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的耳机躺在文件纸上,它的质量很好,不漏一丝音出来。即使林正川、方凡英和其余人的声音已经响破天了,也始终没有被屋内的二人听见。
如果不是关静向桌上瞥去的那一眼,没有人知道那个摄像头会记录下些什么。
陈恪的表情终于因为这一句提醒松动,回到桌边俯身戴上耳机,简短利索地扔下一句话:“有事明天再说。”
然后退出,一气呵成,没等炸开锅的一群人说出完整的哪怕一句话。
大喇喇在摄像头前说了把内衣留在男人家里的关静,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气定神闲坐到沙发上,托腮。
“内衣呢?”
“没有。”
陈恪回身,长身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她湿淋淋的发梢不断往沙发上滴水。
关静挑眉,“藏起来了?”
“扔了。”
她笑笑。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谁允许你把我的东西随便扔掉的?”
陈恪默默看了她良久,答非所问:“时间不早了。”
他俯身要去将她拉起,凑近后忽然皱起眉,抬眼看近在咫尺的关静的眼睛。
“你喝酒了?”
酒香被雨水冲淡了不少,只萦绕在她唇和颈边。
“喝了一点。”
在这样的距离看,陈恪才能看见她白皙脸颊上透出的微红。她没有化妆,自然也不会是腮红。
难怪她会这样跑来。
在碰到她手臂之前,陈恪收回了手,接起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小恪,你和静静吵架了?”
电话那头是林声声的疑问。
吵架?
关静听不见手机里的声音,只能依据陈恪的表情获得信息。但他只漠然地瞥了她一眼,背过身低声说:“没有。”
“可是静静说你们吵架了呀。我们约静静一起吃饭,她一听到你也要一起,就说不来,这还不是吵架?”
两个人的说辞不一样,思来想去只能是——
“小恪,你是不是又惹静静不开心了?而你自己还没发觉。”
她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为此找了一个借口。
良久。
陈恪握着手机转过身。
“我们吵架了?”
关静睨了一眼手机,“原来是林阿姨打来的,我和她说。”
她起身就要去拿陈恪掌心的手机,用力夺了两回才到手。她能感觉到陈恪的目光炙热地落在自己身上,是在无声地质问她为什么撒谎,还是在打量她的无理取闹?
定睛一看,通话早就已经断了,关静握着手机,视野里是满屏的通话记录。
“原来早就挂断了。”
他还装腔作势地握着手机。
通话记录里,有许多英文名,例如Jackson或者是Scott,这其中还有Angel.
Angel.
关静明白如果她此刻点下去,自己的手机铃声已不会响起。陈恪的Angel已经换了人。
“还给你。”
手机被关静轻轻往空中抛去,她知道陈恪接得住,他篮球打得很好。手机离手的同时,她的眼睛终于露出属于深夜的倦意,垂首闭上眼睛。
下一秒,巨大的落地声瞬间将她的周公惊走。
地面上躺着屏幕生出裂痕的手机。陈恪不喜欢用手机壳,没有任何保护的机器就这样重重地砸向地面,虽没有当即死去,但也身受重伤。
他没有接住。
关静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换做是旁人,大抵会觉得是自己的错,不应该将手机抛起。但关静不会,她在想陈恪为什么没有接住。
和从前相比,她扔得既不远也不高,对于陈恪来说该是轻而易举才对。
“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原来她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陈恪在想其他。
其实关静并不认为他们吵架了,他们从来就没有吵起来过。她向他发的脾气,就像是对空谷问一句“你爱我吗”一样,得到的只是自己的回音。
“我们没有吗?”关静起身,双臂抱在胸前。
陈恪站得太近,以至于她需要昂起头,视线才能看向他的眼睛而非锁骨。
“什么时候?”
他问。
这一次关静沉默了很久,才道:“我走的时候。”
是在他家住了一夜离开时?还是他送她回家时?
模糊的时间与事件,不知道该安插在哪一段岁月中。
“从那年暑假我去美国,一直到现在,我们不是始终在吵架吗?”她松开手,双臂落在两侧,神情轻松。
T恤的领口被雨水浸得有些松垮,重新束起的马尾从肩侧垂下。她身上透出的倦意比窗外面的雨雾更浓。
大三前的暑假,她离开去了美国。陈恪当时以为那一次和往常都一样,第二年的暑假她又会回来。但她没有,再也没有。
不告而别,就如她现在毫无征兆地就回来一样。
那么多年,他发给她的消息大多石沉大海。
圣诞假期时,他去美国找她,站在窗外看着屋里明亮的圣诞树。她避而不见,只留给他一句——
「陈恪,我累了。」
而她现在却告诉他,这么多年的杳无音信,是吵架?
他甚至不知道缘由。
陈恪退后一步,右手虎口压在额头中心,良久嗤笑了一声:“吵架?原来这几年我们是在吵架?”
无声的吵架。
将他发配到遥远深海的吵架。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牢狱里,被判了无期徒刑。
他看着她漠然的神情,从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渐渐归于平静。
“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刚才已经说了。”
“那我也已经给了你我的回答,没有。”陈恪一瞬不瞬地盯着关静,而她却一直垂眸,“除此之外呢?”
