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从身后驶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关静低头看了一眼购物袋,许久后迈动步伐。
傍晚,大约是终于送走了顾家父子,关贺扯下慈父的面具来找关静算账。
“你妈妈就是这样教你待人接物的吗?还是在美国没有人管你,你松散惯了,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了?”
关静刚进家门,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折起腿往沙发里倒去。
“我认为我挺有礼貌的。”
“和长辈吃饭还看手机叫做礼貌?长辈还没起身你就先走,叫做礼貌?”
关贺低沉的厚嗓穿过手机竟然也能显得刺耳,关静将手机拿远了些。
“那你呢?连提前告诉我一句有客人要来都做不到?”关静笑了声,“我很忙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你不提前说,我自然不会留时间给你。”
“很忙?忙着刷卡购物?”
关静瞥了眼地上的东西。
“拉动经济,做出贡献,实现资源再分配,有什么问题吗?”
关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深感早晚要被亲女儿气成高血压。怒火一压再压,才能不失态地与她对话。
“明天你到公司来报道,有些事你该学起来了。”
“不会来的。”
“毕业后你已经玩了那么久了,还不够?宇阳都知道收心去帮他爸爸了,你还没长大吗?”
“没有。顾宇阳是顾宇阳,我是我。”
啃老啃得理直气壮,关静有时候也想量量自己的脸皮有多厚。
眼见说不通,关贺毫不犹豫递出杀手锏,“我下周就会停掉你那张卡,除非你来公司上班。”
关静垂眼,视线落进米白色的包中。
她没答话,手指利索地从里面抽出一张黑卡,夹在指和掌之间。数秒后,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折成两半的卡飞出去很远,摔在墙上再落地。
“不用等下周,卡已经被我掰断了。”
“你——”
关静笑盈盈地躺回沙发,“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被威胁吗?只有我威胁别人的份,从来没有别人威胁我的。这还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好样的,”关贺气得笑了,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由奢入俭难,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爸,你忘了一件事。”关静停顿片刻,“我妈也很有钱。”
说完她挂断电话,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饮下。空瓶立在桌上,关静双手撑着桌面出神,直到失去重心的瓶子倒下,她才回神把一切收拾干净。
狠话是扔下了,但结果如何连关静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失态也没有关系。
她用力拨乱自己的头发,嗓子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嘶吼。
花关贺的钱和徐言知的钱完全是两种感觉。
徐言知有自己的化妆品公司「十颜」,业绩很好,蒸蒸日上,但关静乱花母亲钱的时候多少会产生些罪恶感。而且徐言知有时会过问她把钱花到哪里去,这更加深了束缚。
而花关贺的钱,关静心里反而会有种报复的快感。关贺也从来不在花钱这件事上过问。
瞎逞能是会遭殃的。
关静姿势扭曲表情麻木地躺在沙发上,像失去了灵魂,像一滩液体。这是最自在、最真实的她,所有情绪外露着,不忌讳自己变得像个疯子。
她也想过不啃老,而是靠自己工作。
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她赚的钱肯定达不到她习惯的消费水准。
懊恼完毕,她也只能看着垃圾桶里的黑卡残尸。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宁愿学着“节约”一点,也不想去「贺成」在关贺眼皮子底下工作。
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天关在牢笼里的想法纷纷飞出来。洗澡后坐在飘窗上,百家灯点亮着黑夜,整座城蒙上了一层光晕。
她在想,自己明明回到了最熟悉的土地,偏偏比在洛杉矶更多了一分孤独感。从何而来?关静也不清楚。
这里有她的家人和最为熟悉的朋友,却觉得心里冷冷清清,不热闹。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明净的玻璃只片刻就变得斑驳,铺满了雨水的痕迹。雨雾里,关静望着高楼之间,视野尽头——那座融入黑夜的山坡,它显得很渺小,小到她看不清每一点光亮。
陈家就在那个山坡上。
转过脸,关静慢慢俯身,双臂环抱膝盖,静悄悄望着玄关的门。
她好像在等着什么,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一周后,关静原本想用自己在美国时攒下的小金库结账购买一只包,却失误用了徐言知的副卡。
一小时后接到来自母亲的电话。
“静静,今天买什么用了六万呀?”
母亲徐言知的嗓音很温柔,脾性也是极富有耐心,从外婆那儿遗传来的。她性子软,但不弱。和关贺离婚以后,认识她的人大多都以为她会消沉下去,没想到她转头就成立「十颜」,将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新出的一款腋下包。”
“这样啊,和妈妈视频一下,让妈妈看看那只包好不好看。”
关静照做,把精致小巧的黑色皮包摆到镜头前。
徐言知托着下巴打量许久。
“不如想象中的好看。静静你有几只与它相似的更好看呢,也不是每一只新款都值得买,经典款才是永不过时的。”
关静默默良久,“经典款看腻了。”
“你看你,就是这样,只知道追求些新鲜感。”
“新鲜不好吗?一尘不变的东西能有什么意思。”
关静知道,那些经典款反而是经历了时间的考验,经久不衰,故能成为经典。她这么说,只是因为不喜欢任何人来教她——应该喜欢什么。
徐言知叹了声气,从来不会和关静吵架,“前几次忘了问你,你有没有时间和陈家人一起吃顿饭?你从美国回来后只见过陈恪,你陈叔叔林阿姨也都想见见你。”
屏幕里关静面无波澜像是在认真思考。
“是只和他们吃饭,还是陈恪也一起?”
“那当然是一起了。”
“算了,我没空。”
徐言知狐疑地审视一番关静的表情,问道:“和陈恪吵架啦?你们之前不是玩得最好了吗?”
