喜欢陈恪的人很多,但有勇气追他的人比追顾宇阳的还少,毕竟他看起来可太不好追了。”

“不好奇,已经分手了有什么可好奇的?”

“好奇心可是人类进步的动力!”

顾羽清和未婚夫终于步入晚宴。

丝缎白裙勾勒出女主人公曼妙的身资,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主人公挺拔俊朗,远远看去与参加婚礼没有什么两样。

关贺找到独自站在角落的关静,拽着她去坐下。她矜矜业业当起隔绝关贺和徐言知的挡板,远远看去,也有七八分像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长桌对面空着三个位置。又过了五分钟,侍者领了一家三口过来。

“陈先生这边请。”

关静抬头。

陈家人。

所有人都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意外。

顾陈两家虽也是旧识,但左不过是因为有个关家当纽带。徐言知和林声声是几十年的闺蜜,三个孩子玩在一起,一来二去顾陈才算认识。

但十年前的官司早让两家之间出现裂痕,在顾宇阳这次回来之前,两家已许久没有来往。

邀请他们的只能是顾诚誉。

至于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还是鸿门宴,无人知晓。

坐席上唯有徐言知和林声声很是愉悦,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交谈甚欢。

原本要和陈家人吃的那顿饭,就这般意料之外地提前到今天。

关静烧退没两天,嗓子还未恢复如初,说话时略带些轻微的沙哑。听说也生了病的陈恪倒没什么异样,嗓音一贯地低沉,醇厚如酒。

那场让二人双双病倒的大雨之后,他们的视线在抬头和对方父母问好时才有了短暂交汇。

其实即使陈擎应了顾诚誉的邀请,陈恪也完全可以不来,例如找一个忙着开会的借口。

关静垂目慢条斯理切着盘里的食物。

林声声关切地问起:“静静,你和我们家小恪和好了吗?”

关静扬扬嘴角,一副乖巧少女的表现,淡然说:“我们没有吵架,之前只是有些误会。”

“我还说呢,你们怎么可能吵架,小恪哪次不是让着你的?”徐言知会心朝林声声一笑。

两个女人欢悦,两个中年男人就没有那么兴奋了。原就是两个严肃古板的人,再加上关贺看不上陈家又是众所周知的“秘密”,面对面坐着,也实在无法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关静和陈恪夹在父母之间,一遍热情如火,一边寒冷似冰。

中间是温水,平淡得无聊。

这场晚宴没有那么多规矩,在宣布完顾羽清订婚之事后,熟人之间纷纷说起闲话。吴旭涵拖着顾宇阳就往关静这桌钻。

“恪哥,你也来啦。”

“嗯。”

“烧退了?还有没有什么不适症状?”医生的职业习惯让吴旭涵下意识问起诊来。

林声声扭头疑惑,“小恪发烧了?”

没等陈恪自己回答,吴旭涵已经抢先一步,“他前几天不知怎的烧到三十九度,吃了药也压不下去,反反复复最后跑来我们院挂水了。听说是淋了场雨,我就纳闷他好端端地去淋什么雨?问他,他也不说。平时看着人高马大,没想到这么容易倒下。”

林声声叹了口气,叮嘱道:“最近的天气是要注意些,我听静静的声音也有些像是感冒了。别一进屋就对着空调吹风,容易着凉。”

这边的谈话进行了一段时间,顾羽清被阿谀奉承簇拥了大半晚,此刻终于得闲来把礼物给关静。

“静静,你看看喜不喜欢。你不缺好东西,送礼得送特别的。我就找伦敦最好的工匠定做了这时间沙漏给你。”

时间沙漏,自上而下缓慢流逝的物件。

但这一件的特别之处在于——沙子在缓缓向上流动。

时间没有流逝而像是在倒退。

关静目不转睛时,顾羽清忽然说道:“我听说你还单身,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这么说你并不是单身主义?”

关静抬起头:“不是。”

“那你要不要试试相亲?不用太过当一回事,也可以当作是交朋友。我在英国两个特别优秀的朋友最近也都回国了,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关静还未作答,关贺先替她拒绝,“这事还不着急。”

在关贺眼里,能及关家半分的家庭根本没有几个。顾羽清在英国的那些朋友再优秀也比不上顾家一分。关贺和顾诚誉早就盼着能亲上加亲,只是关静和顾宇阳都不开窍。

关静仰靠在座椅上,指尖捏着叉子的最末端,叉起一片紫甘蓝放入口中。

似有若无笑了笑,“好啊,我愿意试试。”

同样的问题,一年前在美国也有人问过她。

那时候关静的回答是不需要。

婚姻无非三种,一为利益,二为爱情,三为得过且过。

那时候她说只有一和二可以让她迈进婚姻的坟墓。而所谓的相亲,够不上一的标准,也不可能让她达成二。

顾宇阳赫然看着她,惊讶于她的回答。

时间只不过过去一年,她的答案就变了。

为什么?她开始接受得过且过的生活了吗?

徐言知不反对,“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关贺则不同,“好什么好,她二十五岁需要这么急?过几年我会给她安排的。”

关静泰然自若,吃着碗里的沙拉。厨师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她没胃口,光吃些草。

顾羽清乐得当红娘,“过几天我把那两个人的信息都发给你。”

关贺脸色铁青,可又不好直接拂了顾羽清的面子,只能忍下不满。

整桌人,表面最风平浪静的是关静。

除此之外,是只有一瞬抬起眼眸的陈恪。

顾宇阳比想象中的躁动,欲言又止了好几回,还是问:“你真的要去?”

“嗯。”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关静向前俯身,手肘搁在桌面上,托腮。视线刚好擦过陈恪的肩头,落在他身后混沌的大片明亮地带。

“无聊,找点乐趣。”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鞋尖也落下,正正好踩在陈恪的鞋面上。

幽蓝色的绸布悬挂着,温和的灯光不耀眼,没有人会看见桌面下的“意外”。

情理之中,陈恪抬起头,这一次的目光没有再撇开,直直看着她。

关静的余光里是他,切实感受着那深海般的眼神。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她不自觉弯起唇,向陈恪施舍去目光。

平静的、克制的目光。

掌控陈恪二十年的关静这一次没有从他眼中读出任何情绪。

风平浪静,宛若身在赤道无风带。

不知怎的,关静心里却起了风。

良久,她别过眼,准备结束这场表演。

就在她抽回脚的一瞬间,裙摆下露出的脚腕感受到一阵冰凉。穿着西裤的修长双腿似一把锁,禁锢住了她的脚腕。

砰。

闷沉的一声,关静碰倒了手边的马克杯,半杯尚有余热的咖啡洒在她身上。

关静一怔,几不可察闪过一丝从未在她身上有过的失魂。

夹住她的那双腿主人,沉静回应着身旁人的话,自若得仿佛那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好久的一章迟到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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