他问。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没有了。”
即便有,也只不过是她喝了酒,失去大半的理智。浑浑噩噩间,因为在国内找不到其他人与自己消磨时光,才会在泼天的雨水中赶来。
从来不后悔的关静也后悔了。
但即使是后悔这样的情绪,也是在酒精催化下才会产生的。过了今天,什么也不会剩。
“扔了就行,”关静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漂浮着几根红血丝,似有若无地笑着,“不是私藏了就好。”
“关静。”
她揉揉耳垂,露出和第一晚那般的笑意,“这两个字听起来又有些咬牙切齿。”
“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意思是之前有?”她眨眨眼,非但不恼,还迅速地抓住重点,反过来调侃他。
“也没有。”
关静没有反驳这句话。
因为仔细想来,当初和他之间的所有云雨,都是她主动。那时她没有发现,如今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或许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被动接受。也许他心里是不情愿的,也许他就是习惯了不能拒绝她?又也许只是因为最原始的生理本能?
这样的想法不太妙。
关静想。
她竟然在怀疑自己。
“没有就行。”
关静停顿许久,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被庭院里雨打枯叶的声音淹过,她亦听不见陈恪的心跳声,无法判断人心所想。
时隔多年再相遇,她似乎失去了对他的一部分掌控力。
习惯了百分百的支配权后,关静对这样的失控有些陌生,连带着看陈恪这个人,也觉得有些陌生——和新鲜。
许久。
“既然你对我完全没有非分之想,那我亲你的话,你也一定不要回应我。”
她淡淡地掀起眼帘,洗刷掉自己瞳孔里那层自我怀疑。
关静勾住了陈恪的后颈迫使他弯腰,闭眼吻住他的唇瓣。
她不喜欢蜻蜓点水的亲吻,于是轻缓地舔舐,撬开陈恪的齿。
他永远带着薄荷的清凉,也不是所有地方都坚硬不可摧。
他的唇很柔软,抛开任何因素客观地说,她很喜欢亲他,即便没有了感情。
有些事还是老样子,他们接吻的时候永远是他弯下腰,她不用垫脚,不用费力地把头仰得太高。他也一定会顺从她,不会推开她。
但也有些事变得不像从前了,他连被动的回应都不再有。
关静松开强压着他后颈的手,退后一步,用手背擦拭了一遍自己的嘴唇。眼底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她饶有兴致地挑起眉头,面庞上似乎是满意的笑容:“确认了,你没撒谎,确实对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片刻后,她拿起新买的那只包,从里面抽出纸巾又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自己的唇,垂眸淡声说:“可惜你也不如以前亲起来舒服了。”
把纸巾捏成团往垃圾桶一掷,命中目标失败。一小团的白色落在黑色垃圾桶边,整洁的房间里忽然平添出一丝杂乱。
恪守成规外的肆行无忌。
“时间也不早了,晚安。”
沙发上凌乱地铺着水痕,地面上掉落着纸团,关静没有收拾残局的美好品德。挎上皮包就要往玄关走。
“关静。”
“又怎么了?”她回头,眉间生出不耐。
“没有非分之想,不代表我们不可以继续。”
强有力的手一下握住她的细肢往后一拉拽,下一秒关静的腰被陈恪的手臂搂着向上提起。他的另一只手捧着她有些湿漉漉的脸颊,拇指和食指扣在她的耳廓与颈后。
平静而麻木接受她的第一个吻,唤醒了许多记忆深处的感受。
陈恪主导的吻比她的更汹涌一些。
她是天上云卷云舒的包裹,他就是从海平面跃起,要去吞没云朵的惊涛骇浪。
有什么东西被从关静身体里抽离了一瞬间,等她回过神来时,她的脊背已经贴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
桌面很宽,陈恪将电脑推到最角落,手臂一挥,将所有文件扫落在地。地面上的狼藉不再只有那团由关静造成的小小纸巾,更多的是他默许的、制造的肆意妄为。
陈恪的恪,是恪尽职守、恪守成规。
但谁都有理智绷断的一瞬。
细密的吻比泼天的大雨还要密集,从唇铺洒开来,落在眼睫、眉间。像雨水无处不在一样,行至耳垂,下至锁骨,再漫延。
她有时喜欢捏着自己的耳垂,陈恪就连那指尖也一同吻了去。
关静的大脑一片空白,被天花板上的灯晃得刺眼,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直到他起身的那短暂瞬间,她才有了喘息的空间。
没有非分之想?
他说的根本就是屁话!