“嗯,吵架了。”
关静低下头去,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上,有意无意地摸着戒指,不禁弯唇。
“怎么会呢?陈恪那孩子不是向来让着你的?”
“妈,人是会变的。”
结束视频通话,徐言知带着满腹疑问给陈恪的母亲林声声打去电话。她们做了几十年的朋友,彼此之间早已不需要客套。有时大到公司决定,小到指甲颜色,都会找对方细细讨论一番。
“声声,小恪和静静吵架了?”
林声声正在修剪露台上的花草,闻言手中动作一停,露出同样疑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听说啊。不过小恪从来不和我们讲心里话,要不回头我去问问他?”
“嗯,小恪脾气比我们家静静好。要是真的吵架了,你给劝劝,静静的脾气你也知道。”
林声声大笑:“我太知道了。”
关静发脾气的样子,即使是陈恪家人也不陌生。
虽说陈恪向来是顺着关静,不和她起争执,但也架不住关静有时单方面冲陈恪发脾气。关静脾气来的时候,断然不像往日那样清冷,也不像她名字里的那个“静”字。
火山爆发,是关静生气时的写照。
她恨不能一下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爆发时也不会顾及是否有别人在场,是否丢脸。她从来只在乎事件的中心,她自己。如果一个人和她吵了架,却又不想和她绝交,那便只有一个方法——主动和好、认错,别管谁对谁错。
旁人总说关静是被宠坏的小孩,但林声声偏偏喜欢关静的脾性。大约是看惯了自己的闷葫芦儿子,就爱看热烈、灿烂的火焰,一把火将所有人事物烧得噼啪作响。
会议结束,仍有几个人没有退出连接在闲谈,陈恪在客厅大理石桌上批文件,一边听着,偶尔也会抬头看枯败庭院里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只要拂过柔软的草甸,或是跟随雨落,便会显形。
闲谈间,林正川率先提起上一回见过的关静。
“恪哥,那个关静和你是什么关系?感觉你们很熟悉,却又不像是朋友。”
陈恪抬眸,手中的签字笔落下,稳稳当当地摆在白纸黑字上。
“不像朋友吗?”他淡淡笑着问道。
“一点也不像。”
朋友是平等的,但关静身上有着汹涌到要溢出来的高高在上感。她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仿佛理所当然,绝不会被他人否定。
林正川没敢说这些心里话。
见提起这件事,方凡英一周前的记忆也复现在脑海。回想起那天,到最后挫了她自尊心的并不是那位导购,而是关静。关静这个人,似乎永远不会感觉到尴尬、羞耻、害怕或者是不忍心。她像极了被宠坏的小孩,从没遇上过什么挫折。
“那位关小姐家里很有钱吧?”
长辈的宠爱,再加上同龄人的阿谀奉承,才能养出那样的个性。
陈恪没有回答方凡英的问题,眼中有短暂的失焦。
“不算朋友。”
朋友这样的词,断然不是形容她和他的。
“那是?”
阖眼再睁开时,回忆已被他从脑海里驱逐。陈恪低头继续批阅文件,对不完整的回答做了简短的补充。
“我们认识很久。”
“很久是多久?”
是多久?
二十年。
而这只是至今为止的数字,它并没有完结。
深夜时刻,不该有人造访。但门铃却意外地响了。
没等陈恪走过去,门外的人已经开始输入密码。
陈擎?还是林声声?
最近正是梅雨季节,放晴的日子没有多少,泼天的雨才是常态。此时庭院里正风雨交加,他们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却不提前打一个电话?
密码输入正确后响起悦耳叮铃声,门被打开。
同一时刻那方向,有个清冽泠然的声音与雨水一道飘洒进来。
“没换密码?”
一个疑问句,里面却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淡然得只是在陈述一个被她发现的秘密。
陈恪停在了大理石桌边,静静地看着进来的那个人。
倒在门外的伞挡不住斜风下的雨丝,她身上落了些雨,湿漉漉的。双眸前蒙了层被灯光照亮的薄雾,白T有些地方被水侵透,微喇的浅色牛仔裤脚边缘浸染成更深的颜色。
陈恪没有说话,没有问她为什么在一个不眠雨夜只身前来。
静谧的房间,除了雨声,别无其他。
关静缓缓抬起眼,赤足往里走,与陈恪擦身而过,走到浴室用一块洁白的浴巾擦拭起头发和颈部。
她说明来意:“我有个东西落在这里了。”
陈恪等着她的下一句。
“内衣。”
她平静地说出这个词,睫毛下融入阴影的眼眸观察着房间里的男人。
“应该是落在次卧浴室里了,你……哦不对,打扫房间的阿姨有看见吗?”
在她让陈恪扔了她从前所有的衣饰后,她为了一件内衣亲自过来了。
从前的陈恪,即便不会失态,面庞上的冷漠也会因为她一句话而融化。
但现在,他只是将右手插进口袋里,泰然看着她。
“怎么过来的?”
“打车。”
陈恪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香气,有些像冬末春初时,骑着单车在路上,在簌簌树枝旁闻到的。每一次关静都会恍惚,然后像田野间找蝴蝶的小狗,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就为了再嗅到那一闪而过的气味。
但每一次都是未果。
关静用余光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
相较于几年前,有变化,但变得并不多。陈恪当然还是陈恪,不会因为几年的离去就变成一个陌生人。
良久,她的视线停驻,看向他。
缓缓开口:“你在开视频会议?”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还有一更=3=记得看!