这一会儿的功夫,白色的卷边已经被推到上方。
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她竟然也能感到冰凉。
“陈恪,我来月/经了。”
他停下。
显然他们谁都不想浴血奋战,即使是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的冲动。
他衣衫仍旧齐整,只是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皱褶。白皙的皮肤因为一些用力的摩擦而生出红色的痕迹来。
关静在桌上坐起身,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整理衣摆。陈恪弯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他们之间无言,默认着一切事情发生的顺序。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我得回去了。”
陈恪的指尖停滞,沉声说:“今晚留下。”
关静没有回答,明亮澄澈的眼眸盯着他看,像是能烧出一个洞来。
“我没那么畜生。”
陈恪拾起一沓文件摆回桌上,低声说。
“我知道,你和那两个字就不沾边,或者说,你是那两个字的反义词?”关静轻笑了下,一跃跳下桌,靠在桌边继续整理衣物,“你一开始为什么撒谎?”
陈恪默默了良久,反问了关静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她要他答。
可这件事从来都是她说了算。
她想和他一起的时候,就打个电话让他去到她身边。她不想的时候,又避而不见。她说他们是男女朋友的时候,便是。她不想公开,于是就不公开。到最后也是她一走了之,甚至什么都没说,留下一地谜题让陈恪自己的去悟。
她诚然是任性的,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沉默太久。
关静换了一个问题,“你让我留下,是因为你自己,还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家人一个交代。”
他略带冷漠地说着一切,和几分钟前那个浑身滚烫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交代?”关静抱手,审视他。
“时间太晚,打车并不安全。”
“又是这个理由。”关静眼神失焦思忖了片刻,直起身嫣然一笑,“还能比洛杉矶的凌晨更不安全吗?”
这一回她走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玄关,打开门拿起靠在墙角的伞就往雨里走。鞋跟被她用力踩在了脚后跟底下,雨水浇灌进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陈恪还是陈恪。
说到底这次失控还是因为她的主动,他只不过是因禁/欲太久,起了生理反应才作出回应。
这才像她认识的那个陈恪。
恪守成规,无聊至极。
陈恪的车就停在院门口,还未放进车库。
他来不及拿上雨伞就跟了出来,一把抓住关静的手臂,将她带到车旁。
摇摇欲坠的伞经不起两个人之间的晃动与拉扯,被风吹得要往天上飞。雨势不见减弱的趋势,哗啦啦地浇在两个人身上。
“如果你出事,我难辞其咎。”陈恪把她塞进副驾驶座上,撑着车门框撂下一句话,砰一声关上门。
数秒后,他也坐上车,利落地将车门锁住,不再给关静一丝一毫无理取闹的可能性。
大雨把什么都冲走了。
关静全身冰凉,身体里却火热得很,那是一种无名怒火。但她没有撒出去,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把所有的气都撒到陈恪头上,他也还是那个空谷。
凌晨的黎市不算冷清,但因为这倾盆大雨,一路上不见多少行人。
三两辆车飞速在雨夜行驶,溅起的水打在车窗上,发出震响。
车内静得吓人。
两个湿漉漉的人一直不断地往车里滴着雨水,车内扬起一层水汽,黏稠湿润。把很多情绪都牵拉拽扯在一起。空调努力运作着,试图驱散这种不适,但也仅此而已。
关静的家距离陈家不远也不近,凌晨的马路畅通无阻,唯独雨势影响行车速度。这段路最后开了近一小时,车才缓缓驶进关静家小区。
这一小时,足够让人冷静下来。
太过狼狈的两个人一起站在上行的电梯中,关静泰然自若擦着手机上的雨水,脸上甚至挂着似有若无的淡笑,只是眼底冰冷。
“真是麻烦你了,凌晨还要送我回来。”
走进家门,关静转身站在原地,无形之中把陈恪拦在了门外。尽管他大抵也没有要进来的想法。
“回去吧,明天你还要工作。”
电梯外的灯坏了,一只一闪一闪的,一只有些昏暗。大约是刚坏的,物业才没能即使发现来修。
倒霉催的时候,什么烂事都能叫她遇上,狼狈得没有尽头。
“陈恪,我们两个的关系不适合再发生这样的事,这次是我的失误。不会有下次了,你可以放心。”
她关上门,声响有些大。
关静不喜欢以自己的失态结束一次见面,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将门再打开,陈恪依旧立在原地,眉宇间的那把锁依旧紧紧锁着,仍未找到能解开它的人。
她挂上笑容,疏离平静说:“对了,我会和你父母解释的,我们没有吵架,饭局如果你不介意参加,我也会参加,维持两家之间的体面。”
“另外,我刚才说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在吵架也是假的。”
“那个不是吵架,是分手。”
“你刚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们的关系可以是很多,青梅竹马、朋友、同学,什么都可以,但唯独不会是恋人。”
电梯与家门之间的灯继续跳闪着,过了许久完全熄灭。陈恪的身影也终于变得看不见。
关静锁上门,身体靠着门滑落,她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良久,恍惚间不太确定自己现在是身处谁的家。
过了许久,她给物业打去电话。凌晨时分,她没有奢望物业会接,只是觉得家里的昏暗需要手机的光去点亮。
意料之外,电话接通了。对方的声音客气又礼貌,询问着她的需求。
“麻烦修一下我家门口的灯,两个全部坏了。”
她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外一片寂静,没有灯光从门缝里溜进,也没有任何声音。
陈恪走了。
即便这样,也没有向她发脾气。
陈恪的恪,永远恭敬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